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众同科进士们一起进入翰林院。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待彼此熟悉、事务也皆上手之时,已经绿荫渐浓,蛙蝉声渐起,天气也慢慢转热了。
——
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末。
谢琻持小毫写完最后一个字,仰头长出了口气,捏了捏酸胀的眼睛。他聚精会神了太久,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燥汗,捂在不透风的朝服里面更是格外难受。
翰林院虽说是培养国之重器的地方,说到底也不过是几间夏热冬凉的平房。房子的朝向不好,这个季节太阳一照便格外聚热,屋里又堆满了陈年的竹简史料,还坐了六七个庶吉士和修撰,空气里全都是纸张的霉味和人臭味。
京城内似谢府一般的富贵人家,到了这个季节都会开始用冰,将整个屋子镇得沁凉。然而这里是翰林院,无论谢琻如何娇生惯养,也得受着这份罪。
他在金榜之前调笑沈梒的事在京城不胫而走,很快不仅谢琻的父兄知道了,连洪武帝都听说了。一日洪武帝在端嫔处歇时,装似不经意地笑道:“让之少年气盛,这次却也让人制住了。”
端嫔乃是谢琻的姑母。受了洪武帝这句话的敲打,转头就给谢父递了话,让他管教谢琻。
“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吗?!”谢父教训儿子从不手软,一台铁砚一扬手就砸在了跪着的谢琻的额角上,一行鲜血顿时涓涓而下,“考了个榜眼就鼻孔朝天,敢去调戏状元了?!我看这仕途你是不想走了!”
出师不利,谢父严厉叮嘱谢琻让他在翰林院内小心谨慎,莫要再胡乱说话,为人更要谦逊低调,不许再摆世家子的威风。
但这天……也着实是太热了。
再加上手头修史的工作极为繁复,细节需反复核对,半点差错也出不得。谢琻又不是耐得下心的人,一想到后面还有八月份的酷暑,心头更是燥起,当即扔了笔起身。
出了门,那股子发酵了似得臭味终于消散了些。谢琻站在门前百年老槐的树荫下,闭起了眼睛,然而偏偏今日无风,并不能让他贪得一丝凉爽。
此时身后有人叫他:“让之?”
谢琻回头一看,见是吏部侍郎刘凌,当即回身行礼:“大人。”
同为京城五大家,谢家与刘家有过姻亲关系,只是谢琻之前还未见过刘凌。此次他进入翰林院,恰好碰上了吏部侍郎刘凌来做翰林院教习,故而刘凌对于他还算照顾。
“怎么?屋里太热了?”刘凌一看他就明白了了怎么回事儿,笑着道,“去擦个脸醒醒神。篆史的事可容不得心烦气躁。”
谢琻躬身答是。
刘凌又看了他两眼,有心提点。他们二人有远亲关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颇为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京城才子。虽然棱角太过了些,但只要打磨一二,定是美玉。
“莫要觉得修史的事情繁琐,做好了一样能得到赏识。”刘凌颇有深意道,“与你同科的沈梒撰修的册宝文,不就被次辅夸了一句么?他那一手字写得的确是灵动瑰丽。”
谢琻又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刘凌自然知道这二人的咀晤,此时是故意用沈梒来打磨他。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朝堂上容不下两名奇才,这场较量迟早要有个胜负。
又说了两句,刘凌便离开了。谢琻站在树荫下活动了下僵硬地脖子,正想转身再度进屋,忽从眼角扫到了个人影。
浓荫似绿波,那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走向青光浮影的深处,最后站在了墙角的一口井前,弯腰似在打捞什么东西。初夏的日光正照在他六品修撰的青服上,灿阳流转间,给纻丝质地的袍袖镀上了层丝绸才有的华光。
那人腰肢细瘦,双腿修长,这弯腰的姿势将这具身形绷得如临风新竹一般,好看得不行。
——
沈梒正用力拉着井中的篮子。竹篮受了水,很沉,他拽得有些吃力。正出汗间,忽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帮着他一用劲儿将东西从井里提了上来。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回头想道谢,便看到了谢琻。
“谢编修?”沈梒一讶,笑道,“多谢了。你怎在这里?”
几个月前在金榜前闹过一番后,二人在翰林院中只是偶尔碰面,还未说过话。
此时谢琻没正面答他,目光一扫却见方才沈梒从井里费劲拉上来的竟是一个竹筐,便抬起下巴点了点:“这是什么?”
