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卧龙
卫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隔几个月都要办一次桃李宴。
原本桃李宴是在皇室供职的先生,和各自学生欢聚一堂的日子,因为也允许没有官职在身的士子文人,甚至名门才女参加,久而久之,这桃李宴就变成了权贵子弟和文人雅士交流的一个机会。
陶九思记得这次桃李宴,卫负雪虽然是第一次被准许参加,却正是在这场宴席上,遇见了未来的左膀右臂季鸢飞。
卫负雪那日问他是否参加之后,陶九思很认真的想了几天,倒不是犹豫自己去不去,是想要不干脆阻止卫负雪去赴宴。
思前想后,陶九思觉得该来的总会来,阻挡一时也没什么用处,重中之重,还是好好教育他,让他知晓君王的道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七月,桃李宴如约在京洛城举行。
这次轮到一向自诩文人骚客的卫怀礼主持,他在文坛混迹已久,号召力自然不小,加上附庸风雅那一套他手到擒来,此番的桃李宴,倒是前所未有的热闹非凡。
陶九思和卫负雪进院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是熙熙攘攘、盛况空前,才子佳人、贵胄白衣,大家不分彼此,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处。
可卫负雪一出现,院内众人似乎霎时就被按了暂停键,举着杯子的忘了碰杯,高谈阔论的合了那嘴,沉默无语的也睁大了眼。
这位冰冰凉凉的少年,有着一张惊艳绝伦的脸,任谁见了都会自愧弗如,然而这少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让人无端联想到数九天山上的皑皑白雪,美丽无暇,却让人难以亲近。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大殿下居然也来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人就是那个出生不祥的大皇子!哎,容貌再惊为天人又如何,还不是个不受宠的。
一时间,院内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右边一个摇着羽扇的白衣青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大卫头号扫把星。”
左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穿这都是什么衣服?真是皇子?”
前面一个披金戴银的中年文士:“是啊,这全身上下就手上那个玉扳指还值点钱。如此寒碜,真给咱们大卫丢脸。”
卫负雪充耳不闻,依旧挺胸抬头,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陶九思看了眼卫负雪,这身衣服是自己给他的,鞋子是桂嬷嬷做的,一头乌发半束在头顶,只别着一根银簪,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据说是外公早些年留给他的。
虽然素雅,但气质凛然,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
陶九思停了脚步,对着嚼舌头根的众人:“你们见到大殿下为何不拜?殿下衣着朴素,但不改其高贵身份,你们倒是衣冠楚楚,可曾听过沐猴而冠?”
中年文士上前一步,轻蔑道:“你小子是哪根葱?敢指桑骂槐的骂本大爷!”
卫负雪去而复返,渊渟岳峙的立在陶九思身前,冷冷道:“言语粗鄙,想必不是三弟所邀的文人雅士。花云台,将此人替三弟赶出去。”
卫负雪话音刚落,花云台就不知从哪飞身进来,拎起身材臃肿的中年文士,如同拎一只刚破蛋壳的小鸡崽,纵身一跃,二人一起不见了踪影。
方才议论卫负雪的那些人,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气,悄然后撤几步,决定离这二人越远越好。
正在此时,夏开颜和方宗奇终于挤到了陶九思的身边。不等陶九思向卫负雪介绍,夏开颜便道:“这便是大殿下吧?微臣夏开颜,乃是陶九思的同僚兼好友。”
方宗奇也如此自我介绍一番。
这俩人似乎对卫负雪十分好奇,顾不上理会陶九思,一左一右的将卫负雪围在中间,问东问西,谈天论地。
陶九思笑着摇摇头,余光一瞥,却看到熟悉而又忌惮的一个身影,正是前几日心中念叨的季鸢飞。
上辈子,陶九思觉得季鸢飞这个人很可怕,和卫负雪可谓是一丘之貉,俩人凑在一起那就是狼狈为奸,豺狼当道。
眼下季鸢飞正孤零零地站着,周围人觥筹交错,却没有人愿意跟他这么个人到中年,还名不见经传的人说话。再看看卫负雪正被夏开颜他们纠缠着,一时半会脱不了身。陶九思思虑片刻,笑着迎了上去。
“不知这位先生大名?”陶九思作了个揖,笑容可掬的问道。经过和前世最大的魔头卫负雪的相处,再看季鸢飞已经心不惊肉不跳。
季鸢飞也拱拱手,笑着回应:“在下季鸢飞,一介草民,得陶修撰相询,不胜荣幸。”
陶九思:“你认得我?”
