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陶九思蓦地掷杯而起。
卫负雪从一开始的波澜不惊到现在的面容严寒,陶九思看的是心口又气又涩,这是卫负雪心中的一根刺。
当年因为别人说他是鼓的转世,卫负雪才被亲生父亲嫌弃,才有了后来种种厄运。虽然卫负雪能笑着生杀予夺,也可以因为他的劝说而控制住滥杀的本性,但是面对这不祥的预言,陶九思毫不怀疑,卫负雪会以最残忍的手段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如果可以让卫负雪泄愤,让他从此走出这个阴影,陶九思如今也不介意会让他那么做,可是杀了这些人,不代表会停止流言蜚语,反而让更多人将无稽之谈当真。所以陶九思要在此时此刻告诉天下,所谓预言,不过是段瞎话,代表不了一个人的过去,更不可能束缚住一个人的未来。
陶九思摔了杯子,交头接耳的来客,立马愣在原地,迷茫的望着这个挺身而出的青年。
陶九思目光凌厉,语气严肃,高声道:“敢问各位,今年谁没喝上宁省自产的茶叶?”
众人默默不语,因为赵王府提倡种茶,他们今年确确实实都喝上了物美价廉的茶叶。
陶九思扫视一圈众人,又道:“过去十几年你们可曾舍得泡茶接待客人?如今你们友人相聚,喝起茶来还曾心疼吗?”
宁省土地适合种茶,陶九思又懂其中门道,故而茶叶产量很高,茶叶价格低廉,成了寻常百姓家的平常之物。
陶九思冷哼一声,又道:“曾经你们的佃户可有给你们交足过粮食?曾经你们到了冬天是不是一个个严闭大门,就怕强人来抢?”
大家头越来越低,赵王的到来给宁省带来了太多改变,且都是奔着好的那面去的,人非草木,能吃饱饭,有钱花,多多少少都感念赵王恩德。
陶九思朗声道:“如果赵王不来,在座各位还能享受上这一切吗?恐怕就是今天这种场合,各位杯中也只能盛着白水!”
“造福于民,便是功德,祸乱一方,才是不祥!术士之言,有心为之!”陶九思字字铿锵,所有人早被他一连串的反问弄得自惭形秽,如今听到这板上钉钉的结论,不由都纷纷点头。
蔡向南掉着脸,暗道这陶九思巧言令色,鼓动人心,打翻了他的算盘,不由开口道:“陶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四十六年大卫可是…”
“蔡大人,”卫负雪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令众人不寒而栗,“你要知道,我要你的命,比老二容易多了,如果你还想维持眼下和平的局面,就放聪明点。”
直呼太子殿下为老二,还放话要取布政使司的命,都是胆大妄为的话,卫负雪说来却让大家觉得真实可靠,毫不违和。
这难道就是王者之气?堂下人各自心中打鼓,没人再开口帮蔡向南说话。
卫负雪放完狠话,也不欲再多停留,捉起陶九思的袖子,二人头也不回的出了府衙,上了王府马车。
一上车,卫负雪在陶九思耳边,轻轻说了句:“小陶,你真是个傻瓜。”
陶九思瞪他一眼,问道:“怎么傻了?敢欺负我徒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卫负雪一瞬不瞬的望着陶九思,“徒弟?小陶,早晚我要做你夫君,你得抛弃从前先生的身份。”
陶九思哼道:“殿下这么美,怎么看怎么是我娶你。”
卫负雪拉过陶九思,笑道:“好啊,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陶九思挽起袖子,自信满满道:“你还别不信,我…我择日就证明给你看!”
卫负雪轻笑一声,玩闹心思顿起,埋头在陶九思的怀中,撒娇道:“夫君,你怎么底气不足呢?是不是不行啊?”
陶九思红着脸咳嗽一声,暗忖自己的教育手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冷面大魔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陶九思扭捏间,卫负雪闭起了眼,嗅着对方身上空山新雨的味道,缓缓道:“陶九思,谢谢你。不止为刚才,从我遇到你那刻起,我就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陶九思一怔,将卫负雪从自己怀中□□,他微微仰头看着这个已近弱冠的青年,初见时眉眼间的疏离早消失不见,那份深深的阴戾似乎也淡去了不少,原来时光荏苒,他们已经走过了四个年头,彼时少年已长成,上辈子的噩梦渐渐不再想起,眼下他们期盼的,是帝国的未来,他们拥有的,是携手的勇气。
陶九思忽然涌上一种强烈的感情,他原来是这么不舍得和卫负雪分开,他想和他走过许许多多个四年,看着他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步履蹒跚的老年,陪着他走完注定传奇辉煌的一生。
陶九思用一种无比严肃的口吻,郑重道:“负雪,如果你是鼓,我就是钦,我陪着你和天斗,和命运斗。”
卫负雪愣了,不祥之物,世人避之唯恐不及,陶九思竟然自甘去做上古凶兽,只是为了安慰他鼓舞他,陪着他。这么多年独历风雪,如今却有一心人相守,卫负雪红了眼睛,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傻傻道:“小陶,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以后都这样叫我好不好?”
