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脸色痛苦,他唤我名字:“阿雪,我……”
“优柔寡断。”
江御风拾起太素剑,掌风一挥,猝不及防将谢陵推到身后。
“常公子,我原本无意要你的命,但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于我兄弟二人更是有害无益。我可以放李雁行这个废人一马,但你……不死不行。”
21.
他在说谎。
挥剑要起势,他的剑气并非朝我而来。
22.
三师兄格外平静,胸膛起伏平缓。
他同我一样预知了杀意是朝谁而去。
江御风要用太素剑去杀它的主人。
刀剑何辜,不该承受此般罪孽。
23.
“不行!”
谢陵忿然起身,他总算良心未泯。念及一同长大的时日,一同受过的责罚,他双目含怒,暴喝出声,欲来救我。
可惜来不及了。
24.
剑起,江御风不受任何外力干扰,将那柄长剑直直刺入三师兄胸前。
他以为他必定会刺进李雁行的胸口。
那是我短短十七载人生中动作最为敏捷的一次。
三师兄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实际比谁都心软。
我爹罚我和四师兄跪祠堂,在无情剑宗历代前辈面前好好反思,连阿娘都被他再三勒令,不准去探望我们。
但三师兄来了。
他带了两副软垫,牢牢绑在我和谢陵的膝上。衣袖里藏了热乎的白馒头,也是一人一个,绝不饿着任何一个。
常雪初何德何能,占着个小师弟的名号,心安理得受着剑宗上下的好。
25.
无情剑宗的小师弟,做什么都比不过几位师兄,若想重新拜师学艺,也得修炼上千八百年才能要了英雄榜第二的命。
待到那时,江御风早已成了一堆枯骨。
兴许我活得还不如他久。
唉,大师兄孩子的满月酒我还没吃到呢。师嫂不通武艺,性子温良纯善,帮着阿娘一同操持剑宗内务,在江湖上和大师兄是一对人人称颂的眷侣。
两月后就是二师兄的祭日,剑宗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师兄还有空替我们师兄弟四人去祭拜吗?
三师兄,你一定要……活下去。
26.
四师兄?
谢陵这个大坏人,不提他也罢。
埋在后院地底下的桃子酒,再也喝不到了。
我喝不成,他也别想喝。还望大师兄一定要守好剑宗,叫姓谢的再也闯不进来。
27.
啰嗦一大堆,终于轮到我偿情的时刻了。
江御风到底有多想要三师兄的命?
一剑封喉,不留余地。
剑刺到我身上时偏了偏,依旧从前胸捅穿了脊背。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胸口淌出来,血浸透了我的衣衫,蜿蜒到身下的床褥。
我看不见谢陵的神情,只闻雪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
他似乎与江御风发生了争执,大约是在我的命这件事上产生分歧,江御风屈尊听从了弟弟的意见,但结果不尽如人意。
那血还在流,不过减缓了不少。
我浑身脱力,瘫在三师兄动弹不得的身子上。
三师兄叫我压着一定很不舒服罢,他奋力抬起手指,想摸一摸我的脸。
28.
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成功。
因为我已经死了。
第3章 群豪会(一)
1.
死是什么感觉?
剑锋没入胸膛,贯穿脊梁,血流如注。痛意盖过了对于死之一字的恐惧,我只觉浑身内力泄于一处,再也使不上劲。
我爹和我娘会在奈何桥上等我吗?
应该不会。
他们不晓得我来得这样快,前后差不了几个时辰。
我还未置身地府,在黑暗里浮沉了许久,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
前面有光。
2.
地府怎么这样亮堂。
这地怎么这样眼熟。
我的腿怎么变短了?!
3.
不是……
我怎么又活了?
4.
让我冷静一下。
5.
他娘的,冷静不下来啊。
6.
罪过罪过,这话可不能叫三师兄听见了。
他不知道我偷偷和四师……谢陵,学了一些颇为难听的语句。
7.
逢魔时刻,远处是金光笼罩着碧瓦红砖的门墙,门前砌了一座石碑。
高高大大,气派非凡,上书四个大字——
凌霄山庄。
我低头看看下半身短了一截的腿,终于记起今夕何夕,此刻又身在何处。
四年前,武林群豪会,江湖各门派齐聚凌霄山庄,相互切磋,一争高下。
原来我不仅又活了,还往前倒回去了。
8.
