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琻一愣,抬眼一看,却正好对上了沈梒的眼睛。
如火的枫林熊熊烧了起来,淅沥的秋雨势头渐大,那双眼睛盯着谢琻,瞳孔里全是幽冷炙热的怒意。
却听沈梒缓缓开口道:“编修如此盛情,梒怎能辜负?”他一拂袖,扬声道,“拿箸来!”
忙有侍女奉上一双玉箸。谢琻倒退两步,却见沈梒持箸在手,抬头冲他凉凉一笑。此时的沈梒似被逼到了角落的仙鹤,愤慨地昂首嘶鸣一声,张开双翅充满敌意地拍打起来。
箸落,打在玉杯木案上,发出清越之声。与此同时,却听沈梒扬声唱道: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木石之音为乐,歌声铿锵,字字珠玑。一曲了后,余音未绝。在场众人惊而呆坐,良久竟无一人动作。
这乃是杜诗,赫赫有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沈梒唱的是上半阙,自嘲中带着幽愤,感叹自己辛辛苦苦,却没落风尘,怀才不遇,无奈只得饮酒赋诗,沉醉尚可忘忧,放歌寥破愁。
言辞激愤,郁郁难言。这样一首诗,被出身寒门的沈梒,在谢琻的咄咄相逼后唱出来,着实让人心绪难平、扼腕叹惋。
然而更毒的,则是沈梒没唱出来的下阙。后面的诗句笔锋一转,由自哀转为怒斥,直指豪贵当道、敛财腐败,痛陈世家的荒淫腐败,败坏朝纲。也就是沈梒给谢琻留了面子,不然这若唱了出来,那就是指着谢琻的鼻子骂他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而谢琻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沈梒。
一曲了后,沈梒一扔玉箸,起身团团向周遭行了个礼,淡淡笑道:“在下不胜酒力,行径失态,今日便先退席了。告辞。”
说罢一拂袖,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径直走出帷幔下了木台,扬长而去,留下宴席之上众人一片鸦雀无声。众宾客还沉浸在震惊中,无一人敢看谢琻表情,连侍女们都低垂着头,不敢动作。
稍顷,谢琻忽地笑道:“修撰酒沉了,我去送送他。各位自便,在下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也跟着沈梒下了木台,追进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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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气得脑壳发疼,疾步走于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几次差点被木屐崴到脚,却没停下脚步。
今日他本不想来。那谢琻纨绔倨傲,沈梒在进京前便听闻这并非个好打发的角色,本不欲与他过多往来。但那日收到了毂园秋宴请帖,又听言仕松言辞诚恳,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能借此机会与谢琻化干戈,也是一件佳事。
但果然是他太过天真了。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只听一人叫道:“沈修撰,请留步!”
竟是谢琻。
沈梒烦躁不已。他这两日本就有点感染风寒,此时愈发头痛欲裂,当即加快了脚步,想假装没有听到。
“沈良青!”
他的袍袖蓦地一紧,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木屐一滑差点儿摔倒,所幸被后面赶上来的谢琻扶住了。
沈梒更是羞恼,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袍袖,回头寒声道:“谢琻,你几次苦苦相逼,我都再□□让。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若实在看不惯我,我们各走各的路便是!”
谢琻看着他。银辉的月色如寒霜般洒在他的侧脸上,林间叶下的雨水凉意正在一分分渗入他的布衣和长发。他紧拽着自己的袍袖,一双秀目满是羞愤,瞳孔里腾着两簇小火苗。
他是真的生气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谢琻忽然开口问道:“洪武二十年的扬州。你不记得了么?”
洪武二十年?扬州?
沈梒一愣,被他这突然转换的话题弄得措不及防,疑道:“什么?”
