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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沿湖畔踏雪而行。
毂园位于山坳之中,一向冷得及早。洪武二十三年那时便是,全京城的枫叶都还青黄不接之时,毂园已有了秋枫烈火的美景。而此时也不过是十月末,两日前下了一层薄雪,毂园却已是一片晶莹素美的景象。
侍女引他到了清风池馆便退了下去,沈梒立于廊下,揽衣举目不见人影,搜寻了半晌却见结了冰的湖面上竟站了个人。灰白的天,他裹着淡青的大氅,差点与冰湖融为一体。
“让之!”沈梒提声叫他。
然而冰上之人却没有回头,想是隔得太远了没有听见。
沈梒无奈笑笑,撩衣迈过了围栏,踩在了冰面上。此时虽是初冬,这湖却已冻实了,走在上面并不危险,只是有些滑溜。沈梒慢慢地提着衣摆,一步步向湖心的人影走去。
靠近了方才看清,谢琻的身前凿出了个一尺见方的冰窟,他手里拿了根鱼竿,脚边放了个木桶,一双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冰洞内的水波。直到沈梒走到身后了,他才听到动静,一回头来惊讶笑开。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他笑着,反手拉了沈梒到自己身前,“我还没准备好呢。”
沈梒不好意思说自己下了值便直接赶来了,轻咳了一声没答,问他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琻含笑道:“两条湖鱼上来,晚上下酒。没想到我这鱼还没上钩几条,你人先到了,罢了罢了回去吧。”
沈梒看这凿冰垂钓本极好奇,想让谢琻再多钓一会儿。可谢琻一摸他露在大氅外的手指冰凉,便坚持将他拉走了,两人提着仅装了三条小湖鱼的木桶又缓缓原路返回。
清风池馆的二楼已被收拾了出来,朝向湖面一侧的落地窗门大开,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四角又点上了烧得赤红的火盆,屋内暖如春日,窗外却湖野冰封。二人皆褪了鞋袜,赤脚踩在地上,有侍女鱼贯搬入了茶几泥炉轻二人席地落座。
炉中温上了清酒,摆上了烤肉、盐焗鸭掌、蚕豆等小菜,方才已有小厮提了新钓上来的鱼下去,不一会儿捧了个寸许大的石锅上来。将锅置于泥炉上,焖了大半个时辰后揭开,顿时一股浓浓的鱼鲜味扑鼻而来,令人垂涎,伴随着还有些许的中药味道,细闻甚至有些米酒的甜香。
此时二人喝了半天的酒,身上已经暖和了起来。沈梒凑近石锅闻了闻,笑言道:“你这是什么大补方子,难道是有人要坐月子么。”
谢琻噗嗤一笑,挥退要为二人布菜的侍女,亲手持勺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放在了沈梒的面前,意味深长地含笑道:“唔,给你的。”
沈梒一愣。方才开玩笑的人明明是他,此时被谢琻如此盯着,竟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轻咳一声捧起碗径自喝了口汤。
入口鲜美已极,汤头加入了米酒佐味,又去掉了鱼肉本有的腥味,入口浓香沁人。
谢琻托腮望着沈梒一口口地喝着汤,嘴角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和微笑:“这是老中医讨来的方子。刚打上来的冻湖鲜鱼炖汤,再配上几味药材,有疏肝理气之效。你不是前阵子一直睡不好觉么,食补比药补强,慢慢调理吧。”
“咳、咳咳……”沈梒一口汤呛在了嗓子里。
“怎么了?”谢琻直起身子,看他窘迫的神色不解道,“你前阵子不就是休息不好吗?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不适?”