他的态度依旧算的上时无礼。但沈梒一笑也没同他计较,俯身揭开了竹筐盖子,露出了里面满满的果实。粉莹莹鲜桃和红登登的李子娇艳欲滴,表面还挂着涔凉的水珠,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舒甜盈透之香。
沈梒伸手拿起一个李子递给了谢琻。那井水的凉意和鲜果的清甜在这酷暑中简直让人无法拒绝,谢琻下意识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顿时一股甘甜的汁水爆开在口腔里,他本来燥热的心境几乎瞬间就被抚慰了。
沈梒笑着,也捡了个桃子来吃。他的额头也有层细密的汗珠,此时随意地抬手,用官服的袍袖拭了拭。
谢琻看着他,缓缓地笑道:“沉李浮瓜冰雪凉(《忆王孙夏词》李重元),编修好闲情呐。”
沈梒“噗嗤”一笑:“谅非姑射子,静胜安能希?(《夏夜酷热登西楼》柳宗元》)哪是什么闲情逸致,不过都是酷暑难耐罢了。”
说着,他抬手咬了口桃子。
谢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晶莹的水珠正滚下他的手背,不知是井水还是桃子的甜浆。他的唇是难得的杏粉色,那色泽竟比鲜桃还要盈透几分,张口咬果子时,隐约能看到白若编贝的细齿和浅红的舌尖……
谢琻猛地收回了目光,看向远处的浓荫,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沈梒一抬头,便见谢琻的侧脸又布满了一层细汗,不禁奇道:“这果子不解暑么?”
谢琻沉默半晌,低笑了两声:“我一向体热,无妨……陈辅大人知道你在这偷藏了果子吗?”
陈辅大人,说得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李陈辅。
沈梒尚在江南荆州的时候,曾拜荆州学派的大儒秦阆为师,而秦阆又恰好与李陈辅有同乡之谊。此次春闱,主考官又正是李陈辅,可以说沈梒是他亲选的状元。有了这几层关系,沈梒一进翰林院便常受李陈辅亲自训导,俨然是将他当做了学生,这可是其他翰林院学子们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只是李陈辅为人刻板庄正,偶见学生衣角凌乱都要训斥一番,想必更忍不了在井水里藏果子的行径。
听他这么问,沈梒却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随意道:“人总要吃喝嘛。”
谢琻有些出乎意料,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二人并肩而立,缓缓吃着手中的果子,一时间都没说话。此时院内依旧无风,但谢琻站在沈梒的身边,片刻竟觉得身上的热汗散下去了不少。
沈梒很快吃完了手中的桃子,拍了拍手对谢琻笑道:“还有事做,我便先回了。篮子里的瓜果尽管吃,但别忘了之后再放回井中。”
便是谢琻的亲爹亲娘,也从没交代过这位大少爷干过任何的体力活儿。然而沈梒混不自觉这话有设么不对,说完后径自便走了。
谢琻站在原地,看着沈梒那秀颀的背影越过了烈日灼灼的庭院,在廊下一转,不见了。
谢琻品着口中甘甜的李子,垂下目光又看了看脚边敞着的竹篮。半晌,笑了起来。
第3章 瓢泼
京城的天气如预期般一日日燥热着,到了八月下半旬,红砖垒的房子已经闷得像是瓷窑一般,完全没法待人。所幸处暑如期而至,在八月廿七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等挨过了这阵雨,燥热便会转为闷热,不久之后,初秋便将来了。
沈梒站在廊下,望着外面如珠帘断线般的大雨,怔怔出神。这场雨来得急,却酣畅淋漓,冲走了京城因酷暑而产生的僵滞,给万物重新带来了生机。若不是他此时还站在礼部的门房里,还真是想一书胸臆,好好咏一咏这好雨。
然而他的心思正在别的地方,无意风花雪月。
自七月里他撰拟过一次册宝文被次辅夸了一次后,李陈辅便常常命他润写文字,有些奏疏也让他执笔,这对一个小小的修撰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器重。
沈梒事无巨细,每次差事都完成得极好,纵是李陈辅也很难挑的处错来。
只是……
沈梒眼中的明亮逐渐沉了下去。笼在天幕上的这层积雨云似乎也飘到了他的瞳孔中,让那双清秀的含情目,只余下一片漆黑的沉郁。
身后传来了“吧嗒”的门帘挑起声。
沈梒忙回过身来,果见是李陈辅从房内走了出来。他里面还穿着二品绯袍,外面已披上了蓑衣,面色板正端谨,步履匆匆。李陈辅本人亦是出身寒门,将清廉刚正的一套做得很彻底,若是脱掉这身官服,很可能会被人误认为是一位乡野的教书先生。
见沈梒侯在外面,他简单地一颔首让沈梒跟上。此时有人递上了油纸伞,沈梒本欲替李陈辅打伞,却被他拿走了自己撑在头顶。
门口的轿子已经等着了。但是李陈辅却并没有上去,他站在礼部门前的雨幕里,借着雨声遮掩与自己的学生交谈。
“我已按下了你三篇奏疏。”李陈辅的脸在阴沉的天色里看不出喜怒,但正因如此却愈发让人胆怯,“为何还要往上递?”
