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呼啸声停下,便是削肉劈骨的两声闷响。生不如死,不如早死超生。秦承自己应了自己当日箴言,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上次在卢龙之时,他还觉得干净的双手此刻满是鲜血,如同在别人内脏里翻找什么过。
他终于跟这天下一般,杀业深重。阖目之后,再次睁眼,他将如何安排颜时远以及处置蓄意害兄的颜时巡过程,简略却不漏重点的说出。
颜庭却是拉弓要射杀秦承,秦承反倒不惧。正在此时,又涌出一波人来——为首者正是脸上一刀的苏随,这些人纷纷打散发结,露出发顶刺字——忠。
“颜庭陷害我等勾结契丹与霫奚!令我等十年逃亡漂泊!冤屈不申,我等今日愿以命战,力证我等清白!”
正是军心鼓舞之时,乾坤朗朗之下,有霜芒盈眸。无烟剑俊修三尺,褪去掩人耳目的镀银,剑身刻花缠绕有致,君子寒兰绽破冰妍极光。无烟出鞘则是亡,今日必有一方死。
“十年之前,颜庭为谋朝篡位,诬陷山南谋反,欺瞒卢龙将士,暗害前任主帅。今日,我颜岁愿势要扫清颜氏门前雪,必要以颜庭之血涤清颜氏十年污秽!”
“诸位同袍愿随我战者,颜岁愿他日必许安平之世!”
十一年,分明已经磨砺掉锋芒的少年将军,再次披甲,仍有文臣如水的清质,却恰时的抚慰着惶恐十年不安的漂泊者。
水利万物,上善也。十年宽仁忍让,虽让颜岁愿失去封狼居胥的人生,却给了他上善服众的信服力。
十年的纠葛,即将斩断于颜岁愿手中无烟之下。
三军与颜庭嫡系军顿时乱做一团,杀声震天,吼出他们心中的抑郁难言。分明是效忠君王、视军命如山,怎么就成了错杀山南无辜同袍的刽子手?!分明在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就成了君王心中的暗鬼?!分明祈求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怎么就成了分裂国土的逆贼?!
所有人都在心中怒号问天,人间公道何在?!他们要走的正道为何处处避着他们?!
——我们只想保家卫国,重振山河,守护高堂妻儿!国不辱,家不侮,天下不苦,为这他们才披上甲捡起刀战长城。
为什么要逼迫我等?我等为了这片山河秀丽,即便没有君王诏令,也甘愿赴死。
颜庭不顾心腹劝诫,坚持不撤退卢龙坚壁清野,他策马直闯向颜岁愿的方向。一柄钢刀千钧重,却被无烟剑化去力度。
颜岁愿与他对视,“你究竟为什么要起不臣之心?!你可知,父亲当年本就是要把这柄剑赠予你的!”
颜庭脸上肌肉抖动,出言便是嘲讽:“人人都道你是汉家霍嫖姚转世,好个不世之才,颜氏那些老东西们更是不吝啬倾囊相授于你!以你当年之势,我若不动手,难道要看着你们一支拥兵自重入主天下?!”
“我不甘心!当年你父亲越过序齿接过中宁军,如今你又来抢夺我的东西,我焉能坐以待毙!”
应声落刀,霜刃似染了剧毒,劈破热浪挥舞间尽是森凉。转眼间,便将悍马砍下头颅。二人便在累累尸骨间交起手来,刀势每落一次便如流星划过,颜岁愿觉着沉如千斤之外,便是热浪刮面。
“为什么你们这一脉不灭绝了?!我十年之前就不该妇人之仁放过颜岁愿你这个孽障!”
颜庭势要杀他,不言而喻。颜岁愿喉咙发痛,耳道倏然一阵锐鸣,鼓膜穿孔,心上一片青森森寒冰冰的密刺。身体钻流的疼痛,如电蹿过四肢百骸。
十年枯寂飘零,都抵不过这几语伤心。以为文韬武略超脱于人是无比骄傲,到头来所有的愤恨源头居然是自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错在何处?——母亲说,依照大宁律疏,颜氏所有人都错了。谋逆之罪,五刑不足,诛连十族。
颜岁愿竖剑于身前,满目浓烟烽火,血雨腥风间一身疮痍。却兀自一笑,似蓝田玉流转的一点润白漾漾泛开,“不敢劳烦您动手。为天下杀身,为生民丧命。颜岁愿,已经不能为什么而活了。”
颜庭耳道落入此言,神情愤恨却又怪异,他眼前恍惚见曾经的手足颜庄。一心震愤撼动参天心魔,当即大喝:“那就跟你那个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父亲一块去死吧!”