沈梒连连摆手,举杯喝了口酒,这才堪堪压下了心头燥起的羞意。
一小锅鱼不算多,但两人吃刚刚好。喝完汤后额头冒汗,侍女又端上了一盘沁凉得正好的蜜柚,一瓣瓣已经剥好如玉似得盛在盘中甚是可人。咬一口,鲜果的汁水充斥在口齿见,连方才鱼汤之味都回甘了起来。
天色逐渐转暗,清风池馆中的侍从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只留他二人闲散卧于大敞开的台楼边,远眺湖景。墨蓝的夜色落于冰面林间,此处不见繁华世界的灯火,唯有一片凝固的雪夜寂静。他二人仿佛藏身于世界唯一的橘红灯芯之中,唯有彼此可以依偎。
谢琻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架古琴,指尖随意地拨弄着,弹奏出断断续续又不知所谓的曲调。沈梒裹着件鹅羽大氅,窝在一叠柔软的锦枕中,托腮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喝下去的酒暖洋洋地从丹田处涌上来,耳畔的弦音也在缓缓撩拨着他的神经。他仿佛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海之中,汪洋不见尽头的木色枝羽微微摆动,唯有清风调皮,轻柔地扯着芦苇的枝干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再醒来时,房间中的灯已经灭了,唯剩火炉中赤色的炭还散发着暗红色的微光。大敞的露台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落无声,万籁寂静。幽静飞扬的雪片正如他方才梦境中的那丛无边芦苇荡般,一时间梦境与现实无声交融。在他瞧不见的天际,似有银月一轮笼罩着这浩荡飞雪,万物在此时都散发起了昳丽的华光。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袁牧,《十二月十五夜》)
沈梒睁眼之时,恍然如梦,竟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方。
随即他感到身畔有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他缓缓抬眼,对上了一双黑暗中柔亮的杏目。
谢琻不知这么趴着看了他多久,此时他目光中的那一抹深刻的痴恋和专注还未收起。黑暗中二人的目光交汇,他眨了眨眼睛,杏目微微眯起露出了一个笑。他似想再靠近点,却又克制地隐忍住了,最后只是抬手轻抚了下沈梒的额发。
“你睡得好沉。”他轻声笑道,“跟个小孩子一样。”
沈梒似还有些沉睡后的懵懂,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
谢琻看着他,心中有一千层喜爱,却又有一千层克制,低声唤他:“良青——”
沈梒忽然抬头,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谢琻只觉脑子里“倏”地一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他迷茫地想。是我执念太过,走火入魔了吗?
可是沈梒的嘴唇就轻轻贴在他的双唇上,柔软却冰凉,像是冬天在外面放了一晌的米糕,让他忍不住想去舔舐轻咬,却又深恐唐突。他二人鼻息相闻,鼻尖相触,彼此的唇齿纠缠间似乎连自己的灵魂也能交给对方。
在极度的惶恐之中,谢琻微微颤栗着,双手托住了沈梒侧脸和脖颈,如臣服般轻轻地下头去将自己所有的柔情和爱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外面的暮雪千山,阑珊无声;屋内的他们交颈而吻,衣发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缓缓分开,凝望着彼此。那时雪月的银光照在他们的发上,仿佛一瞬已经白头。
谢琻不敢开口,怕打破了这过于美好的梦境,怕出声后自己就又回到了孤寂的雪夜。然而他却无法抑制,迫切地想证明这一切的真实。
“良青,你……”他哽住了,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兴起了想吻我一下?还是戏弄我?还是良辰美景不干点啥不合适?还是——
京城风流场上纵横驰骋的谢三郎,在这个瞬间生出了无数惶恐又卑微的小想法。
然而这时沈梒开口了。
月色难掩他熏红的耳廓,他微微咬着下唇,目光有些躲闪,似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轻轻地垂眸,低声道:“以后别再给我喝那些安神的鱼汤了。”
谢琻怔住了。
“我……”沈梒轻轻出了口气,闭目低声道,“晓看天色暮看云……”
实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如万里长风一夜吹绿江南岸,谢琻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震,手捏着二人不知谁的衣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穷的欢喜不禁地上涌。他短暂地出了口气,将面前人搂入怀中,再次埋下了头去。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嗐,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30章 炒茶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在没有战乱饥荒和瘟疫的年代,时光如梭本就是最好的恩赐。冬日飞雪停息,坚冰融化,暖又轻的小风一吹便将姑娘身上的大氅换为了罗裙。再一转眼看时,竟已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春天。
春暖之后太子迷上了饮茶。茶并不是什么进贡上来的珍品,而是沈梒带进宫来的,听说是他故乡的特产,名叫坪上炒茶的品种。这种绿茶经过人工炒制,茶叶会由青绿色变为红褐色,冲出的汤色黄红,饮入口时醇厚回甘。其品种有坪上绿、米翠绿、本山、黄旦、梅占等十几种,以米翠绿为上品。
太子一生喝过数不尽的茶中珍品,却不知为何唯独这江南水乡的普通茶种最对他的口味,每日不饮上几壶便不行。
这日谢琻来东宫讲授,一日教习结束后太子照理留他于堂前饮茶,清谈些民风政事,当时奉上来的照例是坪上炒茶。谢琻本正讲着话,端起茶杯一掀盖却顿住了,连到嘴边的话都忘了说。
“先生怎么了?”太子不解,一见他皱眉看着手中的茶,便连忙道,“可是这茶喝不惯么?”
