赵玦愣住,缓了片刻才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
“等等!”杨奉先吸着凉气,未敢去捂着伤口,“程节度使,另一封诏书,在宰相刘玄手中。已经传去颜庭处。”
程藏之目色比凝黑的血还要狰狞冷酷,“颜庭要这份诏书的目的。”
“除掉颜岁愿。”杨奉先尽量维持镇定。
“理由。”
“…颜庭,想盘踞卢龙拥兵自立,称帝北国。”
程藏之狭长凤目顿生戾气,语气森寒,“说清楚点。”
“颜庭欺瞒将士,告诉中宁军三军将士赶赴山南为平叛,实则是与安行蓄之子安承柄勾结,刮分山南道金山。两人相商,颜庭助安承柄坐稳川西,安承柄助颜庭控制中宁军谋朝篡位。”杨奉先虽为皇帝鹰爪,实际却是受制于颜庭,“山南事发之前,颜庄便怀疑颜庭不臣之心,并上达先帝天听,哪知先帝却将此事作为拿捏颜氏与中宁军的把柄,一力促成山南血海。倘使将来颜氏拥兵自重,便将此事公布天下,使中宁军与颜氏成众矢之的,与皇室共覆灭。”
程藏之恍然明悟,颜庭为何不干脆杀了颜岁愿,而是要毁了颜岁愿,一点一点磨碎颜岁愿的意志。原是忌惮颜庄曾经威望,想要让颜岁愿背负不忠的污名,彻底瓦解颜庄曾留有的威望完全节制中宁军。
颜岁愿口中的把柄,是颜岁愿自己。中宁军受颜庭欺瞒,却又怕重蹈山南覆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跟随颜庭。只要颜岁愿一天不死,颜庭就无法凝聚军心称帝北国。
程藏之自始至终猜不透的、摸不着的把柄,早已经连人带心的交给他。
颜岁愿,颜岁愿,颜岁愿。程藏之此刻已经不知这个人能占据他多少理智和心疼,但他想他,比任何时候都挂怀他。
含凉殿霎那间,便被玄甲围的水泄不通。满殿玄甲,隐天蔽日。
看顾李深的太医与宫人一见阵仗,当即砸了手里的药瓶,掉了巾帕。
“见过河西节度使!”数十人当即跪身,不敢出大气,小心翼翼的嗅着殿中氤氲的浅浅腥味。
程藏之看了眼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李深,“务必要让李深醒过来,不必久活。吊着些时日,待事定,亲自于皇城之上下完罪己诏再死。”
为首的太医,当即磕头唯唯诺诺道:“是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又拨出一批玄甲围去含元殿,严守含元殿的北衙禁军一见方归项上人头和半身是血的杨奉先,未有挣扎便纷纷落下刀刃。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
程藏之步步紧逼含元大殿,自铺陈在中轴线的殿心走过,身后玄甲千军。他立身在丹阶上,俯瞰众臣。声振屋瓦,满殿回荡:“不臣者,杀。非议者,杀。作祟者,杀。”
一道道杀令下毕,玄甲兵士应声抽刀。仿若时过境迁至十二月,淋漓飞雪翩跹进金殿,雕梁画冻,漆朱涂金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不臣者的鲜血之上,森森刀影飞花。非议者的指手画脚,折断在利刃间。作祟者满身雪影,四分五裂。
终有人看不下去,“程节度使,杀光我等,便再无朝廷!”
尸山之中,分明有好些人可以安抚劝服。何须造杀孽。
然而,此言才出口,发话的人便被拦腰斩断。
立起横刀的程藏之站在血泊间,神色冷淡,“尔等当我是李深那般好言语之人吗?臣者,敢二心,以此为鉴。”
雷霆手段,不惜杀戮。程藏之一心只想尽快暴力的安定皇城,转去鹿府见颜岁愿。
赵玦终是看不下去,命甲士们停手,“公子——主上,不能再杀了。倘若这些人都死了,才是真的安定不下来,您就更无法脱身去鹿府了。”
听见赵玦的话,程藏之按了按眉心,钝痛袭来。
含凉殿与含元殿血洗之后的长夜,程藏之听着兵部、礼部、督察院等大员通报事宜。
渐至天明,许多人熬耐不住。眼前这位新主,对于凡是不合心提议便是一个去字。丝毫不听第二种意见。这一夜议事,着实心惊胆战,稍不留神便是命赴黄泉。
岑望找上赵玦,眼底青黑满面疲倦,“赵侍卫,主上,这是在清水受什么刺激了?这和我之前见的那位是同一位吗?”
