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在菜市口,监军北上却在北城楼,围观的百姓便只能挑一个来看了。大部分人都选择去看邝贼掉脑袋,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竟也落得今日下场,真是让人拍手称快。午时抄斩,然而如今辰时方过两边就挤满了人,都等着看那血溅五步的快慰景象。
与此比起来,北城楼的人就少得很多了。
谢琻与沈梒并肩缓缓登上城楼,却见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小撮人,大部分也都是熟识的官家子弟。他们彼此简单打了个招呼,便都在城垛边立定。
这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登高而望,天蓝如洗,凉风虽凌寒,有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却不觉得冷,只觉的心胸舒阔。
却见城楼外立着一队人马,正红的军旗迎风招展,远眺北方。谢华就在那队伍之中,然而他们无关人员却无法上前搭话,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是送别了。
谢琻将手搭在城垛上,低头默默看着城楼下的二哥,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粗糙的墙面。
沈梒知他心中焦灼,轻声问道:“昨夜可有好好告别?”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一家子吃了个饭。老爷子早前也是从军的,送儿子上前线的事情他早已有觉悟,故而尚算平静……只是后半夜我看他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必也是夙夜难眠。”
这是自然。
再加上谢父又是那般心软嘴硬的脾气,估计就是舍不得二儿子嘴上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也只能半夜点一盏孤灯于床上独自辗转了吧。
沈梒心中叹息,又隐隐有些羡慕。他瞥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借着冬日里宽厚大氅的遮掩,伸出手去握住了谢琻的掌心。
谢琻望着前方,没有侧头。然而衣袍下的手却收紧,反手握住了沈梒。
沈梒转眼远眺城下道:“你不必太过忧心……若是我所料不错,战局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了。若一切顺利的话,夏至之前便能再度休战。
“此一役损失虽重,但娄家军撤退时很快重整旗鼓,虽败未溃,只要粮草与军械再度跟上,便能再次反击。之前整顿边疆卫所时新补充的一茬子新兵正好堪用,可以填上这次的战损。
“可再反观草原军。他们本就不善守城,不善冬日作战,榆林关之前他们的元气便已消耗干净了。若不是粮草一案,他们早已败北,如今也只差最后一击……我相信娄父二子,定有能力完成其父的遗志。”
这些道理,谢琻心中也明白,却依旧忍不住焦虑。然而此时当沈梒用平静柔和的嗓音娓娓道来时,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却缓缓平复了下来。
城楼上暂时安静了下来。长风吹过,卷起军旗鼓鼓。暖阳和煦中,城楼下的队伍里忽然扬起了一声嘹亮宛转的军歌——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
壮阔豪放的歌声直上云霄,回荡在碧色苍芎,响震四野。城楼上下的众人也都似心有所感,也徐徐跟着哼唱了起来。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
太阳渐渐挪至正中。
在一片嘹亮歌声之中,忽听城内远方传来了一片模糊的惊呼声。
众人抬眼,却见菜市口的方向一群乌鸦惊得蹬枝而起,迅速展翅消失在空中。
午时已至。
雄浑的号角自城下昂扬而起,随着长风一吹万里。酒已尽,歌未歇,军马催动在众人的注视中开拔,沿着官道向北而去。
坐在马上的谢华似有所感,在队伍中回头,逆着旭日向城楼的方向笑着挥了挥手。随即双腿一夹,催马快速跟上了火红招展的军旗。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谢琻闭目,缓缓吐出了胸口中的那口浊气。
此时虽依旧是一片冬日冻土。
但想必春回大地,亦不远矣。
第47章 锦绣
果如沈梒所料,接下来北方的战局虽不能说是一帆风顺,但也是将草原兵逼得节节败退。