颜岁愿不由苦笑,本剥离脑海的往事一幕幕拥挤来,竟是捎带着灭顶的十年隐痛苦愁。
无烟剑攻势骤转防守,以退为进待一个空防时机,颜岁愿由着环首刀压制无烟,刀剑刃影双双擦过颈。他接着这个时机,心中无凛道:“您迟的,不是杀我,而是整个颜氏。谋逆之罪,五刑不足,诛连十族。小辈不才,愿随您共伏法!”
颜庭应声目眦尽裂,干吼道:“你毁了颜氏一族,自然无颜存活于世!少说的冠冕堂皇!你——还不如你父亲!你是颜氏罪人,一族奇耻大辱,今日我才是涤清颜氏污垢之人!”
颜岁愿无言叹息,冥顽不化。
一片冷月所裁炼的钢刀,裹挟着刑天舞干戚的神力劈斫猛堕,颜岁愿被刀势逼得连连后退。悬空刀刃将至他肩颈枭首,颜岁愿却目及却颜庭胸-前空防——他待的时机。
目不交睫间,将要见血光,却有修狭横刀拦截下颜庭的攻势。横刀硬碰硬生生将颜庭手中的环首刀格挡抬回,手持狭直横刀的人一身玄色轻甲。
七月赤焰,欲燃眉睫。玄色轻甲随着主人的一招一式激荡出热浪,游动如江海腾荡的跃龙,双刃擦出一河灿灿星辰。颜岁愿松了松被震麻的手臂,目光落在玄色轻甲。
程藏之。
他携着迢迢远道的云和露,披着相思风月,涉江越岭来接他。
颜岁愿望着程藏之,手中的无烟剑落下。他满目浓烟散去,烽火角声将熄,血雨歇腥风吹断。十年飘零久,因为眼前这个人,寒霜暖苦愁甘。
烽火未散,刀剑却已归鞘,程藏之望着几步之遥的颜岁愿,振兴山河这种事,我相信我自己。
唯你的安危,我曾寄期望于上苍。
思来想去,终不过是絮絮叨叨不尽的委婉相思:“想我了吗?惊不惊喜?我来的是不是正事时候?我是不是总是这么会抓时机亲自坏你的事?”
所以,你听出来我很想你了吗?也非你不可了吗?
颜岁愿无声抿弯唇角,笑意染面,眸中的玄色愈加浓烈。难得应承程藏之,他说:“候你许久。”
有时候不禁想,究竟是程藏之出现的太是时候?还是自己坚持的正是时候?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日后会有无尽春秋告诉他们答案,又或者他们给无尽春秋答案。
第76章 终章-下
大宁东启八年盛夏,安帝登城墙,颁布罪己诏,澄清山南谋反旧案,禅位河西节度使。
卢龙驻军表奏,愿拱卫新君。颜氏表奏,愿臣。
西川驻军安承柄始闻消息,半月之后表奏俱如旧,则事新君。
新朝未定国号,西北一线夷国愿交结新朝,以求重修旧好。
八月,河西节度使称赤帝之子,尚火德,着暗朱冕服践祚,建朝夏,复青京古名长安以定京师。
山河初平定,烟尘歇,硝火灭。水殿风来暗香满,一十一年如电抹。聊以卒岁,春秋十轮。再回首,当年乱臣、少时贼子,已然登极问鼎。
洗去鲜腥的含元大殿,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眉展锋芒。山河将要匍匐于他足前。
“诸道臣者,可循旧制。不臣者,则战之。”
“国之山河,寸土不让,涓滴不弃。裂山川、阻江流者,虽远必诛。”
一朝天子一朝臣,满殿新臣对于新帝对诸道的态度,各怀见解。但碍于这位新帝之前血洗含元殿的做法,议事间更是连连去字,难以揣摩圣心,一时之间维诺不言。只待日后徐徐图之。
当然,新臣们更关心的是前朝刑部尚书颜岁愿的去留。毕竟都听闻过新帝与颜岁愿那段为了政见合一不清不楚的往昔。
言念及此,新臣们着实揪心不已。颜尚书素来性直如弦,倘若新帝仍旧痴迷不悟非要与其纠缠,只怕是卢龙与颜氏又要掀起风雨。
说不得,说不得,新臣们不约而同的打算好主意,齐齐做痴聋的瘫子。
正在众臣敛容息气之际,丹阶之上的帝王,山河饰衮服冕旒轻晃荡,忽然站立。
程藏之目光直落殿中衣紫佩饰金鱼的颜岁愿,对方眉睫垂落,似绵绵远山一线翠墨。他看着颜岁愿静默神情,不惊不辱。喉口欲要出的言辞一顿,便是上殿前豪饮一壶烈酒,他也仍不敢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颜爱卿,卢龙驻军主帅世代出自颜氏,今朝也便交至你手中罢。”
新臣们一愣,那安承柄率部都是收缴回军权,怎么到卢龙这里就放权了?知情人皆知,新帝满族俱灭便是因前任中宁军主帅颜庭所谋。今时,新帝此举实在令新臣们摸不着头脑。
“臣,愧不敢受。臣一族因军中争权饱受苦害,由此可见军权唯有交至君王之手方安。请陛下三思。”
颜岁愿竟也是拒绝了。
程藏之顿默许久,又道:“宰相一职尚缺——”
“臣资历尚浅,身负卢龙驻军之罪,不敢受。”
颜岁愿竟是拒绝了出将入相的好机会?!新臣们不由得多瞟了这位前朝尚书几眼,若玉刻的人物,长眉云鬓气度雅然。就是心纯过直,不知好赖,白白错过了千古流芳的机会。
正在新臣们腹诽不止时,程藏之却是眸色含笑,他声彻大殿,“爱卿,既不要出将入相,封王如何?”
