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永乐宫,便看见杜贵妃的侍从正黑压压一片立在门前。
卫容与一见,冲着陶九思道:“母妃来了!我把你的事儿说给母妃听,她也十分想见先生。”说着步子更快,没过多时二人就进了正殿。
殿内一坐一立着两位女子,坐着的那位娇俏妩媚,衣着雍容华贵,便是杜贵妃。立着的那位,虽然模样只能说是周正,但也细嫩白皙,衣着不凡,这便是卫容与的乳母孟氏。
杜贵妃正在和孟氏聊天,等儿子下学归来。左等右等也不见卫容与回来,担心是方宗奇留堂,正要派人去找,卫容与就带着个青年一道返回。杜贵妃见儿子高兴亲昵的样子,想此人大概就是陶九思。
陶九思虽然五官硬挺,但轮廓却很柔和,加上一双眼睛含情动人,使得他的气质乍一见温润如玉,仔细一品又是方正规矩。
杜贵妃笑着问了陶九思几句话,对方有问必答,言语得体大方,语调不疾不徐,杜贵妃立马对他心生好感,加上儿子喜欢,便有心拉拢,站起身亲切的拉着陶九思:“陶修撰相貌堂堂、才高八斗,难怪容儿喜欢,就是本宫看了也是折服不已。”
杜贵妃拉着陶九思,陶九思别扭又惊讶,只能低下头回道:“娘娘谬赞。”
杜贵妃尤不自知,又道:“你父亲可好?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本宫与表哥怕是十几年不曾见面了。”
陶九思:“家父一切都好,有劳娘娘惦念。”
杜贵妃点点头,一手拉着陶九思,另一只手又去拉卫容与,复又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动情道:“陶修撰论理来说,该叫我一声姑姑,那你便是容儿的表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容儿就叫你哥哥。”
话音刚落,卫容与甜甜的叫了声:“九思哥哥。”
上辈子杜贵妃拉拢自己也曾用过这一招,只不过当时自己真心爱护卫容与,又是他的老师,便也没说什么,此生身份不同,陶九思不愿给杜贵妃和卫容与什么幻想的余地,于是道:“臣乃苏府养子,实在担不起这一声哥哥。”
杜贵妃一听,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在深宫近二十年的磨砺,让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反而继续笑问道:“陶修撰太过客气,一家人哪有什么担得起担不起?不知陶修撰婚配否?”
陶九思:“微臣已然定下亲事,这一两年就会完婚。”
杜贵妃叹息道:“太可惜了,我有位小妹和你年纪正合适,若不是陶修撰已然定亲,咱们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卫容与见陶九思面露不悦,忙甩开母亲的手,打断道:“今天九思哥哥在我宫里用膳,母亲快点传膳,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贵妃娘娘与二皇子的膳食,和卫负雪那一碗糙米饭有天壤之别。
只见数十位内侍奴婢鱼贯而入,捧着的皆是精细的吃食,转眼间摆满一桌,桌上碗碟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上辈子陶九思常和卫容与一起吃饭,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往往是清粥小菜,或是面条馒头,现在想来,大概那是卫容与知道自己不喜铺张,特意准备的,眼下卫容与话都没和自己说过几句,自然不知他如何秉性。
然卫容与一番好意,陶九思虽觉浪费,还是认真道了谢,安静的举起筷子。
陶九思虽然在寺庙长大,老和尚也是个逍遥自在的人,可他行事却不敢半点松懈。就拿吃饭这事来说,陶九思向来等尊长动筷才会动筷,且只吃自己面前的几碟,以免失了礼数。
卫容与见陶九思慢条斯理,还鲜少动筷,问道:“九思哥哥不喜欢这些?我命人撤掉重做!”