娄家长子娄长风今年尚不过而立,为人坚毅果勇,虽痛失父弟却依然能保持头脑冷静、阵脚不乱。在援兵和粮草未至之前,他带着剩余的五万兵马死守犟子屯,无论外面的敌兵如何叫骂也坚决闭门不出。
据传回的线报说,草原兵为诱娄长风贸然出击,不惜找来了个体型与娄父肖似的尸首绑在马腿上,赶着马在城楼前拖尸。
城内守城兵见了,无不大怒。娄长风麾下副将跪地请命,只求出去砍了那个胆敢侮辱娄帅尸身的大胆狂徒。
然而这位年方二十九的青年将帅却只是不慌不忙地登上了城楼,扶着墙垛往下看了一眼后,管随行将士要了柄弓来。却见他张弓搭箭,三箭连发,一箭射马眼,一箭射马腿,一箭射叫骂敌兵的口舌。
最后那箭不偏不倚,正好在那敌兵张嘴时射中,自右颊腮帮入、左颊腮帮出,半分不差地把一颗人头串成了个串儿。
射罢后娄长风不理城楼下的惊呼叫骂,随手将弓一扔,回首对那请命的副将道:“无论那被拖拽在马腿上的尸首是不是娄帅,我们都应感到愤怒,因为我们皆是中原子弟。”
“我们会报仇,但不是今日。我们会用手中的刀枪报仇,而不是搭上自己的命。”
言罢他罚了那请战副将十个板子,继续闭门不出。
他一直熬到了洪武二十八年的一月中旬,谢华才终于带着新鲜的粮草、锃亮的军械和几万援兵来到了犟子屯。
娄长风面色平静,点罢军将、入库口粮军械,整肃全军三日后,方升起中军帐召来三军将士们。
“是时候了。”
那时他立于鲜红飘扬的军旗之下,全身铠甲锃亮,手中宽背虎头刀因染了太过敌血而发着一层幽暗的绯光。他肖似娄父的年轻面孔终于浮上了浓浓的煞气,浑身上下挺立若一杆□□,握着刀柄的手指节也已发白。
“不尽斩胡寇,誓不还!”
青年猛地举起手中大刀,扬声怒吼。
老父和幼弟的仇和恨一直埋在他的心中,理智逼迫他将这些情绪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
然而现在是时候了。
他需要用这满腔的怒火,点燃他们中原将士的斗志和杀机,一举烧净那些犯我国土的草原蛮夷!
他大开犟子屯城门,指挥左右中三军呈包抄之状,若巨口大开的下山恶虎,疯狂地咬向草原敌兵。敌兵慌忙反击,却怎敌已经在城门后憋了好几个月的中原猛将们?当即被杀得丢枪卸甲,落荒而逃。
至此,自“榆林关之劫”后,朝廷收到了第一份来自北方的捷报。
而若说娄长风是稳重果决的帅才,其弟娄万里则是一员悍勇无敌的猛将。他用一杆八十斤的重枪,平常需三名小兵合力才能举起,而娄万里单凭一臂却可将这重枪武得虎虎生风。
当年娄父未死之时,他便是先锋队的将领,手下兵将虽不算多但个个骁勇善战。这只小队与其主将一般,人人使□□,再配合火铳,其威力之大难以想象。
若说草原将帅们皆畏惧娄家长子的足智多谋,那普通草原兵便是怕极了这位娄家次子。每每阵前杀敌之时,娄万里手里那柄□□便挥得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有次他凶起来暴吼一声,直接纵马前冲一气儿在枪上串了五个草原小兵!
在这兄弟二人的配合之下,捷报频频传回。仿佛所有的边疆将士们都铆足了一口气,要为之前战死的娄父和其幼子报仇雪恨。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前被迫退至犟子屯的中原兵已再度将草原军赶回了榆林关。
二月廿九的那日,乃是洪武二十八年的除夕,娄长风率兵对榆林关发动总攻。娄万里身先士卒,带着一队精锐率先蹬城,最后踩着千万具尸体爬上了城墙,扬手将那杆重枪狠狠掷向草原统帅!统帅的脑袋在呼啸而来的重枪面前仿若个西瓜一般,崩裂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残渣。
仿佛时间倒流,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战局——只是这一次悲剧不会再次重演。
当兄弟二人合力将火红的中原军旗插上墙垛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空也飘起了小雪。明明是大捷的娄家军队却静静立于残垣尸骸之中,无一人出声,天地从震天的喊杀中无声醒了过来,恢复了寂静。
将士们手中持着的火把绵延而去,星星点点,仿若在引着军魂归来的路。
不知是谁,轻轻唱起了那首军歌。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
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战后的疆场上,凝成了一道悲怆感怀的呢喃。
那些曾经在此战死的兄弟们,我们已经回来了。
而在榆林关最高处的城楼之上,两位顶天立地、貌似无所不能的娄家统帅,此时却手抚着招展的军旗、听着回荡在旷野上的唱歌,相继颤抖着低下了头来。
热泪洒在冰凉带雪的城墙上,化为了寒冰。
他们八旬的老父,和年仅十七岁的弟弟,于地下还能听到吗?