陶九思笑着往他,低低的又叫了一声:“负雪,卫负雪。”
第70章 暂别
元宵节一过,冰雪慢慢消融,大地逐渐复苏。枝桠上的第一声鸟鸣,正是农忙的前奏。去年种地的收成好,种茶的赚钱多,今年春天一到,各个干劲十足,扛着锄头上山下地,早出晚归的劳作。
为了表示对农耕的重视,姚望泽今年在宁津市郊选了块地方,办了陶九思期待已久的春耕仪式,卫负雪亲自到场,陶九思亲自下地,季鸢飞还做了特别讲话,鼓励大家一起努力,为家乡增光添彩,让宁省笑傲卫国。
一时间,围观群众打了鸡血般激动不已,锄头挥舞的更加卖力。
陶九思欣慰的站在田埂上,喝着宁省所产的茶叶,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付出大约会让卫负雪早几年一统天下。
田边正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季鸢飞却望着劳作的乡亲们有些出神。
半响,他道:“殿下,是时候去一趟楚王那里了。”顿顿,又道:“如今咱们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应该和楚王早定大计。”
卫负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在宁省扎下跟,除了不对付的蔡向南,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障碍,而且因为段水明和沈节义的效忠,兵强马壮,也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那么现在就到了和楚王摊牌的时候了,得到楚王的支持,是季鸢飞为卫负雪设计的重要步骤之一。
只是楚王虽然一直爱护卫负雪,拿卫负雪当儿子看,可如今卫负雪的打算惊世骇俗,楚王能不能同意甚至参与,季鸢飞颇有些担心。
季鸢飞担心,陶九思却不担心,他上辈子知道楚王是如何案前马后为卫负雪奔忙,甚至指哪打哪,唯卫负雪之命是从。不过,他觉得季鸢飞所说也确实有道理,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他们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在时机到来时一举抓住。
“君无道,天下共击之,”陶九思坚定道,“殿下,去找一趟楚王吧。”
卫负雪想了片刻,平静道:“好,此行应当无虞,毕竟…二叔也恨老头子。”又对着季鸢飞和陶九思二人道:“不过此行不能张扬,我带着花云□□自去就好,我走后,对外就说生病,由小陶坐镇宁津,季先生就代替我巡视边境驻军罢。不出两月,我一定回来。”
卫负雪行动力很强,拿定主意要去见楚王,没几日就启程南下,王府一应事物都交给了陶九思打理,除了王府心腹,所有人都道赵王是生了病,正在卧床休息。
陶九思没尝过相思之苦,此番分别,才知道何为度日如年,只好拼命工作,努力填满内心的空虚之感。
每天日出了盼着日落,天黑了等着天亮,一转眼便过了半月。蔡向南听人说卫负雪病的很重,居然半月都没踏出房门半步,一方面觉得幸灾乐祸,一方面又担心此事有诈,于是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带着手下准备赵王府一日游。
刚到王府,就和正准备出门的夏开颜撞个正着,夏开颜笑道:“哟,什么风出来了蔡大人?”
蔡向南也微微一笑,认真道:“听说赵王卧病在床,特带了人参十支前来探望!”说着就准备绕开夏开颜往里走。
夏开颜向旁边错了半步,有意无意的挡住蔡向南的去路,“人参十支,那得不少银子,蔡大人怎么如此客气。”
蔡向南一见平时话都不和他说一句的夏开颜,如今缠着他唠嗑,心想赵王生病一事必有蹊跷,更是脚下生风,身形灵活,嘴上只应付道:“宁省仰仗赵王,如今赵王病了,花点银子又算什么?”
