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开颜缴了阿光的兵器,带他去见驾。
阿光规矩的行了礼,又取出两封信,分别交给了卫陶二人。
交给卫负雪那封,是一份表示自己愿意禅让的官方文件,由江自横代笔,而给陶九思那封却是卫容与亲手所写。
两人看完信,俱是一脸沉思。
半响,陶九思道:“他,还好吗?”
阿光心中对陶九思多少有点气,只生硬答道:“陛下十九岁,却生了白发,先生觉得他好还是不好。”
陶九思悠悠叹了口气,他已经选择了卫负雪,心意便不会动摇,对卫容与的感情也止于上辈子的师徒,这辈子的表弟而已。
阿光道:“先生,陛下信中所说,你可同意?”
陶九思摇摇头,道:“恕我直言,这想法惊世骇俗,罔顾人伦,我断断不能答应。”
阿光不知道信里到底写的什么,这一问也是卫容与交待,不过既然得了否定答案,他也不再坚持,转而向卫负雪道:“赵王殿下,您如今还未正式登基,我只能称您为殿下。”
卫负雪点点头,淡淡道:“无妨。”
阿光道:“陛下已经决意禅让,您打算何时进宫?”
卫负雪道:“待容与昭告天下,开颜先行进宫安排。至于登基,怎么也要选个吉日不是。”
阿光点点头,道:“保证我们陛下不死,还要封他做王,这两点您可别忘了。”
卫负雪颔首,“朕答应过小陶的事,从不食言。”
阿光抱拳行礼,便飘然而去。
阿光一走,季鸢飞等人也告退,去着手安排卫负雪进京洛登大宝的事项。
屋里瞬间静了,卫负雪盯着陶九思手里那封信,慢条斯理道:“你那封信说的什么?”
陶九思脸一红,无奈道:“答应我,看完信不可以后悔对卫容与曾许下的诺言,更不可以反悔。”
卫负雪好奇心更甚。
陶九思叹了口气,将信递了过去。
谁知道,卫负雪才看了一行,就如修罗上身,整个人变得可怕极了,他冷道:“卫容与居然有这种想法?真是白日做梦!”
陶九思道:“负雪,你已经许过诺言,对卫容与会以礼待之,所以万万不可让天下人在这个时候看笑话!我看他八成是故意来激你,切莫上当。”
卫负雪扔了信,揽过陶九思,道:“我本来想再过十多天就是新的一年,到时候再进宫,新年也算有个新气象,可看了这封信我恨不得明天就出现在卫容与面前,在他面前,狠狠地……”
陶九思正色打断道:“大白天的瞎说什么混话。”
卫负雪亲了亲陶九思,又埋首在对方肩上,确实没有造次。不过进宫一事却早早提上日程,定在了十二月二十五,也就是五日后。
这一日,银装素裹的京洛再次落下一场鹅毛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京洛红装黄瓦,盖着厚厚一层雪,乍一看好似九重天上的玉宇琼楼。
卫负雪和陶九思各穿一身白色的狐裘,从正天门缓缓入内。
百官簇拥,白雪开道,两人容貌如画,一步步行来,正如天上神仙下凡。
卫容与立在明德殿前,穿一身素衣,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佩饰,只在头上簪着支白玉簪子,他容貌憔悴,身形消瘦,饶是如此,也难掩雕琢似的精致面容。
待卫负雪和陶九思走近些,文武百官和卫室宗亲都已伏倒在地,唯有卫容与还是傻站着,愣愣的看着陶九思。
卫负雪目不斜视,越过卫容与径直就拉着陶九思登上了宝座。
百官一见卫负雪和陶九思同坐,各个面露惊骇,但大家都是卫国旧人,知道卫负雪如今的好名声不代表他是个心慈手软的君主。事实上,从质子到灭东齐,平西华,卫负雪怎么想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所以看着卫负雪坦然的拉着卫容与同升御座,也只好缄口不言。
卫容与看着眼前一幕,心中五味杂陈,眸色也逐渐转淡,继而别过头去,道:“大哥,你赢了。”
卫负雪没说话,而是扫视过阶下跪着的众人。
说实话,经过卫容与的清洗,如今他认识的朝臣已经不多,而宗室呢,从前走动甚少,连名字都叫不全。
黑压压的一片,只有老态龙钟的江自横,一脸愤怒的方宗奇,还有兴奋的卫新棠是他的老熟人。
于是,卫负雪道:“新棠,站起来说话。”
人群中的卫新棠抬起头,看着数年未见得卫负雪和陶九思,面带微笑,道:“陛下,陶先生,好久不见。”
陶九思笑笑,道:“新棠长高了,你母亲可好?”又看见卫新棠身旁还有个一小小的公主,想来是王昭仪的女儿,又道:“这位小公主是你妹妹吗?”
