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玛珂可敦微怔,继而颦眉思索得失。若是可借用外族铲除政敌自然是好,日后提起来她也可与汉人将领撕破脸收揽人心。只是,这个汉人将领并不是个蠢货,难道想不到这层?
她问道:“不知大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摩尼教秘术。”程藏之直截了当道。
萨尔玛珂和所有牙帐侍卫顿时脸色剧变,摩尼教秘术,倒不如说是摩尼教邪-术。此邪-术可以轻易改换人的相貌,曾有摩尼教教徒擅自施用此术幻化成可汗,杀可汗取而代之数十年,直至死后敛尸才发觉不是原来的可汗。
因而,摩尼教便将此邪-术秘密封存。
这个汉人将领居然知晓他们的秘术?!竟是为他们的秘术所来?!
“大将军动手吧!”萨尔玛珂可敦当即作出决断,“摩尼教秘术,绝不可能外传!我绝不会让这欺蒙世人的邪-术去祸害苍生!”
程藏之有些惊愕,而后肃面,声沉如夜水道:“可敦不必如此担忧,我并非是要研习摩尼教秘术,而是想借此术略整头改面。”他对于摩尼教教徒曾利用此术冒充可汗一事事先有了解,“我并非是要变成什么人的模样,而是想让自己——再俊俏些。”
“……?”
一众人绷不住,顿时目光齐聚在这个汉人将领面容上。虽然有种族审美差异,但他们也知道眼前这个汉人将领相貌不俗,与其身边的鹰卫相较不知悦目几何。
游牧民族印象中,中原王朝一素奢侈华丽,又爱好金器美玉,连用的杯盏都精心雕饰。他们其中许多人也曾随主子前往中原,见识过中原辉煌昌繁,也见识过中原王朝的贵族,个个锦衣玉佩貌若仙人。
只不过,他们万万未料到眼前已然可称得上赛仙人的汉人将领,居然觉得自己不够俊俏,求秘术竟是为了更加俊俏?!
萨尔玛珂可敦到底是未失了理智,但也算弄清汉人将领的目的——汉人将领出于某种目的,不得不修饰现有的相貌。她倒是能想通其中关节,由此反倒放下心来。
至少,也算抓到汉人将领的把柄。
程藏之故意卖个破绽,如他预料一般,萨尔玛珂可敦以为抓住把柄便掉以轻心下来。当即收了阵势,请他移驾别处商议正事。
本就是借着乌介将萨尔玛珂可敦的人引来,因此,二人商议之事进行的十分顺畅。
诸事商议完毕,程藏之便再次提起摩尼教一事,“萨尔玛珂可敦,摩尼教之事,最好不要糊弄本将军,”语气骤然阴沉下来,“我今日能不惜命杀一个可汗,明日也能杀一个可敦,顺带一个新可汗。以一命换三条,不是桩亏本买卖。”
萨尔玛珂可敦顿时满面怒火,到底是做可敦(王后)的女人,以往皆是受人敬仰跪服。哪曾如今日一般为人三番五次威胁,竟还威胁到自己的命上去。然,转念一想,眼前的汉人将领今日行事作风,若真与其结仇还不能永绝后患,来日必然有的头疼。
程藏之似笑非笑着,他在等萨尔玛珂可敦思虑透利益得失。究竟是借外人之手排除异己获益多,还是为他这几句威胁反悔获益多?
萨尔玛珂可敦缓缓起身,招来族中的大巫。
拄着骨杖的大巫与可敦低声交流几句,神色剧变。也不知萨尔玛珂可敦跟他提了什么条件,大巫才镇定下来,轻轻捋着长髯思忖半晌。
“大将军请跟我们来。”
程藏之自然是带着鹰卫跟着去的。
一行人行到贝加尔湖畔,停在一块冷灰色硕大岩石前。岩石本置于湖畔,按道理说其下泥土应该湿润泥泞。程藏之却见岩石边缘干燥清爽,甚至有泛白磨痕。
大巫接下来的动作给程藏之解惑了。岩石竟是被几个大汉挪动,其下是一方充溢着白茫茫光泽的洞口。
下了洞口,眼前是不尽的水晶光泽。四周墙壁透明如水镜,透过水镜竟然还能看到游鱼。一行人顿时僵住腿脚,因为透过水镜能瞧见的不止是游鱼,还有他们杀死的人。有些尸首不知是何缘由,竟也没有升浮水面而是半沉不浮飘在水下。
“我们正是行在贝加尔湖之下,”大巫在最前方踽踽独行,“你们所见的正是贝加尔湖,而脚下所行之路,乃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天路,天路尽头便是我族无上秘术。”
天路……?
