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澄不动声色,只问,“是我娘说的?把轻陌派去台州了?”
周姨点头,又指指身边的包袱,“也命我再回去常州的果园,听说是害了涝灾,正需要人手呢,我之前不是带着轻陌在那边待过近十年么,多少熟悉一些。”
陶澄心里连连嗤笑,他的娘亲当真是女鬼,一张嘴吴侬软语,到底说了几句真话?
“轻陌会没事儿的,你大可放心。”陶澄也眼睛不眨的扯起谎来,说出此行的最终目的,“我过几日恰好要去台州,你就收拾些轻陌的东西出来,我一道儿给他带过去。”
第七章
轻陌醒来时没哪儿是舒坦的,仿若渡劫被滚滚天雷噼里啪啦一通招呼,只给他留了条小命。
雕花香木的大床,层层华丽的床幔,轻陌睁着眼奋力的回忆,然后咧开嘴角,傻乎乎的笑起来。
待乐够了,才发觉生悲。
陶澄不见了,并没有陪在他身边,没有起床打水,照顾他这个被折腾到半残的人漱口穿衣。
“有花堪折直须折。”轻陌嘟着唇嘀咕,又嘶气连连的撑起身,身上不着寸缕,倒是清爽干净,他掀起被子往自己身下看去,都肿了,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小团,轻陌碰碰它,“不委屈,还有比你更加遭业的呢。”说着缩了缩屁股,果然一阵酸楚上涌,“哎,可惜我看不到。”
撩起床幔后才发现这里不是画舫,轻陌歪着脑袋纳闷,看见屏风后有一个浴桶,桶边搭着条长巾,显然是用过的样子,轻陌靠着幻想还原场景,陶澄抱着他一起沐浴,陶澄还帮他清洗,轻陌想着想着就又乐呵起来。
枕边放着叠好的衣裳,轻陌抖开,是一袭白色长衫,他从未系过腰封,低着头摆弄了半晌也没成,索性就一条身子罩在衣服里晃荡,也自在,他伸着懒腰推开门,被大好的天光刺的眯上眼。
“公子醒了,小的这就备水伺候您洗漱。”候了一早晨的小厮赶忙前来。
轻陌被吓的一缩,单手遮在额前都没顾的上移开,眯缝着眼瞧这个小厮,动作活像戏班子里演的美猴王,“你,你是谁?”
小厮答,“青楼院的侍人,管事儿的命我伺候您。”
轻陌瞪大眼睛,目光越过小厮,与昨夜在画舫窗边时所见一般,让他倏然就回想起陶澄那句“你就暂且留在青楼里吧”,轻陌一时百感交集,想来他的卖身契也应是从陶府转到了青楼,跑也没用,更何况...他想听陶澄的话。
轻陌一笑,又揉揉脸,及时行乐谁还不会么,“麻烦了,备水,再备一碗鸡汤面,饿死爷了。”
吃过面,轻陌摸着肚子睡在树下躺椅里,阳光斑斑驳驳的洒下来,从湖面吹来的柔风带着细细的湿润,舒服的不得了。他手里拿着一截垂柳,柳叶细长,尖端刚抽出来的新芽是嫩黄色,讨人垂怜,轻陌随手挥了两下,这回动作像是在赶飞虫,他被自己逗的轻声失笑。
“我都记得,全部都记得。”轻陌喃喃,随后开始糟蹋这条柳枝,揪下一片嫩叶,“他会来”,再揪下一片,“他不会来”,如此不多时,柳条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轻陌的手顿在半空,垂眼瞧瞧散了满身的绿叶,又瞧瞧唯一的、坠在最顶端的、小小的嫩黄色,仿佛陷入了困境之中。
“你还太小,”轻陌的指尖点在那抹嫩黄上,神色严肃,“你不可称之为‘叶’,只可称之为‘芽’。”说着皱起的眉心展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进了躺椅里,“所以,他会来。”
轻陌合上眼,清风吹拂,吹出丝丝的倦意,也隐隐吹来八角青楼里的欢声笑语。
以前,他从常州果园回来的那一年,他们还没有形同陌路的那一年,他和陶澄之间也经常笑闹,虽说是偷偷摸摸的,万不能让乔二奶奶知道,否则,就会如同之后那样,这些笑闹声只会存在于他的回忆与梦境之中。
轻陌悠悠的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七岁,除了周姨从废弃堆里捡回来的连环画,他没有看过任何书籍,所以词汇量贫瘠的只有一颗稻谷那么大点儿,还是颗瘪稻谷,他躲在周姨的身后,想,这两个和他一般高的男孩子,好漂亮。
就是要和他们一起读书习字么?小轻陌的心里有一只小鹿在蹦跶,他被周姨牵来之前,正孤零零的在沙土堆里和稀泥玩儿,周姨急急忙忙的一面给他擦手擦脸,一面叮嘱,“老爷大发慈悲,请老师来给两位小少爷授课,心里还是念着你的,不然怎么会叫你一同去读书呢!”