卫新棠九岁,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将小妹妹拉起来,道:“陶先生,我母亲都好,现在已经随我移居宫外,这是我妹妹,名叫卫梦瑶。”
陶九思道:“改日一定去拜访娘娘,当年她帮我们良多。”
说话间,卫新棠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寒气,蓦地一回头,方宗奇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刀子,正举着要往宝座上冲。
方宗奇面目扭曲,举刀叫道:“乱臣贼子,拿命来!”
变故发生的太快,将周围跪着的大臣宗室都吓了一跳,谁也没想到新皇登基之日,会有人打起行刺的主意,且这方宗奇神情可怖,刀子舞的虎虎生风,于是大家你推我搡的连连后退。
方宗奇发狂似的挥着刀,狂叫道:“谁都别拦我!我今天就是要杀了卫负雪!”
本来就没人赶上前,这样一来,更是退避三舍。
然而,小小的卫新棠却立马挺身而出,上去就要夺方宗奇的刀。他踮起脚,大力拉住方宗奇的手臂,想要制止住对方的行动。
然而方宗奇虽然瘦弱,但毕竟是个成年人,稍微一使劲,就挣脱开了卫新棠的双手。脱开身来,方宗奇又举起刀,狠狠的就朝卫新棠胸口刺去,还骂道:“帮着卫负雪!我连你一起杀!”
陶九思大喝一声:“住手!”
同时卫负雪也飞身掠至近前,一脚踹飞了方宗奇手里的刀。
方宗奇犹不醒悟,没了武器又打算和卫负雪肉搏,他握起拳头,使出全力扑向卫负雪。
卫负雪不想和他纠缠,于是脚一点地,施展轻功,飞起身来。
这时门外侍卫听见动静也已经推门进来,花云台带着人三下五除二便制伏了方宗奇,将他绑了下去。
方宗奇走前还在大喊:“反贼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余音绕梁,惊的余下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陶九思愣在原地,他知道经过刚才那件事,纵然是他也难保方宗奇性命。悠悠的叹了口气,沉默的望着阶下。
遭此变故,卫负雪没心情再应付群臣和素未谋面的亲戚,只淡淡道:“卫容与留下,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众人有序且恭敬的退出殿外,生怕在最后的关头露了怯。
卫容与咬着唇慢慢的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却还倔强的盯着卫负雪。
“容与,我不杀你,还要封你为晋王,不过你要远远的离开京城,终身都不得返回。”卫负雪无视卫容与的凄惨,凉凉道。
卫容与贪恋的看了一眼陶九思,道:“我不要离开京城,我也不想离开皇宫,大哥我会老老实实,绝不找事,你让我留在宫中吧。”
卫负雪冷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卫容与忽然激动起来,咆哮道:“我皇位也让给你了,陶九思也让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卫负雪淡淡道:“容与,这一切并非你让给我的,而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卫容与额头上青筋暴起,捏着拳头也止不住身体颤抖。
他大声道:“卫负雪!如果有来生,我必定不会让你如愿!”说着拔下玉簪,就要去戳自己的手腕。
陶九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抢过那支玉簪,喝道:“卫容与!你记得我说过的故事,现在不过是迷途知返,何必要寻死觅活!”
卫容与呆呆的看着陶九思,道:“九思哥哥,你……”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陶九思叹了口气,道:“负雪,你先在外面等我一阵。”
卫负雪点点头,道:“一盏茶的时间。”说罢转身出了明德殿。
陶九思拉着卫容与盘腿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道:“我给你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卫容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排泥塑的小动物,有橘色的猫,白色的狗,各个憨态可掬,极为传神。
不知道为何,卫容与看到这一组泥像忽然生出许多亲近,就仿佛上辈子这些东西也曾属于他那样。
陶九思道:“我本来在你十五岁生辰时候给你,拖到现在才给你,抱歉。”
卫容与看着那盒泥人,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陶九思用袖子给他擦擦眼泪,柔声道:“容与,我曾经也以为只要努力,这世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然而年纪大了渐渐才明白,努力的前提是你选对方向。”
“不止如此,容与,太平天子可以寡断宽厚,但四国分裂百年,大战小战不断,如果想一统天下,万民共享海晏河清,需要的是铁血人物,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卫容与猛地抱住陶九思,喊道:“我懂,我都懂,可是你为什么要选他!为什么!”