赵玦满身疲惫,比岑望还要苦恼困顿,“主上……着急定下诸事。”
“那也不能意见不和,便一个去字一个死字啊!”岑望从未经历过如此煎熬的内阁议事,“赵侍卫,你务必要劝谏主上,否则后果不堪啊。”
听了一夜议事的程藏之仰靠在升龙环绕的椅背,目光落在彩绘横梁,满目繁花心中无垠荒漠。
即便觉察有人入紫宸殿,程藏之仍旧未动身。
赵玦行至殿心,最终还是端着一盏香甜可闻的汤盅上前。他将汤盅揭开,放置桌案。道:“公子,您总要撑着去见颜尚书。您若撑不住,已经整顿待毕的铁骑如何上路。”
如此说,才见程藏之缓缓端正身子。他看着面前汤盅,汤色乳白,花生仁酥浮在上面。程藏子垂首看着一碗似雪如霜的白,迟迟未有动作。
尽管殿中未剪烛心,幽暗微光里,赵玦还是可视乳白汤色一点胭脂薄红滴落晕散。他不自觉的看了眼公子,缓缓偏头,径自吞咽情绪。
程藏之抬掌遮住双目,掌心湿热音色却浸着寂冷,“我要是给颜岁愿送这个,他肯定又要说自己不喜欢甜口。”
他现在做什么?喝什么?是不是跟我一样昼夜未合眼?
说了这么多,却未有一个是心声。落在旁观的听闻者耳中,不过是——我想他,不舍昼夜的想他。
“公子,您去吧,这京中我会替您看顾,直至您——”
话未尽,一道阴影已经飞驰数步之外。
鹿府管辖范围内,一处村落背靠绵延青山,溪畔人家炊烟。
颜岁愿行过溪桥,见远远近近分错而座的民居。出于意料的宁静,无端生出死寂之感。他微微蹙眉,转念抹电,还是继续朝村落背靠的青山行去。
他要取回无烟原本的剑鞘。
蜿蜒曲折的村中陌路,少年狂奔着,身后传来妇人决绝喝声:“你若敢回来,阿娘便叫你阿爹打断你的腿!”
风在耳畔呼啸,平日看厌的景色此刻格外惊心怵目。来不及流连零碎往事,甚至想不起曾一起凫水上树的伙伴模样,脑海间尽是一滩又一滩红泊。
少年眉清目秀,脸颊隐约一层绯色,晶莹的汗珠滚过。一路疾行,已然耗尽力气,却仍拖着身子不肯停歇。他咬着牙想,阿娘那般凶蛮,若是不听阿娘的话,只怕比阿爹打断自己的腿还要可怕。
念着念着,汗珠被泪珠排挤出脸颊,竟是满面泪痕。自己和阿爹以后在也不会被阿娘跟教书先生教训学童似的教训了,没有喋喋不休的规矩,没有打细了的戒尺。还不知能不能有座青冢。
如此想着,少年的泪跌宕的比脚下震起的尘土还要厉害。
阿娘,我和阿爹以后再也不嫌弃你凶了。你等阿立去找阿爹回来。
抬手抹泪的功夫,少年竟撞上堵白墙。本混混沌沌的头脑,随着屁股砸地的疼痛瞬间清醒。少年人抬头望向那堵白墙,好像阿婆家白泥塑的菩萨——这是少年瞬间冒出的念头。
颜岁愿被结结实实一撞,险险地稳住身形。打量过去,褐色衣衫的少年郎窝在地上,竟还散发着血腥气息。他当即肃眉,问:“小郎,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抹泪的手染了尘土,满手泥泞,撑着地爬起身来。看着眼前白泥塑的菩萨,朗朗声里带着哭腔,“有强盗进村了!他们见人就杀!”当即用满是泥泞的手抓住颜岁愿白袖,“菩萨你救救我阿娘、阿姑、阿婶、阿婆……”
颜岁愿默然瞧着袖上的泥印,缓缓问:“你父兄呢?”总不能一家子,只有女妇。
少年一顿,道:“阿爹只有我一个儿子,阿爹……在外给我攒娶媳妇的老婆本……”说罢,竟还有些脸红。
颜岁愿正不知如何应对,面前已经出现一队黑衣人马,个个手持滴血的钢刀。他将少年掩护在身后,目光穿过前排数人,隐约可见一个熟悉人影。
“颜时巡。”颜岁愿神色顿时冷下。
褪下军袍的颜时巡黑色劲装,剑眉英厉,满身杀伐气。他负手穿过下属们,走到颜岁愿对面,道:“恭候多时了。”
“兄长会在清水,是你所为?”颜岁愿思索过很多个日夜,仍旧不肯确认自己的想法。
颜时巡便没有他这般纠结,“我早劝他不要插手你的事,也不要太过关注你的事,可他偏不信邪。想他如今在黄泉之下,应该有所感悟。”
“颜岁愿,你就是个灾星。谁对你过多关怀,谁就会痛苦至死。”
闻言,颜岁愿未有动静,倒是他身后的少年紧张的揪紧他衣袖。颜岁愿才回首望了少年,少年泪痕未干的冲他摇摇头。
颜岁愿微怔,而后冲少年微微一笑以示安抚。他转首同颜时巡漫不经心道:“可就我这么个煞星,武艺在你之上,书学在你之上,兵策谋略皆在你之上。仔细一想,你似乎没有一处能比的过煞星。”
闻言,颜时巡顿时怔愣,继而缓缓打量颜岁愿。他记忆之中的颜岁愿从不逞口舌之快,更不会如此刻薄言语。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应答颜岁愿才妥当。
末了,固执一句,“我哪里能比的过你,颜清、颜潭,还有叔父叔母,兄长皆是因你而死。”
颜岁愿竟是在笑,“颜时巡,兄长是因为谁死的,你不清楚吗?当年你父亲与契丹天使勾结,又卖给霫奚细作军情,在关外伏杀我父亲——一军主帅,你作为儿子居然不知你父亲所为吗?”