“封号,思如何?”
新帝径自言语,定下世袭思王一爵位。
待群臣反应过来时,才忆起史书之上曾记载一位思王,又称为陈思王。新朝这位思王,显然是程思王。
想通其中寓意,众臣纷纷屏息凝神瞄了眼尚还隐忍不发的颜岁愿,都等着下一场风暴。
“至于封地,”帝王于万岁殿之上,缓缓张开双臂,坦荡胸怀,“此处可喜欢?”
——我这个人,也困不住你吗?
——我已经被囚困十年了,你想做我余生的牢笼吗?
即便我是你放在心上却不喜欢的人,即便你是因为颜氏族人的愧疚,即便你要归复封王拜侯的人生,我也要做困守你一生的封地。不惜所有,不悔此生。
颜岁愿素知程藏之不内敛自重,近乎厚颜九尺,却也未想到今日之景。而程藏之为何会公然至此,他亦然明了——情之所至,万般忧悸,唯有一个确凿不移的答案才能安心。
九天阊阖,豁然长风袭来。众臣迷眼之际,有叹息声随风而散,尽是无可奈何却又掺杂妥协。
逆融融旭光,凭风扬首见程藏之双目含笑,眸底却尽是忧惧。颜岁愿三振宽且长的衣袖,双臂抬起,躬身俯首道:“臣,甚为喜欢。”
程藏之,要的不过是一句喜欢。他怎么会不愿给他呢。
程藏之满腹壮胆的酒此时才热烈起来,却是从心头发热燃至眸眶。颜岁愿这句喜欢,他不敢问太久了。问这句喜欢的时候,仿若崇山将崩,长河将涸,琼昙一刹间将凋萎。又如似捧心待碎,胸腔一劫若洗。
幸而他百岁之愿的人,愿意定他山河与不安之心。
殿中青年身后无尽来日熹微,群臣幻想风暴化为乌有,风光无限好。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年年月似同般圆。可却只有碌碌人世知晓,世间一草一木朝夕间不复昨日。
内阁议事的诸位大臣战战兢兢不敢言,上座的赤黑龙袍帝王神态含怒。
皆因表奏臣服的各道节度使提出要求——与国君结姻亲之好。偏偏,新君心不在此。谁人敢言,便不是去字,而是去死二字。
内侍匆匆将整顿卢龙军务的思王请归,才使得众臣得以获生。
颜岁愿挥手撤下殿中侍庐者,走向盘龙环绕椅中的帝王。
程藏之一见著紫的人影,当即动动眉眼,“你的事忙完了?”
听他语气中颇有不满,颜岁愿倒是轻笑声,“陛下这是为府兵制革新一事难住了?”
“先贤之法甚多,左不过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来用。”程藏之起身迎上颜岁愿,将人抵靠案前抱着,“淮南、荆南要往我这塞人,你怎么看?”
程藏之挑起颜岁愿下颌,目光伏低,意味难明。颜岁愿与他相视一息,缓缓垂睫,“若是貌不至祸国,可准。”
“……”程藏之哑口许久,才道:“晚了,已经有个可以惑君的人了。”
言罢,俯首欺面去,却被颜岁愿偏首避开。
“别转移话题。”颜岁愿拉下他的手,神情冷静,“储君一事,你避不开。”
程藏之哀叹一声,朝臣们那里插诨打科容易,他的思王这里是半分都蒙混不得。
“怎么,你还真打算让我立个男后出来?我倒是不介意,就是舍不得你困在后宫。”
否则,他当初也不必封个万人之上的思王。
颜岁愿抬眸定睛看程藏之,郁郁叹息,“少胡言乱语。”
程藏之埋首他颈窝,思索半晌,才道:“让于立改姓吧,日后就叫程立雪。让于振祖坟冒次青烟,也算我欠他的。”
闻言,颜岁愿情绪难明的发声,“抬头。”
程藏之淡笑,颜岁愿只怕是不赞同此举。他抬起头,等着颜岁愿的长篇后文。颜岁愿却是迟迟不言,两人对视着,忽然间颜岁愿动了手。
如他适才一般,颜岁愿挑起他的下颌,迎面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