季鸢飞:“你在大殿下身旁陪伴,应当是陶修撰无疑。”
陶九思瞧他谈笑自若,气定神闲,似乎并未因无人理睬而心生不满,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
陶九思直视季鸢飞:“季先生此来可是千里马寻伯乐?”
季鸢飞哈哈一笑:“读书三十五载,为了就是出将拜相。”
陶九思:“出将拜相何不走科举之路?”
季鸢飞啧啧道:“陶修撰,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你这样一帆风顺,年纪轻轻便是状元郎。在下才疏学浅,运气也不好,已经连考多次,至今还是只有个举人身份。”
季鸢飞虽屡试不第,但心态倒是豁达,顿顿又道:“我这把年纪,与其执迷不悟的参加考试,不如直截了当的寻找明主。”
陶九思:“不知季先生口中的明主是?”
季鸢飞神秘一笑,道:“自然是大皇子。”
陶九思故作惊讶道:“大皇子虽有嫡长子身份,但一向为皇上不喜,又去别国当过数年质子,季先生为何单独看好他?”
季鸢飞意味深长道:“潜龙伏虎,陶修撰不也舍二皇子选大皇子?”
陶九思:“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又是凭什么断定大皇子是潜龙?”
季鸢飞:“方才大皇子进门,众人议论纷纷,他却能稳若磐石,丝毫不折风采。”
陶九思也很赞同季鸢飞的话,但还是问道:“可他随后不是出手了?”
季鸢飞:“大皇子三言两语就震慑住局面,可谓是一击致命,。”
季鸢飞的话总结下来,卫负雪是个能忍善谋、当断则断之人。
陶九思:“季先生以小见大,在下佩服。”
陶九思说这话是真心实意,他对卫负雪的了解,是重生后朝夕相处得来的,而季鸢飞凭着一面之缘,寥寥数语,便能将卫负雪看透大半,确非池中之物。
季鸢飞又道:“不过这大皇子虽然有帝王之相,奈何受出身所制,这条路注定是崎岖坎坷。”
陶九思一听,心道,这季鸢飞要么智比孔明,要不就也是和他一样重生而来,否则怎么会预见的如此准确?
陶九思思及至此,试探道:“先生来这次的桃李宴,是为了结交大皇子?”
季鸢飞摇摇头,正色道:“也不全是,在下本想先观察观察,此次列席的大皇子和三皇子孰优孰劣。毕竟我也不是神仙,连大皇子的面都没见过,怎么能断定此人值得追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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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负雪和夏开颜二人说话,不过盏茶的功夫,陶九思就没了踪影。卫负雪在人群中搜寻一番,见陶九思正和一位中年文士说话,俩人均面露微笑,眼中丝毫不掩饰对对方的欣赏。
卫负雪心念飞转,盘算着过去横插一杠子,陶九思却若有所思的告别了那文士。
陶九思见卫负雪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招招手唤道:“快入座吧,诗会马上就开始了。”
众人各自落座,卫怀礼身穿一件雪白飘然的袍子,施施然走到场上。
卫怀礼先是酸文假醋的客套一番,继而宣布赛诗会开始。
赛诗会一共有五轮,每轮都有不同主题,想要参加的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诗作即可。
上辈子,陶九思也来过四十五年七月的桃李宴。当时接了三皇子的帖子,原本不欲露面,可妹子见了,缠着自己要来见见世面,他只好应下出席。
那时候他是官场新贵,文坛新星,到了赛诗的环节没少出风头。
然而此时此刻,陶九思正在敛神细思方才与季鸢飞的对话,全然不知场上发生了什么。
卫负雪见陶九思和那文士谈完话后,就一直神色不属,便偏头去看那隔着老远的文士。
这一看,竟然发现那文士正摸着杯子,远远地看着陶九思,眼神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卫负雪不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俩人现在为何是这么一种情形,少年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迫切的焦灼。
卫负雪侧侧身子,挡住正在沉思的陶九思,阻断了季鸢飞投来的视线。
卫负雪拉拉陶九思的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先生你在想什么?”