陶九思吓了一跳,险些噎住,急忙道:“不,殿下,微臣很喜欢。”说罢,为了自证般,陶九思猛夹了几筷子菜,拼命的往嘴里塞。
卫容与忧愁道:“不用勉强,重新做花不了多少时间,你若饿了,我先让厨房上些点心。”
陶九思暗道如此的铺张再来一回,那可真是罪过,只好找了个善意的借口:“殿下,臣方才是想到,还没托人去家里说上一声不回去用饭,不知道家里人会不会在苦等。”
卫容与一听,松了眉头,道:“原来是这等小事,九思哥哥放心,我早已遣人报过信了。”
陶九思心中无奈,面上感谢的点点头,换上一副享受的表情,开始大快朵颐。
这顿饭,吃的陶九思是勉为其难,如同嚼蜡,还撑的胃里直难受。
陶九思身心俱疲,回到家便病倒了,头猛烈的撕扯,从左跳到右,疼的陶九思直冒冷汗,眉头紧皱。
拜托大哥帮自己第二日告一天假,便在床上窝成一团,拼命的和头疼作斗争。
第二天一大早,苏清梦端着盆热水,一脸心疼的进了门,曹大夫方才来看过,说陶九思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重,小心照顾便好。
陶九思一夜无眠,苏清梦一进门他便睁开了眼,只不过实在无力起身,哑声道:“有劳妹子。”
苏清梦拧干抹布,在陶九思的脸上大喇喇的划了几圈,骂道:“皇宫到底是什么虎狼之地,把我二哥折磨成这样。要我看,你就别去了,想教书去哪教不好。”
苏清梦生性大大咧咧,此刻又在气头上,下手没轻没重,陶九思的脸被她蹭的通红。
“清梦,你这哪是给人擦脸,我看是在和面吧。”门外蓦地响起贺溪云的声音。
苏清梦扔了抹布,不悦道:“贺溪云你小声点,我哥正病着,你吼什么!”
贺溪云迈步进来,好笑道:“我看你声音比我大。”走到床边看看虚弱的陶九思,啧啧道:“美人病弱,别有一番风情。”
苏清梦气急,怒道:“少拿我哥寻开心,我哥这是忧国忧民累的,哪像你,整日游手好闲,老大不小了还是一事无成。”
贺云溪少见了红了耳根,气势立马矮了半截,喃喃道:“清梦,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苏清梦怒目而视,哼道:“你倒是做些我能瞧得起的事儿看看。”
贺云溪静默半响,不知魂游天外在想些什么,忽然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清梦妹子,若我能有出息,你嫁给我可好?”
苏清梦见他没正行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推着贺溪云就往外走:“快走快走,我哥需要休息。”
贺溪云这才想到,他是来看陶九思的,可话还没说几句呢,就叫人往外赶,便扒着门框,冲里屋喊道:“九思,好好养病,缺什么就告诉兄弟。”
苏清梦冷笑几声,一边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一边唤道:“小饼!来咬人玩了!”
贺溪云一听苏清梦竟然召唤家中小黄狗,向来最怕狗的他,立马魂飞魄散,踉踉跄跄的跑了。
苏清梦靠在门框上,幸灾乐祸道:“真没出息,连只小狗都怕。”
第7章 夜探
陶九思见到二人笑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记得贺溪云第一次来苏府,就对妹子清梦一见钟情。虽说现在清梦瞧不上他这个二世祖,但陶九思知道,贺溪云会为了妹子改变,二人还会喜结连理。上辈子,贺溪云和苏清梦大喜那日,贺溪云还一直别扭着,执意不肯改口叫陶九思二哥。
只不过,后来卫负雪兵临城下,自己一门心思带着卫容与逃跑,全然顾不得他们。
最后与卫负雪对质的时候,陶九思才从对方口中知道,妹子和贺溪云不肯说出自己的藏身之地,被卫负雪殴打至死。苏府一家老小也被囚在府中,作为逼他交出卫容与的筹码。
思及至此,陶九思意识到自己重生以来忽略了一件事,上辈子到底是谁,泄露了自己逃跑路线和藏匿的地点?
当时,知道自己行踪的不过数人,且都是好友亲人,难道说这里面有人背叛了自己?
直到晚上吃了饭,陶九思脑子里想的还依旧是这件事。
如果说泄露行踪之人是被屈打成招,卫负雪多半会告诉自己,但他只提到苏清梦和贺溪云不肯开口,被活活打死,并未提到别的什么人。这是不是说明,出卖自己的人早都为卫负雪所用?
陶九思思来想去,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在书桌前,铺纸研磨,打算把知道自己行踪的人一一列出,逐个排除。
刚举起笔,陶九思就见到窗外黑影一闪,连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陶九思其实会些拳脚。老和尚曾尝试培养他成文武全才,故而用心教了些功夫,奈何陶九思实在资质不佳,学的又慢又差,每每把老和尚气个半死,把师叔逗得乐不可支,老和尚只好放弃再教。
以至于陶九思的身手,逢个普通混混,也只能稍微抵挡,若碰到这样能在苏府来去自如的人,恐怕是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
尽管如此,陶九思还是放下笔,拎起平日放在屋里摆样子的宝刀,打算去查探一番。
刚到窗口,那黑影倏忽便跃进屋内,却是一身夜行衣的卫负雪。
“大殿下怎么来了?”陶九思诧异道。
卫负雪转身仔细关好窗户,生怕有凉风泄露进来,又回头端详一番陶九思,见他面色虽然苍白,但是精神头还不错,才吞吐道:“今天你没来给我上课,嬷嬷说你病了。”
陶九思收了宝刀,淡淡一笑:“你功夫不错。不受宠的皇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却有这么一身好本事?背后怕是大有隐情,这样的秘密,如今我知道了,是不是要灭口?”