夏开颜见蔡向南一门心思往里面冲,急道:“殿下现在谁都不见,蔡大人的心意我代为转达就好。”
蔡向南执着道:“来都来了,还是见见殿下。”
不能叫侍卫来赶人,也不能真让蔡向南进去,夏开颜灵机一动,忽然叹口气:“蔡大人,实在不是我为难你,是因为咱们殿下,得的是传染病…是肺痨…”
蔡向南一愣,果然步子一收。
就在此时,打里面出来一位用方巾围着口鼻的侍卫,端着一个铜盆,盆里还放着一条血淋淋的毛巾。
夏开颜难过的努努嘴,“你瞧,殿下又咳血了。这病来的凶猛,我们都不敢近身,就怕被传染!”
蔡向南攥着人参,暗自揣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赵王真是得了传染病,我现在进去岂不是风险很大?为了替二皇子刺探情报,把自己也搭进去,这买卖好像不怎么划算。
蔡向南讪笑道:“赵王殿下既然病的如此严重,那一定要好好休养,我就不叨扰了。”说完一溜烟的没了影,带来的人参也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
此时,陶九思从前厅出来,盯着蔡向南遁走的方向,冷哼道:“太子许了他什么好处?建设宁省他不行,搞阴谋诡计倒是不甘人后。”
“阿嚏,”千里之外的卫容与揉了揉鼻子。
碧空忙道:“殿下,是不是有点着凉?我去把窗子关上?”
卫容与摆摆手,对着阿光道:“你说江自横?他来干嘛?”
阿光也是一脸迷茫,江首辅从前一直支持三皇子,和杜贵妃对着干,三皇子倒台后,江自横一点事没有,依旧笑傲官场,但和东宫除了政务往来,并没有任何私交,今天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江自横却突然到访,难不成是来蹭饭的?
卫容与看阿光痴傻的样子,就知道这个蠢货不懂政务,于是厌烦的挥挥手,道:“叫进来叫进来。”
不多时,笑眯眯的江自横便进了东宫,这些年他保养的倒是不错,看着比卫无月还年轻。
卫容与记得当年江自横是老三的人,还有些怀恨在心,于是翻了会奏折,故意没去理他。江自横也不着急,悠然自得喝喝茶,来的仿佛不是东宫而是茶馆。
室内静默许久,卫容与才抬眼去看江自横,冷道:“这茶可好?”
江首辅怡然自得:“好茶好茶!”
卫容与道:“首辅可有什么事?”
江自横笑道:“老臣是来恭喜殿下的。”
卫容与挑眉:“何喜之有?”
江自横不答,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阿光和碧空,两人立马知趣的退下。
江自横这才清清嗓子,慢悠悠道:“老臣听说,贵妃娘娘正在给殿下挑选太子妃。”
卫容与一惊,这事他还没答应,居然就已经传到了江自横的耳朵里去,不由问道:“江首辅从何得知?”
江自横笑道:“外面都在传,说杜贵妃要从娘家挑个侄女进宫,怎么,难道太子殿下还不知道?”
卫容与面色一沉,如今母妃管的越来越多,现在还要硬塞个太子妃给他,最可怕的是外人都知道了,他作为当事人还不知情。
江自横会心一笑,道:“殿下,您是储君,怎么婚姻大事还是贵妃说了算?殿下的家事就是国事,国事难道不应该由着您做主吗?”
卫容与瞧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自横笑道:“老臣只想说,贵妃娘娘…干政!”
对于杜想容的所作所为,卫容与一向只能忍着受着,最多发发脾气,关起门来摔摔东西。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杜想容替他谋划一切,那些所谓支持太子的臣子,其实支持的都是杜贵妃。更可气的是,每当他想独自处理政务,发布诏令时,那些臣子总会跳出来,说要问过贵妃娘娘才作数。
卫容与堂堂一个太子,要人没人,要势力没势力,完全就是徒有其名。眼下江自横递来的橄榄枝,他怎么会不懂。
卫容与学着卫负雪平淡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后宫干政,自古以来就是大忌,江首辅你说是也不是?”
江自横正色道:“是,自古以来,妇人干政总是败多成少。”
卫容与了然的点点头:“江首辅乃是本朝栋梁,可要全力帮助本宫避免这样的错事发生。”
江自横道:“太子殿下英明,我大卫无虞,至于整饬朝纲,江某自然义不容辞。”
两人对望一眼,均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江自横忽道:“据说大皇子去了宁省那穷乡僻壤,自认天高皇帝远,可没少折腾,陛下寿辰将至,殿下何不叫他回来敲打一番?”
卫容与勾勾嘴,笑道:“首辅说的是,真是和本宫心有灵犀一点通。”
卫容与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想的却是,陶九思去宁省一载,也是该回来的时候,至于卫负雪,那能翻出多大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