“不……”谢琻缓缓地道,“敢问殿下,这茶从何而来?”
太子笑道:“哦,是沈先生拿来的,听说是他家乡的特产,带来给我尝尝鲜。怎么,先生喝不惯么?”
谢琻的神色有些古怪,眉眼垂拉着,连嘴角也紧紧抿着。他将茶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漫不经心地笑道:“这茶乃南方乡野平民所饮,算不得珍品,略显粗劣。”
“……”太子有些尴尬,笑道,“我尝着倒是挺好的。听说沈先生也是最好这一口,我喝完后想向他讨,他都没有多余的给我呢。”
谢琻依旧抿着唇,垂眼看着茶碗,似乎极是嫌弃的样子。
太子顿时有些头痛。
谢琻和沈梒两位先生,他都十分敬重,但不知怎地二人似乎总是不对盘的样子。特别是今年转过年关之后,之前关系尚可两人的二人又不知为何闹僵了。若是一起来东宫讲习,两人皆是各说各的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一个;若是分开来,沈梒倒也还好,谢琻则是完全听不得他提起沈梒。他偶尔说起沈梒时,谢琻便满脸的不乐意,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便满心的不痛快。
太子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都是满腹经纶、才堪管仲的国之栋梁,怎么碰到一起了就变得小肚鸡肠起来,难道真的是一山不容二虎?
他有些看不过去二人这么僵持下去,有心调节,此时便开口笑道:“先生稍后有事吗?”
谢琻摇头:“无事,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笑着提议:“如此春景,风和日丽,待在屋里着实荒废。不如先生陪我出宫走走吧,去沈先生家看看?”
谢琻猛一抬头,脱口而出道:“不可!”
太子见他二话不说便如此反对,更是笃定了这两人咀晤颇深,便道:“有何不可?先生放心,我已禀过父皇,可时不时出宫看看,就当考察民情了。”
谢琻紧紧皱着眉头,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像,果决道:“沈梒所住之地鱼龙混杂,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就算要考察民情也不必去那种地方。请太子三思。”
太子不满道:“若不是鱼龙混杂之处,又何见民间百态?不知万民疾苦,我这储君做得又有何意思?”
谢琻往前探了探身,认真劝道:“殿下,若真想考察民情,臣可带您去——”
“先生,”太子叹气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又与沈先生闹别扭了?”
谢琻:“……什么?”
“我在就看出来了,先生别再瞒我了。”太子叹道,十分不赞成地看着他,“我不清楚二位先生有何私人恩怨,但你们皆是人间龙凤,何必总是闹不愉快呢?”
谢琻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他脱口而出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了下去,只好无奈道:“殿下,你误会了——”
“那你为何不愿陪我去看望沈先生?”太子逼问。
“……臣是为殿下的安全考虑。”
“父皇已同意了,又有禁军相随,天子脚下有何危险?”太子步步紧逼,“先生莫要拿我做挡箭牌。”
“……”谢琻的额角微微跳动,手指紧紧捏着膝头衣服,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似彻底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才干巴巴地应许道,“如果殿下坚持的话,便去吧。”
太子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唤了人来安排出宫事宜。
换罢衣服又安排好随侍禁军护卫,二人很快打马出了宫门,往沈梒所住宅邸而去。
其实自沈梒搬过家后,他住的地方便称不上鱼龙混杂了,反而是处清幽安宁的所在。二人在骑马的路上,太子一直在不断劝着谢琻一会儿务必要与沈梒化干戈为玉帛,只是谢琻的脸色一直都称不上太好。
未几,二人到了沈宅门前。谢琻抢先一步上去叩门,应声出来的是沈梒新买来的一个小书童。这扎着总角的孩子生得珠圆玉润,一双大眼睛十分明亮,开门一见是谢琻便顿时喜气洋洋地笑开,大声道:“公子你今天怎么敲门啦——”
谢琻赶着截断了他的话,咳了一声道:“沈大人在家吗?”
小书童有些不解,长着嘴愣愣地看着他。
谢琻猛给他使眼色,同时往旁侧了一步,露出了后面的太子殿下,语含警告道:“你进去禀过大人,说是有贵客来访。”
小书童眨了眨眼睛,似明白了过来,清脆地应了声便要走,却被太子殿下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