颜时巡神色冷几分,又左右厉色镇住下属们,道:“分明是你们一支妄图世袭军权,我父亲识破你父子狼子野心,而你当年的阵势俨然就是要成为下一任主帅的,你辩解不了!”
野树成林,有风过带出一阵飒飒枝颤声,却掩盖不了颜岁愿的叹息。他道:“你知道鹿府的军队到现在也没有去和宫中禁军汇合的原因是什么吗?”
颜时巡胸有成竹,“自然是等你这个麻烦上门。”
“看来你对你父亲要建立北国称帝之事,当真是一无所知。”颜岁愿不由的悲悯看他一眼,“想来,你父亲也是不缺儿子,死一个和死两个没分别。”
“颜岁愿!”颜时巡显然有些慌张,“你在胡说什么!只要抢在程藏之之前入主宫廷,父亲就能是新君!何须割裂疆土北国称帝!”
“因为,中宁军并不是所有人都听你父亲的命令,否则他何以要等到今日。”颜岁愿淡目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无知小儿,“这就是颜庭算计我父亲的代价。他欺瞒将士诬陷山南谋逆,父亲却是为将士们的命甘愿赴死,颜庭与数万将士永远都会有隔阂。而我这十年隐忍,只会让这隔阂随着时间加深。”
“你!”颜时巡万万没料到,颜岁愿这看似凄惨的十年,竟有如此大的效用,但他仍旧不认输道:“如你所言,除了父亲建立的北国,这些将士只有选择效忠父亲的帝国,否则朝廷,又或者程藏之都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你还是输了!”
“可惜,我亲自来了。”颜岁愿姿态舒展,若游云一般闲适,“更可惜的是,程藏之也不是嗜杀之人,他要的是山南道将士和程门的清白。而这个,我给的起。中宁军数万将士要的安定解脱,我也给的了。”
颜时巡被他气度震慑,竟是怔愣须臾,才阴狠道:“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言罢,挥手间下属们纷纷听令而动。杀阵袭来前,颜岁愿已然出剑,雪影红光交相辉映。
颜时巡见状,直袭他害命之处,却被无烟剑弹开。几次寻不到破绽,他将目光放在那个满目惊恐,随着颜岁愿动作不听避闪的少年身上。
自腰间取出连发□□,颜时巡瞄准少年的站位,短箭光影般飞掠出数道疾风。
是时,颜岁愿正被一群刺客集火,瞥见疾箭袭来。当即回身,本要甩剑挑开,却被双刀架住抽离不回。
不得已之下,颜岁愿侧转一步,欲要以身挡那支直冲少年额心的流矢。电石火光之间,有人影飞袭来。
金器没入骨肉的钝声,于振耐不住疼痛的跪下身。
“阿爹!”少年人猛地号叫。
于振一愣,颜岁愿也不禁得看向少年。少年于立眼眶发红,还未再叫一句阿爹,便见又是数只流矢飞袭来。
“咳咳——”于振身前的短箭都不是要害处,而身后的数只短箭却令他张口喷血,“阿立,你娘……呢?”
于立双目失神,眼泪如开闸的洪水外泄,“阿娘……没……没了。”当即扑向于振,“阿——”却怎么也不敢唤出口,便是因为自己这一声阿爹才中箭。
少年咬着唇,死也不开口。
颜岁愿将这一幕撇在耳后,当即向一同来的鹰卫亮出琥珀牙璋,道:“不必手下留情。”
而后蹲下身,给于振封住命脉,于振却是制止他。说话时止不住的流血,他道:“颜尚书……我家婆娘总说我没个规矩,日后一定要吃亏,果不其然。”又看向许久不见的儿子,“你小子,果然就是前世的债主!也不知我和你娘欠了你什么孽债,这一生不仅要为你攒老婆本,还要搭上老命……”
几声咳嗽,血色越加浓,颜岁愿终是道:“于将军,为人父母,皆是如此。你便多担待些吧。”言罢,他抚了少年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