小轻陌的眼睛都亮起来,“是有先生来教我认字吗?”
周姨欣慰道,“是呀,好好学,会识字用处可大着呢!”说罢又面露担忧,握着他的两只小手,温声哄,“轻陌啊,两位小少爷是金贵之身,你切不可顶撞,等下你也会见到他们的阿娘,那个人要是说了什么让你委屈的话,你不许哭,哭了就没有书读了,知道么。”
小轻陌答应了,既然是答应了,便忍的眼眶通红都没让眼泪掉下来,院子里只剩下教书先生和他们三位学生,那个名叫陶澈的漂亮男孩子躲他躲的远远的,嚷到,“倒霉蛋!”
小轻陌手足无措,被教书先生牵着走,他只觉得那只大手是他眼下唯一的依靠,遂捉的紧紧的,先生低头同他言笑,“倒霉蛋又如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轻陌听不懂,鼻子憋的一抽一抽的,倏然另一只手也被牵住,他歪过脑袋,看到陶澄正对他笑,“我运气好,我分给你,但是不能让我娘亲知道,咱们悄咪咪的。”
陶澈在一旁急的嗷呜乱叫,对着陶澄大吼,“哥哥!你快放开他!他是下人,他还是倒霉蛋,你怎么能牵着他呢!”
轻陌刚被乔二奶奶威胁过,又记得周姨的叮嘱,于是受了惊一般赶忙把手往回抽,可惜抽了好几下都不成,仍被陶澄紧紧握着,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还游刃有余的和陶澈杠上了,“我就要牵着他!你告诉娘亲去呀你,我就说都是你嫉妒我胡诌的,你看娘亲是信你还是信我!”
陶澈气的要哭了,直跺脚,“我不要倒霉!父亲好糊涂,怎么叫下人同我们一起学习!”
陶澄嘻嘻哈哈的笑话他,牵着轻陌的手一甩一甩,生怕不够刺激陶澈似的,又转回脑袋看向轻陌,“要是我真的被你传染成了倒霉蛋,我们俩就一起玩儿,你长得好看,跟你玩我不吃亏。”
先生被逗的哈哈大笑,“可塑之才。”说罢也学着陶澄晃悠起轻陌的小手,从陶澈的角度看去,一大两小三个人别提多欢乐了,就他,又急又气,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脸蛋都涨红了。
涨红了脸蛋的还有轻陌,他怔怔的看着陶澄,眼泪直往下掉,不甚相信的追问,“你会跟我玩吗?”
小陶澄用力的点点头,“会!可你要是变丑了,我就不跟你玩了。”又抬起手在轻陌的脸蛋上连擦带揉,“别哭啦,你看你哭的好丑呀。”
轻陌被唬的连连眨眼,想把眼泪眨回去,嗓子里也憋住气,憋的打了好几个哭嗝,这才脸红脖子粗的把眼泪止住了。
陶澄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再笑一个,笑起来肯定更好看!”
小轻陌羞的抬头去找教书先生救命,先生却饶有兴致的帮腔,捏了捏轻陌的小手。
于是轻陌便吸吸鼻子,在陶澈濒临崩溃的吱哇乱叫声里,对着陶澄咧嘴笑开。
年少回忆,已经十五余载,轻陌想,我没骗你,我都记得。
第八章
陶澄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来到青楼的后院水榭,推开栅栏矮门时,吵醒了打盹的小厮。
小厮赶忙起身,怀里的书一下子掉到地上去,他“哎呀”一声,捡起来拍拍,这才迎到陶澄身前,“陶大公子。”
陶澄点头应过,问,“他醒了么?”
小厮答,“临近上昼巳时起的身,用了一碗鸡汤面,后命小的把躺椅搬到湖边树下,又歇息了。”生怕陶澄嫌恶他照顾不周还打盹,瑟瑟的为自己多言了一句,“小的见轻公子睡的实在香甜,这才馋了,望大少爷...”
“无事,”陶澄轻轻弯起唇角,“我是面相凶狠还是不近人情?”