卫负雪张张嘴,想解释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屋内空气慢慢紧张起来,连月亮都颤抖的扯过云朵,藏在它身后,原本柔和的风更是忽然呜呜作响,。
卫负雪如梦初醒,想起来自己身后背着的小包袱,忙像久病之人找到良医般松了口气。
取下包袱,在桌上摊开:“嬷嬷说,这个能补身体”,卫负雪指着几团小小的燕窝说道,又拿起一只茶罐:“你喜欢喝茶,我记着的,这也是买给你的。”
卫负雪看着沉默的陶九思,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没份例,嬷嬷和花云台好容易凑了些钱,只够买这两样。”
花云台是卫负雪身边唯一的内侍,从前也同桂嬷嬷一样是段皇后的仆人,皇后死后,便死心塌地的跟着卫负雪。
陶九思知道卫负雪主仆三人不容易,一码归一码,他们惦记着自己,他心存感恩,温言道:“谢谢你们,以后不必如此。”
卫负雪把东西往陶九思面前一推,道:“你还要吃什么?我想办法再去找,总之,总之你要快点好。”
陶九思认真的收下那个小包袱:“你们不容易,有钱就给自己买点吃食。”
卫负雪不置可否:“听闻忧思伤人,陶先生,你若是因为我顶撞才生病,我,我,对不起。”
陶九思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病弱出现了幻觉,卫负雪原来会说对不起三个字。
苦涩和欣慰,陶九思不知道该听从哪一世的心声。
那边卫负雪又正色道:“那日先生问我的问题,我现在重新回答。”
陶九思示意他开口。
卫负雪:“敌国子民忠于旧主,应当以德服人,以法束之。徒以严苛暴力治之,恐民怨四起。纵使有一时震慑之效,也难以长治久安。”
陶九思怔忡片刻,喃喃自语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卫负雪:“先生,我说的可有道理?”
陶九思望着他笑了笑,无论如何,卫负雪总算明白此间道理,教育也算初见成效,心里很是安慰:“修文德以来之,强大的君王若知道这一点,何须血流千里?”
卫负雪看到陶九思浮上一些笑意,内心大大的松了口气,也回以微笑。
其实,卫负雪并非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只是听到陶九思生病告假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总觉得是自己将老师气病,想到那个文弱的书生,会变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卫负雪不知为何,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现在他这么回答,无非是想让陶九思开心而已。
陶九思越想越觉得,改变历史,力挽狂澜,他真的可以做到,笑容也越来越大。
卫负雪觉得这笑容因自己而起,心里也有些触动,这感觉好像小时候唯一那次喝蜂蜜水,一进口便甜滋滋的,很好喝,却舍不得一饮而尽。
陶九思想到什么,道:“殿下且等一下”,转身去了书柜前,左挑右选了几本书:“这几本书你拿回去看,体悟其中道理,我们可一起讨论。”
卫负雪低头一看,《左传》、《战国策》、《汉书》,他明白这是陶九思要教自己读史。
陶九思继续交待:“我有个坏毛病,喜欢往书上涂涂写写,这三本书上也都是我的笔记和见解,大殿下多包涵。”
卫负雪的心里忽然就点起一盏明灯,好像夜行途中,第一次窥见光亮,欣喜温暖。
贴身收好这几本书,卫负雪郑重其事道:“陶先生,谢谢你。”
陶九思点点头,又道:“我休息了一日,精神已经大好,明天一早就能进宫给殿下上课了。现在时辰不早了,大殿下快回去休息。”
卫负雪看陶九思还有些虚弱,也觉得不该在这继续打扰,但心中还有一事未了,故而颇为踟蹰。
陶九思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好半天,卫负雪下定决心,诚心道:“先生,那天我也错了。”说罢烛光一闪,便没了踪迹。
陶九思一愣,复又想起他说的是第一次上课时候的争吵。陶九思笑了笑,少年卫负雪虽然暴君本质初现,但还不算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