谢琻反而不急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梒,凉凉地道:“两年前的二月时候我在扬州游湖,当时听说你也碰巧途径那里,便专门差人送了拜帖给你。你若不想与我结交,我也理解,但你为何撕了我的拜帖后,还逢人便说我谢琻也不过是拜服在你才名之下的手下败将?而你一世清高,才不想结交我这等浑身铜臭的世家子。你把我在南方的名声搞臭后,此番见面后却连声道歉都不曾有——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沈梒一头雾水,失笑道:“你在说些什么?两年前我的确曾路过扬州,但从没收到过你的拜帖,也从未说过你是浑身铜臭的世家子。”
谢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你刚才唱的诗来看……这的确像是你说的话。”
那是因为你逼急了我,沈梒暗自想。
“无论如何,你方才所说皆是一派胡言。”沈梒道,“你若是真的厌恶我,不必编这等劣质的故事哄骗我,直接说便——”
他忽然顿住了。
顷刻间,他蓦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便恍然大悟。
谢琻看着他的表情,一扬眉问道:“怎么,想起来了?”
“是……”沈梒在心里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我没诳你,撕你拜帖、还说了那些话的人,的确不是我。”
而是他的堂弟。
两年前他年方十六岁,才名却已经遍布江南。那年春日里他途径扬州,借住在一位远亲家里,闻名而来的访客太多有些应接不暇,他便托远亲家里帮忙回绝,自己进山听经悟禅去了。谁知两个月后回来,却发现远亲家的堂弟爱慕虚荣,竟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打着他的旗号做出许多荒唐事情。沈梒当时有些不悦,但他并非喜爱计较之人,只是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离开了,往后再没见过那位远亲。
他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却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又被谢琻提了起来。
听完沈梒的解释,谢琻抱着臂膀半天没吭声,脸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沈梒看着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所以自你我二人初遇,你便对我充满敌意,处处为难,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你可真是小心眼啊。沈梒忍着笑,没好意思说出来。
“唔……”谢琻慢慢道,“可能你这 ‘荆州汀兰’没感觉,但对于我这个别称里都还带着 ‘玉’字的京城世家子来说,铜臭可是极难洗刷的污名。”
沈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他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去,再看谢琻抱着胳膊、明显有些窘迫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罢了,再主动做一次善人吧。
想到此处,沈梒便主动伸出手去,含笑道:“既然误会已解,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你为难过我,我也嘲讽过你,便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化干戈为玉帛,共饮美酒赏诗书,可好?”
谢琻的目光落在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上,随即缓缓上移,落在了他的脸上。笑意融化了方才的寒意,此时他正微眯这那双含情目,浅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秀目的弧度,柔软含笑的唇瓣,皆让谢琻想起了玉色的白莲。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白莲》陆龟蒙)
世间有千万种争奇斗艳,他却着迷了似得觉得,唯此时、此刻、眼前的最为出众。
半晌,谢琻终于缓缓抬起手,与他掌心相抵,击了下掌。
沈梒的掌心柔软,带着秋雨的凉意。当他们的肌肤短暂相触时,谢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周遭雨水淅沥打于秋叶上般。清晰,却乱了分寸。
第6章 新岁
京城的世家之间没有秘密。秋宴方过的第二天,朝堂府邸便传遍了“谢琻以歌妓之名调笑沈梒,沈梒不堪其辱愤而唱杜诗反讽”的谣言,好好一场毂园秋宴变为了新科状元和榜眼的修罗场。
这事儿一出,京城的寒门都不禁大怒。有言官连上三道奏疏,弹劾谢琻行为无状、横行霸道,仗着世家的身份无所不为。洪武帝看了奏疏后,留中不发,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将谢父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进宫向洪武帝请罪。洪武帝这才笑着宽恕了这位三朝老臣,并意思性地罚了谢琻三个月的俸禄和一个月的禁足。谢父回去后也没手软,将谢琻打得皮开肉绽后,又逼他上门去给沈梒赔罪,这一篇才勉强揭过去。