“阿雪!”
身后有人唤我的名,我如遭雷击,别无他耳,会这样叫我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谢陵束了高马尾,方便与其他门派弟子私下比试,眉目俊朗,潇洒如风。
多俊俏的后生,可我现在见着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怎么傻站着,进去吧。”
他推着我往前走,尚未注意到我僵硬的神色。
好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努力调整表情,如同往常一般,扭过头问他:“师兄,今日是哪一日啊?”
可叫他逮着我犯傻了,谢陵笑道:“你睡糊涂啦,初四了,明日便是英雄榜重启之日,凌霄山庄里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救命啊。
那岂不是明日便能见到我的仇人?
我是在他茶水里下毒,还是在他上场前布下暗器,再或是等他连挑五人,精疲力竭之时送上一剑呢?
江御风,必须死。
小爷要你的命!
“阿雪,阿雪,发什么愣呢?”谢陵拍拍我的脸颊,两手搭在上面往外一扯。
“痛痛痛——”
我怒目而视,甩开谢陵的手,循着记忆去找当年住的房间。
左右左,就决定是左边了。
“阿雪——”谢陵追上来拉住我,无奈道:“咱们的住处在这边。”
我就知道一回来就碰上谢陵准没好事!
9.
凌霄山庄现任庄主秦秋杨,和我爹有几分交情。
无情剑宗很给面子,来了我爹我娘,三师兄四师兄,以及几个资质不错的外门弟子。
秦庄主将我一行人安排在同一处院落,环境清幽,少有人打扰。
我娘正坐在庭院树下,和秦夫人对酌闲谈。
“阿娘!”我冒冒失失冲过去,恍然发觉旁边还有个秦夫人,羞赧找补道:“见过秦伯母。”
秦夫人掩面轻笑,谢陵也踏进了院门,礼节性地向院中两位夫人问好。他暗暗揪住我的衣摆,低声道:“师娘和庄主夫人叙话,咱俩就不要凑热闹了。”
谢陵那年十六,他当我不明白,那时候我的确不明白,可我现在懂得很!
他就是怕秦夫人给他保媒拉纤!
我一眼洞穿他的小心思,可惜力气始终比不过抽条生长的谢陵,含恨叫他半拖半拽拉回房间。
谢陵合上房门,端起桌上茶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我一盏,讨好道:“阿雪,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生师兄的气了?”
我低头吹一吹茶水,浮在杯面的茶梗东飘西荡,硬是绷着脸不答他的话。
纵使江御风是谢陵嫡亲的兄弟,但我无情剑宗亦是养育了他一十九年。我爹在他六岁起教他练剑,我娘将他一手养大,即便后来有了我,也视他为亲生子。就连我,在几个师兄弟内也最爱同他一道,比起师兄弟,更似亲兄弟。
谢陵……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他自然听不见我心里的疑问,只当我仍在为昨日鸡毛蒜皮的小事怄气,蹲下身来凑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指节。
“阿雪,明日比试结束后,师兄带你去后山捉鱼好不好?”
我才不要。
当年也去了后山捉鱼,我一脚不慎掉进水里,淋湿了阿娘新做的衣裳,气了好一会。
“阿雪,你说个数,师兄明日就照着这个数去比试,一定在英雄榜添上我的名字。”
这个简单。他当年拿了四十二名,我只要说四十一,谢陵是万万做不到的。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这样做似乎又有些胜之不武。
谢陵没辙了,攥着我的手指叹气,睫羽在下眼睑打下一小团阴影。
“师兄,”我垂下眼皮,“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晚会再去找你,行吗?”
10.
谢陵依言出去了,房内唯独剩下我一人。
我扒着窗户纸往外瞧,秦夫人徐徐起身,客气叫我娘留步,终于退出了院门。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门朝院里奔去,停在我娘面前,眼泪哗啦往下掉。
噼啪坠下的眼泪珠子吓着我娘了,她连忙从袖中扯出帕子,贴在我脸上擦拭,蹙眉怜道:“发生什么事了,小初怎么哭了,是不是和陵儿吵架了?”