沈梒垂下眼睫,低声答道:“学生有幸登科,更受老师指点,愿为国家——”
“少说这些虚言了。”李陈辅看着他,“你最新的一篇《论时政疏》我已经看了,口诛笔伐,痛陈吏治腐败和边防废疏,说得很漂亮么。但你知道为何不能往上递?”
沈梒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李陈辅皱眉,看着这个学生秀美柔丽的前额和看似恭谨的眉眼,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头一次对他涌上了一股失望。当下不愿再多说,拂袖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正转身欲走,沈梒却忽地踏上一步,借着瓢泼而下的轰隆雨声,快而急地低声道:“老师,如今朝政萎靡、吏治不振,实乃奸臣当道、腐坏朝纲之故。学生出身草芥,别无他长唯有一笔可用,今愿供老师驱使,剔瘤刮脓,以正清明——”
“荒唐!”
李陈辅迅速回头,厉声呵斥。他转身时伞缘带起的雨水飞溅到了沈梒的脸上,沈梒却并未抬手去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李陈辅狠狠点着沈梒,气得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幼稚!鲁莽!你以为一篇奏疏便能让你成为一把挖骨的刀,然后功成名就?那我便告诉你,你这奏疏甚至根本呈不到御前便会在内阁被扣下!然后呢?你所陈之事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本人却已成了众矢之的!明天便会被流放出京!你苦读十年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一时的痛快么?”
雷声轰然而下,劈在迟夏的大地上,更劈在沈梒的心头。
“你若还想真的做点实事,便藏起锋芒,好好想想此时应做什么,能做什么。”李陈辅斥道,“你是秦梦如带出来的学生,不至于连这点简单的利害都想不清楚吧?”
淅沥的水珠滚下沈梒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什么都没有辩驳,只是低声应了句“是”。
李陈辅平息了下翻涌的怒气,皱眉盯着他,忽然问道:“最近谢让之总邀你吃酒?”
沈梒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但仅有两次,且皆是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一起聚会……”
“有时候办事,不能一味莽撞,也要学会借势。谢让之出身显贵,你与他往来,不是坏事。”李陈辅顿了顿,复又严厉道,“但他乃世家子,行事张扬,大开大合,那是他的 ‘道’。你却出身寒门,你有你的 ‘道’。不可因与他接触,便将他的作风都学了去。”
沈梒有些纳闷。他与谢琻在大部分眼中,应该连友人都算不上,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却不知李陈辅是从哪儿看出来,他的作风是跟谢琻学得。
但他此时不愿再急怒自己的老师,便垂头,又应了声“是”。
李陈辅见他态度又恢复了恭谨,终于满意了些,最终道:“你虽自小有才名,但需知为官不是做文章,其中的道理要艰深复杂得多……回去吧,好好想想。”
沈梒望着李陈辅的轿子消失在了雨幕中,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今天被斥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他在奏疏第一次被扣下时,便已察觉了李陈辅的态度。
但只是——
他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开蒙老师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其实便是说他人看起来和气,但骨子里的脾气却是又倔又硬,不碰南墙不回头。
果然一意孤行的后果,便是碰了壁啊。
雨下的愈发大了。沈梒俸禄微薄,自然负担不起轿子或骏马,平日里只买了只驴子以供出行之便。此时在雨中,他的驴子走得愈发慢了,所幸他也不急,便坐在驴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持缰,信步于雨幕中悠哉走着。
路上的行人愈发少了,这天穹之下仿佛除了震耳的雷与雨,再无第三种声音。沈梒驱驴走着,心思还挂在今天李陈辅所说的这一席话上。待到他听见自街尽头奔驰而来的蹄声时,那两匹马已经转瞬到了他的身后。
“吁——”
疾驰的马首被人狠狠一勒,骤然停住,骏马的双蹄重重落于地上溅起两朵并蒂水花。沈梒的驴子躲闪不及,凄楚地哀鸣一声,沈梒更是兜头泼了一身的污水。待他擦着脸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谢琻带着笑意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