程藏之等人不由得抽搐唇角,看这情形,与其说是通天之路,倒不如说忘川之径。好在这段诡异路途并不长,很快就走到尽头。尽头的天路也就寻常漆黑了,是地道。
大巫却说:“行尽光明,无畏暗天。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无上真理。”说罢,还做了膜拜漆漆暗空。
“……”
程藏之有些想后悔,也许抓到回纥细作并非吐真言,只是装神弄鬼。但是漆黑的空间骤然被塞进天光,眼前的所有都清晰无比。
他们眼前是交叠相错的高架,每排每层架子上都挂着数不清的人面。
大巫手中是草原上常见的宰杀牲畜的短刀,他径自取下数张人面。然后走到一旁铺着的兽皮毯,将数张面皮放在长案上,提刀裁划着。半晌过后,大巫将一张完全陌生面皮晾在众人面前。
独独盯着程藏之,问:“大将军想换什么模样?”
鹰卫里忽然有人扯下面罩,露出脸的赵玦当即跪在程藏之面前,声中尽是哀求:“公子,您不能!这般邪-术还不知有什么危险,我等安守在河西,待日后其他节度使起势再乘间取利,届时一样能报血海深仇!”
“公子万万不可换上他人之容!”
程藏之看着赵玦等人的跪求,终是看向大巫问:“这死人面要如何换到活人脸上?”
大巫道:“这是摩尼教秘术,不可外传。”
“我若是不要他人的面皮,”程藏之微微顿口,“可还有法子?”
大巫动了动手里的刀,刃光生冷,“有倒是有,只是要吃些苦头。”
程藏之到底是顾忌回朝后被发觉身份,倘若只是他自己便罢。可还有父亲母亲全族人以及山南将士的清白与血仇,若是不能万无一失,满盘皆输的代价他付不了。
“苦头——”
程藏之猝不及防失笑,活到今日,他最常吃的不就是苦头吗?觉得杀人难,可也杀人如刈麦般;觉得河西风沙粗粝,可也顶着风沙咽烽烟;觉得刺杀老可汗势必要丧命,可也不辞辛苦千里奔行。
不改头换面,不脱胎换骨,如何要这天下焕然一新。又如何有颜面面对旧人?
赵玦见程藏之清淡无谓神情,明白公子心意已决,却还想着法子劝道:“公子,您不是还想见当年那个放生您的人吗?您若换了,日后那人认不出您如何是好?!请公子三思而行啊!”
程藏之沉默须臾,想起洞山亭那个银甲白袍的少年,对方一剑挥斩举弓射杀自己的人。淡目扫过自己现在的面容,而这面容如今要改换去。
“日后若真能得见,总有千种法子能与他相识。”
旧颜改,心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用——
绣袈裟衣缘
唐 · 长屋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寄诸佛子,共结来缘。
第79章 番外3-两不疑
李湮的车马在夜幕之下不疾不徐行驶,车行后一条星河缀着。突如其来的夜风狂啸,自窗隙疾涌进车厢。风吹烛盏,焰心抖动可灭。
昏灭烛光间,车帘掀起,投下一条阴影。
李湮未抬首,不需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今日白天,那个小厮撞到他问程藏之索要铭牌之时,他便知道颜岁愿会来。
“颜尚书。”李湮手边放置一张小几,他斟一杯茶递了出去,“星夜逐车,想来必然疲乏,不妨先饮杯香茗生津解渴。”
他态度惬意之至,颜岁愿却是低眸漠视那杯绿意浓的茶水。嗓音是不同以往的生硬,而是带着荆棘冷刺,“请王爷交出铭牌。”
李湮无声轻笑,他尽量低着头不让颜岁愿觉察自己笑容。待勉强忍下笑意,才慢条斯理地抬头望着颜岁愿,语气已然有趣意:“小王原只是突发奇想的兴致,却不想颜尚书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夜逐小王。真是令小王——”舌尖几转,“惊魂夺魄呀……”
更是大跌眼镜。
颜岁愿双臂撑开轻轻荡动衣袖,而后双掌交叠在身前行礼,“请王爷交出铭牌,否则,臣则要冒犯王爷了。”
右臂的袖筒线条显然要更加笔直,因为其中藏着无烟利剑。
李湮自然发觉右袖的异常,他心中越发觉得有趣。但是,李湮到底不确定程藏之是怎么获得颜岁愿铭牌的。他只是虚实不辩说句:“颜尚书,这枚铭牌如何到程节度使手中——”话意不尽,无限留白,“颜尚书既如此想要追回自己的铭牌,为什么非要等到小王跟程节度使做交易换来铭牌,才来讨回呢?”