我一边吸鼻子一边否认:“没有,没有,阿娘,我爹呢?”
“你爹和秦庄主、魏门主吃酒去了呀,”她微微弯下腰,望着我的眼睛,“问这作甚,你不是从来不管你爹的去向?”
那是从前,现在我得时时问,刻刻问,才能不叫我爹被贼人有机可乘。
她多问了我几句,见我不似说谎,又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得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到她和爹的房里等一等。
不消片刻,凌霄山庄的家仆送上新鲜饭菜进来,八仙桌正中央摆着一道白灼虾仁,一看就知是我娘的手艺。
她说:“不在自家,不好叨扰人家的后厨,等回剑宗了,娘再做你最爱吃的那几道菜。”
我捧着饭碗,眼泪顺着滴进地缝里。
阿娘笑了,抚了抚我的鬓发,“小初怎么又哭了,今年都十三了,可不能再像五岁小儿一般,在阿娘面前撒撒气就算了。”
我忙着咽下饭粒,红着脸扯了个藉口:“阿娘做的菜太好吃了。”
此言一出,她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笑我还是个傻孩子。
不是的,阿娘,我真的很怕,很怕这是一场梦。
吃到你做的菜,才真正相信,我是真的重走了一遭人世。
11.
月上梢头,阿娘赶我回房。我揉着微微鼓起的小腹踏出门槛,先去敲了三师兄的房门,可惜里头无人应答。
我又犹豫该不该去找谢陵,可是见着谢陵,我又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问他是何时与江御风兄弟相认,又是何时密谋灭我满门?
谢陵在剑宗出生,十几年如一日生活在山上,记事起就同我厮混在一处,他究竟是何时认回了自己的亲兄弟。
我百思不得其解,立在院子里发怔。
忽地灵光乍现,如若谢陵与江御风有见面的时机,那岂不就是这回的武林群豪会?
12.
事实证明脑袋灵光一回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侧目去看谢陵房里的烛光,好死不死撞见了从房檐飞身而下的一人。
那人戴着面罩,露出一对锋利的眉眼,眉毛压着狭长的眼睛,再让我认一万次也不会认错。
冤家路窄,原来就在今日。
第4章 群豪会(二)
13.
未来的英雄榜第二位轻功了得,选了个我爹和三师兄都不在的时刻,叫院落里其他人都未能察觉到他的闯入。
我正欲大喊,刹那间江御风已然迫近我身前。
食指往我颈后一点,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姓江的真是阴险!
他怎么还会点穴!
14.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将我带进怀里,低声问:“哪间是你住的?”
呵呵。
你以为我会回答你?
我他娘的被点了哑穴该怎么说话啊!
江御风面罩下的嗓音含糊不清:“熄灯的那间?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他怎么一说就中?
我连忙摇头。
“知道了,就是那间。”
我:“……”
江御风,给小爷死。
15.
“小矮子,作甚凶巴巴的,我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16.
小矮子。
士可杀,不可辱。
天可怜见。
江御风必定是个属乌鸦的,此时便预知了四年后的结局。
他既杀我,又辱了我。
此仇不报,我常雪初一辈子学不会无情剑法。
我上辈子的确没学会。
是压根没学过。
17.
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杀不了他。
我得徐徐图之。
江御风扑哧一笑:“你这小矮子,发什么呆呢?”
口不能言,手脚还是能动的。我瞪圆眼睛,抄起榻边的剑——
不对。
无情剑宗的规矩,年满十五才能佩宗主赠予的剑。谢陵大半年前才收下雪鸿剑,还差着月份才满十六。
未明六年,我刚满十三。
跟着爹娘师兄来凑热闹,佩的是一柄木剑。
我抄起了那柄粗糙的木剑。
江御风面上的笑意绷不住了。他摘下面罩,大剌剌在桌边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你是吴怀瑾,还是陈岁年?”
他说的是两个外门弟子的名字。
可爹爹明明带了三个师兄弟来,我指指嘴巴,示意他替我解穴。
江御风自知我翻不出他的掌心,笑盈盈地捻起一片茶梗,往我颈后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