陶九思挣脱一下,少年却抱得更紧,他只好拍拍卫容与的背,沉吟道:“负雪除了我一无所有。”
卫容与哽咽道:“如今他富有四海,是我一无所有。”
陶九思被紧紧抱住,憋得喘不过气,勉强道:“一个人就算有天下的赞誉,但如果你爱这个人,就会看得到他的孤单寂寞。”
卫容与悲鸣几声,问道:“你为什么不爱我?”又从怀里扶起陶九思,陶九思一张脸煞白,不住的大口呼吸。
“陶九思,你知道吗,就在昨晚我还想过,不如就拉你一起去死。”此时卫容与的脸上,是写满了残忍。
手臂上传来一阵阵刺痛,让陶九思忆起卫容与上辈子的癫狂,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害怕,他心疼卫容与,可如今他也不可能再陪着卫容与去死。
陶九思凝视着卫容与,道:“容与,你听我说,好好活下去,咱们都好好活下去,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你答应我好吗?”
卫容与感受到了陶九思的颤抖,缓缓松开手,双眼仿佛失去焦距,哑声道:“你别怕,后来我就想通了。在这世上我有一个十分留恋,万分爱慕的人,我拥有天下的时候,曾用尽解数,也没办法让他和我在一起。如今我失去了一切,但能看到他过得好,我也该心满意足。”
陶九思哽咽道:“容与,你的封地在南方,那里冬天不冷,四季有花,你以前常念叨的不是吗?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好不好?”
卫容与轰然伏倒在地,悲泣道:“是我不如他,是我不如他!”
第106章 尾声
转眼间,华夏五十年就在风雪中悄悄溜走,注定璀璨的开平元年已经隆重到来,成了这片大陆崭新的纪元。
新年一到,南周再也无力为继,终于选择向卫负雪俯首称臣,至此四国一统,合归于卫。
卫负雪成为这片大陆最新的神话,万民传颂,人人敬仰。
然而,这位传奇帝王在缔造了空前强大的卫国之后,竟然昭告天下,此生不娶妻,不选妃,也严禁任何人提及此事。
接着又广选宗族子弟,入宫跟着帝师陶九思学习,大家都传言,未来大卫的继承人就在此中,而最被人看好的,正是卫新棠。
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立马为大卫民间文学创作提供了无数素材,关于开平帝和帝师的小说话本,一时风头无二,引得京洛纸贵。
不过,民间将卫负雪和帝师包装的如此神秘,他们却不知道,偶尔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绝代佳人,正是他们口中念着的陛下。
卫负雪牵着陶九思,再一次回到桂嬷嬷的小宅。
卫负雪看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小院,叹道:“桂嬷嬷年纪大了,这次从宁津回来,她便想出宫养老,以后咱们再也不能偷偷来秘密基地约会了。”
陶九思道:“咱们不是在杜庆遥隔壁买了个小院,既然你喜欢,就按照桂嬷嬷这院子给你装成一模一样的。”
卫负雪揽住陶九思,轻声道:“我哪里是喜欢这院子,为夫喜欢的是你我的回忆。”
蓦地,卫负雪推开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正色道:“陶先生,今日请再给我上最后一课,教我何为为君之道。”
陶九思当先进院,只见一草一木都是旧时模样,他留恋的看着这一切,不断想起从前在这里夜读的时光,眼前又浮现出少年卫负雪那倔强的眼神。
陶九思进了屋子,撩开袍子坐在桌前,上身挺得笔直,神情庄严肃穆,五年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踪迹,他好像还是从前那个状元郎,敢在殿试时忤逆卫无晴,只想做卫负雪的先生。
陶九思看着神色同样认真的卫负雪,问道:“陛下,何为政者?”
卫负雪道:“孔子云:‘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为政者正己身,则天下莫有不正者。”
陶九思又问:“敢问陛下准备怎样做到正?”
卫负雪道:“兼听、慎独、自察。”
陶九思点点头,如春风般笑道:“陛下,恪守为君之正,则天下归心。你回答的很好,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