话音清晰至极,竟比每晨定时敲醒满城黔首黎民的鼓声都响耳,亦然比山谷古刹里钟声悠长余久。
颜岁愿心中恐畏至深的,被李湮赤-裸挑明。
“还是说,颜尚书的铭牌只能给程节度使,其他人一概不准持有?”
李湮毫不犹豫揭掉颜岁愿最后一层遮羞布。他的话使得颜岁愿神色骤然沉肃,温雅从容公子容颜顿生戾气。恼羞成怒的表现,再明显不过。
一声叹息,李湮到底有自知之明——他的随从应该没有能抵得过颜岁愿的。他叹息罢,将铭牌亮出。
颜岁愿当即伸出手,却在将触碰铭牌之时刹住动作。
李湮应着他的动作,一言一字都携了别样意味,“颜尚书也看出来了吧?”
“这铭牌,是假的。”
“除了小王在小筑林园见得那枚是真的,交换到小王手中的铭牌,是个赝品。”
颜岁愿神情模糊,僵住的手缓缓收回。他定睛打量悬空的铭牌许久,终是确定了——正如李湮所言,是赝品。
他的铭牌并没有那般光滑,链条与铭牌衔接之处有丝发划痕。李湮手里这枚没有,且细致光滑。
“颜尚书,程藏之比你想象中更加不计嫌隙,更加情真不渝。”李湮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只是简简单单的评价。
颜岁愿袖中手掌紧握,不见掌背凸起青筋。他面色仍旧不肯泄露一丝一毫心绪,只是道:“那又如何?我与他,终究是隔着两族生死,数万英魂。”
程藏之与颜岁愿,隔着的不是人力可平之山海,而是遮天蔽日的亡魂。那些故人的血与骨可填平忘川河,可饮干孟婆汤,可压折奈何桥。
李湮却是应着声惨淡笑出声,“无冤无仇,恩深似海又如何?”
颜岁愿眼中烟云缭绕,听着李湮声力虚浮道:“阿晚,与我是生恩,这些年若是没有阿晚在侧,我怕是连一刻都熬不下去。即便不自戕,也要折磨死自己。可即便如此,阿晚,我也得辜负了。”
“颜岁愿,我李湮愿以命跟你作交易。日后,请你想法子送阿晚回江南。”
“……”颜岁愿沉默稍许,才道:“王爷,此番回京是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但其他人想利用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帮我护住阿晚,送阿晚回江南。我愿奉上己身所有,分毫不留。”李湮虽是在请求颜岁愿,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近乎像是绝命的命令,“我已经让阿晚十年不得安生,这天下将要动荡,皇室之人注定没有安生。我不能让阿晚继续跟着我亡命。”
颜岁愿能理解李湮的心情,但是他能做的有限,“王爷,微臣如今亦然身不由己。”
“颜岁愿!”李湮握着铭牌链子的手揪住颜岁愿的衣襟,眸色狠厉,“你难道想让程藏之也如阿晚一般吗?!你应该明白程藏之不愿交出你的铭牌是何缘由,他的心是诚不欺任何人,你难道忍心让程藏之此后如阿晚一般,此生都为人辜负至死,至老无良人同行?”
“你若真是对程藏之不动心也便罢了,可明明是动心的,却不能作出任何回应,你甘心吗?”
李湮面有赤色,眼眶灼热,“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都不敢对阿晚作出一个稍许柔和的眼色,我生怕给阿晚希望,却给不了阿晚未来。”
手侧的小几打翻,瓷壶茶汤浇了半身,透着醒人的茶香。
李湮泄气的退回原位,瘫坐在茶汤里,他抬着头看着神色始终不明的颜岁愿。仍旧重复着道:“我不甘也不舍,明明我可以有选择,可以有安稳的人生,可以跟阿晚细水长流地赏莲一生。明明可以……明明可以的!为什么他们要毁了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父皇!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手足,为什么我要有那样的宗室族人!”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逃脱不了这厄灾!”
“但,我只有一个祈求,就是阿晚回江南平安一世。”
……
颜岁愿听着李湮无尽的苦诉,仿佛望见自己的一生。李湮和他究竟有几分区别呢?一样都是为庞大宗族束缚,生为宗族,死为宗族。
自由选择?痴人妄想。
李湮松着双肩,胳膊肘抬起架在厢座。仰着头,瞳孔中的光涣散着。忽然地,李湮右手拊上颈侧,他说:“我恨,流淌着的每滴骨血都恨。”
“诸多的反抗,诸多的坚持,诸多的善良,每时每刻都在扼杀我。”
“今时今日,我但求阿晚一个安生。”
不管颜岁愿信不信,李湮都只有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