俊美无匹,太过耀眼,小厮被晃的在心里直呼“要了命了”,双手呈上画本,道,“这是轻公子命小的去寻的,说是要图画精致好看,小的回来时公子已经睡着了,便没上前去打扰。”
陶澄接过书,一面草草翻看,一面踱开步子,“你下去吧,我在这就行。”
书里的图多是花草鱼虫,陶澄都不用琢磨就能知道这人又是想要刺绣,他笑叹一声,一把合上书,抬起头,刚要迈开的大步就顿住了。
目光里,轻陌歪着脑袋于躺椅里睡的毫无防备,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握着一枝没了叶子的柳枝抱在怀里,如墨的长发也未束起,微微吹在清风中,慵懒又曼妙的模样。
陶澄伫立了小半晌,待欣赏够了才轻声凑近,把包袱和书都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弯身坐在石凳上,伸出手探进轻陌飘飞的发间,被撩拨的有些痒,从手心窝一直痒进了心窝里。
这边陶澄怔怔的出神,那边轻陌快要佯装不住,他在心里默念着哪首野诗,“柳树下,美人卧,柳花飘坠,啄于唇间”,又猛的被“啄”字刺痛,昨夜什么亲密无间的事情都做了,可陶澄他,轻陌又奋力的回想了几瞬,陶澄他确凿没有啄于唇间。
轻陌也如柳花飘坠,从云端直接坠进尘埃里,他心生委屈,哪里还愿意玩什么佯装游戏,手上倏然之间就握紧柳条,眼睛一睁,挥起胳膊,逮哪儿抽哪儿。
陶澄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鞭子,眼里顿时盛满了笑意,看的轻陌更是怨念丛生,手上越发没了章法,胡乱一气,活像十二岁撒泼的顽童,陶澄陪着他虚虚过了几招,随后轻轻松松的只一手就将轻陌的双腕交叠着禁锢在胸前,“扰你小憩就这么大脾气?”
轻陌拿一双自认为最凶狠的眼神瞪向陶澄,其实心里的鼓面都要被捶破了,“你,你亲我一下,我就消气了。”
陶澄就笑,另一手摸到轻陌的后腰处捏了捏,“还难受么?”
轻陌被捏揉的又痛又痒,嘴上哀叫着求饶,“少爷,少爷行行好!”
陶澄收了手,“昨晚是谁连名带姓叫我叫的别提多顺嘴?你帮我想想。”
轻陌哽住,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想想。”
陶澄又笑,这嘴巴溜的,果然十分讨打,便去夺他的柳枝,轻陌紧紧握着不从,手腕乱动,把柔韧的枝条甩出连串的波浪来,“你想做什么,你要抽我么?”
柳枝还是落进了陶澄手里,他好奇到,“叶子呢?”
轻陌仍被牢牢的禁锢住,挣动不得,索性无赖到底了,“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陶澄被惹的心情大好,用柳条尖尖去点轻陌的唇,“为何要亲?”
一个“想”字噎在嗓子里,这才后知后觉的难堪起来,轻陌全身都火烧一般,为自己的自作多情,也为自己的痴心妄想,他顿时消散了玩闹的气焰,喃喃道,“没有为何,不亲便不亲罢。”
陶澄松开他,把玩着柳条,也换了话头,“以后不必再叫我‘少爷’,一来你不再是陶家的佣人,二来我听着也不顺耳,以前就同你说过吧。”
“...嗯。”轻陌揉揉手腕,以前两个人躲在假山里偷偷相聚,陶澄会从衣襟或是袖口里掏出花生酥,糯米糕之类的小心点送给轻陌吃,轻陌欢天喜地说“谢谢少爷”,陶澄就把手缩回去了,用美食威胁,“再叫我‘少爷’就没有好吃的了。”
于是乎,七岁的轻陌大约是全陶府里唯一一个敢直呼大少爷全名的仆人。
陶澄将人拽起身,酸痛密密麻麻的从骨肉之间溢出来,难受的轻陌龇牙咧嘴,他鞋子也没穿,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踩在青草地上,陶澄瞧了就皱眉道,“坏毛病。”
轻陌蔫着心绪不想理他,可又舍不得不理,慢慢把腿蜷起来踩在躺椅边,双手环住,一副委屈巴巴挨教训的模样。
陶澄又笑,“起来,起来动动。”
轻陌不大情愿的“唔”了一声,灵光一闪,赶忙问起正事来,“那个...你让我暂且留在这里...是、是要,包养我么...”
陶澄挑起眉,“把你当成小倌?”
轻陌“嗯”到,眼睛不敢看他,“我猜的,我就猜猜...”
“我问你,”陶澄莞尔,“有哪一个小倌敢拿柳条抽他的客人的?”
轻陌小声嘀咕,“这不是...情趣么...”
陶澄被逗的失笑,“啊?你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
轻陌装聋作哑,甚至还锲而不舍的想回上一句“你亲亲我我就说”。
陶澄站起身,看躺椅另一边空空如也,于是回屋里把轻陌的鞋子提出来,“穿好,天气是暖和了,但这里临湖,湿气重,当心害了风寒。”
被甜了一口,轻陌心里终于好受一些,乖巧的穿好鞋子,动作间拉扯到哪一条筋都疼的要命,他屁股黏在躺椅上,仰起头哼哼,“要散架了,真的,你没试过你不知道。”
陶澄二话不说,弯下腰把轻陌打横抱起,抱到另一棵柳树边才放下,“扶着,扭扭腰,踢踢腿。”
轻陌满心的不情愿,手扶在树干上,扭腰的动作他想了想,不太能做得出来,过于羞耻,于是退而其次朝着陶澄踢起腿,“我像不像年过半百的糟老头。”
陶澄轻轻笑了笑,反身抱着胸靠在树干边,“你猜的是我娘把你卖进来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