虽然谢琻在毂园秋宴上的行径让大部分人不快,但还是戳中了少数京城纨绔子弟的心坎。没办法,沈梒长得太出众了,就算是个男人,也还是让不少人起了对他轻贱的心。
谢琻一月的禁足完了后,有不少酒肉朋友都忙着摆宴给他压惊。所有人都以为他挨打又上门给沈梒赔罪是迫不得已,席间有不少人为何迎合他,纷纷说着轻贱沈梒的话。谁成想,谢琻当场便掉了脸。不欢而散了好几次后,众人才明白,这两人是真的化干戈为玉帛了。
到了后来,沈梒谢琻二人甚至开始一同出去游湖吃酒,似乎已经成了密交好友,真是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话。
等所有事情平复,天气已经彻底冷了起来。转过了年关,又到了新岁,洪武帝决定在太和殿大宴百官,恭庆新岁。本来此次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参宴,但洪武帝专门发了话,让新科的状元和榜眼一同入席。
洪武二十四年。正月初一。
沈梒自上京赶考就一直住在东交大街的一间寒舍里,中了状元后也没有搬。他本来没雇仆役,但最近逐渐事务繁忙,家里有些打理不过来,终于还是找了位年迈老仆,人虽寡言但却十分勤奋。
初一的一大早,沈梒穿戴罢朝服,那老仆为他捧来了收拾好了的大氅。昨夜刚下了一阵雪,外面实在冷峭得很,而沈梒唯有这一件大氅可以御寒,还是他上京赶考前家里专门赶制的。但沈梒家在南方,家里人又从未北上过,做的这件氅不过多了一个夹层,在京城刚下过雪的天气是挡不了多少寒的。
老仆帮沈梒穿上外袍,手摸过大氅的里侧,慢慢地道:“不知皇上在哪赐宴,若是露天,今天大人可要挨冻了。若是能在这里面缝一层毛料,也会好些……”
沈梒笑道:“毛料金贵,我哪儿买得起?无妨,宴上必定有酒,喝酒暖身子罢。”
穿戴完毕后他往外走,老仆跟在后面,追着问道:“大人怎么去?还是骑驴子么?昨儿个刚下过雪,西巷口路泥不好走,您得绕道了。”
沈梒还没回答,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车轱辘声,恰好停在了他的院口。沈梒笑道:“无妨,接我的人来了。”
老仆忙推开院门,却见门口泥泞的小路上停了辆高峻的马车,与这朴素的民巷着实格格不入。此时车帘一挑,一着七品官服、披锦绣大氅的英俊青年探出身来,跳下了车,毫不顾忌地上混着污泥的雪水会弄脏他干净的靴底和大氅的鹅绒边。
沈梒还未开口,便被谢琻一把着住了双手捂在掌心,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凉?”
老仆看得目瞪口呆。他知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京城最金贵的人,却没想到与自家大人这么熟稔,还如此得——亲昵。
沈梒也略有些尴尬,但自两人冰释前嫌后,谢琻便对他一直如此亲昵,经常伸手揽他肩膀或抓他手腕。他还想过,或许是因自己是江南人,故而不习惯北方人的热情爽利。
沈梒任他将自己拉上了马车,笑着解释道:“我没事。天凉而已。”
谢琻一摸他的大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敲了敲车身让马车上路后,他弯腰从座椅下抽出了一个箱子,示意沈梒打开,“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
沈梒依言开箱一看,顿时就是一愣。箱子里躺的是一件崭新的大氅,外用鸦青锦缎做皮,还绣了精致的鹅羽花纹,里面则结结实实地缝了一层雪色狐狸毛。外面买的有些狐裘仅在脖颈处一圈用了狐毛,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这种用了一整张狐狸皮还不止的大氅?
谢琻看沈梒慢慢皱起了眉,便解释道:“家里嫂子给我缝的,多做了一件,便带给你了。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你快穿上。”
沈梒叹了口气,将箱子又盖上了:“这我不能收。”
“为何?”谢琻装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打开了箱子盖道,“这种鬼天气,谁不在外面多套一件?没人看你的,快放心穿上吧。”
沈梒温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很多翰林院的同僚们都只是穿了一层夹袄,我自己的大氅还勉强符合身份,但你这件狐狸毛的让我穿来却太僭越了。”
谢琻知道沈梒说的是实情。当今的洪武帝虽英明神武,却疑心病很重,朝野上下受他影响,文字狱、捕风捉影的事情屡屡不断。若沈梒今天真穿了这狐氅去了新岁宴,明天估计就要被言官们参一本。
他虽知道,却还是不快,“啪嗒”一声甩上了箱子盖。
沈梒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失笑。越与谢琻交往,他越觉得这位看起来桀骜风流的京城才子,不过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小公子罢了。二人关系近后,谢琻动不动便在他面前耍小脾气不开心,似乎有些喜怒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