陶九思一惊,从前世记忆中回神,盯着卫负雪许久,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方才我与一位姓季的文士说了几句话,此人谈吐不凡,大皇子不妨留心相交,日后必定大有助力。”
卫负雪皱着眉,又回头看了眼季鸢飞,见后者此时已经收回视线,正落寞的坐在席上,一杯一杯的喝酒,既不写诗,也不和旁人说话。
卫负雪刚想细问,内阁首辅江自横的儿子江问远,拎着壶酒忽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第13章 喝酒
江问远二十来岁,身材微胖,还有些坡足,不过容貌倒是生的柔和秀丽,颇值得引以为傲。
江公子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老爹,一般人他都不看在眼里,自然,徒有皇子之名的卫负雪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江问远见了大皇子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倨傲的点点头,仿佛他是大卫国什么了不起的一号人物。
江问远把目光移向陶九思,嚣张道:“你就是陶九思?”
陶九思记得上辈子江问远也来挑衅过,当时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首辅,很是纳闷。重活一世,才知道这江问远早站了卫怀礼一边,所作所为想必都是三皇子授意。
上辈子,卫怀礼是想借着折损陶九思的事儿,羞辱卫容与。
这辈子,是因为卫怀礼热脸去贴陶九思,陶九思却回应冷淡,便借此机会来出口恶气。
江问远把那壶沉甸甸的酒往桌上一放,抱臂道:“状元郎也不过如此嘛,我当时有什么三头六臂。”
陶九思靠在椅背上,悠然道:“状元郎确实不过如此,但听闻江公子二十多岁了,至今连个秀才都没中?那岂不是比‘不过如此’还要差上许多?”
陶九思心想我重活一世,能不知道你的痛处?
江自横自己也算是才高八斗,最介意的就是这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
江问远闻言果然耳根慢慢红了,可还是强词夺理道:“我有父亲大人,何须科考?”
陶九思道:“哦?这话他日我定要转达首辅大人。”
江问远一慌,平时父亲最讨厌他不学无术,仗着身份胡作非为,如果这陶九思真把这话说给父亲听,一顿栗子炒肉是少不了了。
正想说几句服软的话,却看见隐在人群中的三皇子怒目瞪着自己,急忙转换话题,拔高声音道:“陶修撰第一次来桃李宴,怕是不知道桃李宴的规矩。”
江问远这两句话说的是中气十足,引的不少人都看向这桌,有的人干脆放下笔,等着看好戏。
陶九思还未回话,夏开颜率先道:“什么规矩?江大公子你可少诓人!”
江问远微微一笑,道:“开颜你也是第一次来,少在这鼻子插大葱--装蒜。”
陶九思按住夏开颜,好整以暇的望着江问远,道:“什么规矩,江公子不妨说说。”
江问远用头指指桌上那个硕大的酒壶,气势汹汹道:“咱们这桃李宴啊,第一次来的人须要饮酒满百杯才行。”
这一听便是胡扯,桃李宴开了这么些年,从未听人说过有如此规矩。
其实,在座众人不少都是年年参加桃李宴,想要戳破谎言简直轻而易举,可除了夏开颜他们,剩下的人无一不是面带戏谑看着,根本没人仗义执言。
上辈子陶九思遇到的也是同样的难题。
他在寺庙长大,老和尚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一向是守戒律的,酒肉乃是大忌,万万不会让陶九思去碰,故而这酒是吃的还是喝的,陶九思在去苏府之前都没个概念。
所以陶九思这酒量可想而知的差,让他喝一百杯酒,大约和当众要他命差不多。
不过上辈子的桃李宴,陶九思是带着苏清梦一起来的,当时江问远话音刚落,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苏清梦便大步向前,举起那酒壶道:“好!不就是一百杯?我替我哥喝!”
苏清梦女中豪杰,酒量向来了得,可江问远哪知道这些,见一弱女子来应战,立马吩咐人倒满一百杯酒,密密麻麻的铺在苏清梦面前。
苏清梦挽起袖子,举杯便饮,一排排的喝下去,转眼间最后一个酒杯也见了底。苏清梦面不红心不跳,还道:“百杯也太少了,你们这桃李宴是看不起谁?”
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江问远也好半天才讪讪开口道:“苏小姐好酒量。”
当时妹子叉着腰,笑道:“本小姐至今喝酒还没怕过谁!”
桃李宴过后,苏清梦女中夜叉的形象不胫而走,母亲听到后,气得差点动手打人。
想到这里,陶九思不由咧嘴一笑。
江问远见陶九思莫名其妙的笑了,蔑道:“陶修撰还能笑得出声,一百杯酒一定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