————
“未来三十年北疆的城墙,将由娄氏兄弟铸成。”
在谢华写回京城的书信中,这样写道。
谢琻将此话转述给沈梒时,沈梒正坐于桌前批文,听得此言不禁悬笔凝滞良久,末了叹息道:“天降将星于娄家……我朝幸甚,能有他二人在。可这穿上的铠甲,有时便脱不下来了。”
谢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中也不禁有些难受,叹息道:“娄大哥我认识,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瞎闹着拿木剑木刀互砍的时候,他已经拜金吾卫大将军为师,学艺几年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上战场,和大哥他们喝起酒来时说的都是要去南方当个闲散小官,再娶个江南老婆……”
而如今这些愿望,都将被砂砾野草深深掩埋。
他语气怅然。沈梒望着他,随即放下笔,起身来到他身边,抬手轻轻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们不会成为这样的。”他轻声道。
谢琻心中震动,不禁也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紧瘦的腰肢。
纵使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如湍急江水,我也希望我们不会身不由己地被浪潮带走。
你我并肩,定能搏过世事起伏。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洪武二十七年的四月。北方战局平稳向好,娄家军于半月前已将草原兵击退至了应州之外,中原重新收复了重要关隘新平堡。虽然辉县等地依旧尚未收复,但有新平堡做屏障,短期内草原兵无法再度来犯。
果如沈梒所料,这场战争于夏至来临前结束了。四月末之时,娄万里留守边疆,娄长风将随谢华一同返京面圣述职。
这半年来娄氏兄弟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凯旋将士入京的那日,城中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叫好声响彻天地,场面之壮阔不亚于当年白象游街之时。
娄长风与谢华面圣后又交接军务,闲下来时已是十日之后。而娄长风此次回来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在家中为娄父和三弟立一个衣冠冢。待公事了后,谢琻便带上了沈梒一起,去拜会娄长风并祭拜娄氏父弟。
沈梒终于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青年将领。
与坊间传闻中的眼若铜铃、身高九尺不同,娄家长子身形挺拔却有几分消瘦,半年的军旅生活已在他刚毅的眼角眉梢染上了许多沧桑。他的目光平静,望向别人时沉寂仿若死水,时间似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的双目再起波澜。
“沈大人。”与谢琻招呼过后,娄长风与沈梒见礼,“久闻大人才名。”
沈梒看着他,心中叹息,轻声道:“将军节哀。”
灵堂前供奉着的,是娄父和娄家三子娄吹云的衣冠,而他们的尸身已与北方的冻土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回到故土了。
谢琻与沈梒捻香三根,祭拜过后插入香炉。一旁的娄长风默然静立,他抬手轻轻掸去了父弟衣冠上的薄灰,最后手指划过了娄吹云灵台前放着的一柄长弓,流连半晌。
“我那弟弟,年纪不过才十几岁,却已能三箭齐发,连我的箭法也是随他练习的……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娄长风低声道,“可他性子跳脱,烈性,被父亲打骂了多少遍都依旧不改。我以前都劝着,想着以后总有打磨他性子的时候。谁知……”
谁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一生却短暂如斯。如那金石相撞时擦出的火光,转瞬即逝。
娄长风短暂闭了闭双眼,将起伏的悲痛思绪按下,转身对沈梒谢琻深深一礼:“我后来听闻,二位曾先一步发现了邝贼阴谋。虽最终没有赶上,但我心中一直十分感激,如今终能当面致谢。”
谢琻沈梒二人连忙还礼道不敢。娄长风执意不起,坚声道:“我们死守边疆关隘,至死不退一步便是为了身后的这片疆土。长风心知守国的乃是如二位一般的坚贞之士,杀敌守城之时,也会多几分果勇。”
沈梒伸手去扶他时,却觉这位将领常年拉弓持刀的坚硬臂膀,此时正微微颤抖着。
我们或立马横刀,或朝前死谏,皆是为了每日旭日升起时,照的是一片锦绣山河。
第48章 一体
人生百年,总有大把的时间给痛怆的人们舔舐伤口。有些伤痛,时过境迁,随着岁月的流逝终有一日能够被放下。
五月末时,述职完毕的娄长风再次北上回到边疆,而为期大半年的“邝正案”终于彻底落下帷幕。邝氏家产尽数封查,亲眷或斩首或流放,邝氏门生惶惶如丧家之狗,纷纷掩盖行迹低头做人,寻机找着下一座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