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陌一愣,沉默着没做声。
“的确是我娘。”陶澄似是叹息一口。
昨晚他和教书先生多讲了会儿话,回到府里时天色已经暗了,刚一下马就与一面生的矮个子男人迎面撞上,陶澄有些奇怪,只看那人嘴里像含着石头一般骂骂咧咧,应是对手里的银票不满,揉的一团糟就往衣襟里塞去。
陶澄当他是手不干净的小贼,还吃惊竟敢明目张胆的偷进他们陶府,一把捉了人就摔在墙上,“趁天黑偷鸡摸狗?”
那人瞪着眼,怀里的银票散了一地,他甚是心烦的挥开陶澄,蹲到地上去捡,“偷鸡摸狗?偷鸡摸狗的是这陶家人吧,还富甲一方呢,偷摸卖人,还扣巴嗖嗖。”
骂的实在太含糊,陶澄只听明白几个字儿,他待这人重新站起身后,拎起后领子就把人丢进了黑乎乎的拐角处,手指往咽喉上一掐,登时就让那人只有出气儿的份。
“到底做什么的?交代清楚,在我陶府门口鬼鬼祟祟。”
矮个子男人胡乱挣扎,抱着陶澄的胳膊连推带挠,陶澄松了些力道,“说。”
“我说,咳咳,说,”男人大口喘气,前言不搭后语的,“要卖个人到青楼去,我搞不动,还找了个大汉帮我扛人,这点儿钱都不够我们俩分的。”
陶澄问,“卖个人到青楼去?陶府里的人么?”
“长的挺清秀的,就是脖子上怎么搞了道疤,那管事儿的捉着不放,扣了我二十个金元宝,”男人愤愤,“你们那当家的女人也是,这么小气哦,出尔反尔,说我没卖够价钱,讲好的一百两报酬也只给了一半...”
陶澄惊的心肝剧颤,松了手转身就要上马,又折回去,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金碎银,全朝摔在地上的男人丢去,“自己掂量轻重,闭上嘴。”
男人一面捡金子银子,一面咳着嘟囔,“谁稀罕说,没一个好东西。”
苏州城富饶,青楼不少,也算陶澄运气好,第一家就让他找对了地方,陶澄歪过脑袋看看又换了条腿甩来甩去的人,心下一时感慨万千。
“你知道为何我娘对你如此厌恶么?”陶澄问,“为何会突然把你卖到青楼来?”
“我是个倒霉胚子,她不愿我与你一起玩。”轻陌颇为低落的喃喃,“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卖我,但是想来府里的人见我消失了,都会高兴。除了周姨,”说着抬眼看向陶澄,又很快收回眼神,“也除了你,其他人都嫌弃我是倒霉蛋,离我离得远远的。”
陶澄一时无言,心里的难过闷得胸口都疼起来。
轻陌不踢腿了,环抱住树干,懒懒的把自己黏在上面,脸蛋硌在树皮上有些磨,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没人知道我是谁,终于摆脱了陶府,我其实是有点点开心的。”
陶澄走到他的身后去,两只手招呼不打的按在了腰窝里,习武的手劲儿不可小觑,这一下子疼的轻陌脸都白了,哀叫声不似昨夜还有欢愉,全然只剩下痛苦,“你要弄死我吗!”
陶澄放轻力道,手法娴熟的按揉起来,不过几下就让轻陌又舒服的哼哼,陶澄说,“既然我娘把你卖到青楼,你就在青楼吧,知道将计就计么,免得她又生出什么害你的心思来。”
轻陌“嗯嗯”的应,“听你的,我哪儿也不去。”顿了顿又道,“要是被你娘发现了,你就不止十大板那么轻松了吧?”
陶澄居高临下的盯着轻陌看,看他脸蛋压在树干上,一说话嘴唇就嘟成了肉呼呼的模样,陶澄笑道,“估计能把我直接打死。”
轻陌“嘿嘿嘿”的笑起来,“那你小心些,别死掉了啊。”
第九章
陶澄给他揉了半晌,“舒服些没?”
轻陌软的跟一片杨柳叶似的,声音也像黏在嗓子里,“嗯,舒服了,不要停。”
“小身板。”陶澄边笑边把人转了个面,抵在树干上,“午时了,我要走了。”
“不...不留下一起用饭么?”
“不了。”
陶澄看他眼神殷切,其中的祈求一点半点都不遮掩,顿时有些好笑又无奈,“答应了教书先生晌午后去帮着带两堂课。还记得他吗,郭先生。”
轻陌微微张唇,诧异道,“自然是记得,如何会不记得?可你不是在学府里,怎么又跑去私塾?”
“先生患有风湿,前几日下雨就不甚舒服,我反正闲来无事,不比和那些个纨绔子弟夸夸其谈浪费时日要好?”
轻陌赶忙撑着树干站好,腰板挺得笔直,“带我一同前去罢,我十多年未见过先生,在果园里时,与你寥寥的几次通信都是拜他转手来着。”
陶澄摇头,“不急这一日,你多动动,命那小厮给你捶捶揉揉都行,待你无碍了再说。”
轻陌还欲争辩,被陶澄倏然拥进了怀里,一只手抚在脑后,叫他想本能的想躲都无处可躲,唇瓣被带着一点微凉的柔软触碰,随后便是更加陌生的触感,叫轻陌茫然到不知所措。
亲吻没有持续很久,在轻陌回过神之前就已经结束,陶澄收回舌尖,只弯起唇角又将轻陌啄了啄,“我走了。”
像被棒槌敲醒的木鱼,轻陌陡然“啊”了一声,血都涌到了脑袋上,“你,你怎么...”却只见陶澄笑的如同做坏事得逞的痞子一般,痞子偷袭会打招呼吗?不会。
轻陌懊恼自己,脑海里就顾着冒泡,什么都没能记下来,回味都无从回味,他闷闷的将自己暗骂了一通,又去追陶澄,“官爷慢走,您晚些时候还来宠幸小的么?”
陶澄被惹得直笑,依他做戏,“不来,若是来了,怕你三日下不了床。”
轻陌哽住,陶澄又道,“何况今日就你这破身子,如何服侍本公子?”
轻陌憋了半晌,磕巴道,“我...我还可以...用...”
陶澄饶有兴趣的瞧他。
轻陌败北,实在羞于出口,他索性岔开话题,“有一件事儿还想请你帮忙。”
陶澄也不为难他,问,“何事?”
“我暂且躲在这青楼院里,他人不必在乎,但是周姨许是会着急,”轻陌眉心微微皱起,“昨夜一夜未归,今日也杳无音信的,烦请你去给周姨报个平安,叫她不必挂心。”
“我娘告诉周姨你被派去了台州,走得急,就没来得及跟她讲一声,”陶澄再回想起乔二奶奶,心生寒气,“周姨也被送回常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去见她。”
轻陌默默,半晌后只点了点头。
湖边常有清风,垂柳飘摇,扫在湖面上荡出波光粼粼,也吹的轻陌衣衫晃荡,陶澄见他手指扣弄在栅栏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心软,“中午想吃什么就吩咐小厮,下午若是无聊...”
“陶澄,”轻陌打断他,“十板子,你那时挨了十大板子,我其实想去看你的,我没有不闻不问。”
就像比谁的思维更加跳跃一般,陶澄也回的不对马嘴,“昨日抱着你沐浴,又替你擦身,这才发现你小腿肚上有一条掌心长的疤痕。”
轻陌抿唇,似乎是羞赧至极,他低下头含混道,“年少不懂事,钻狗洞划的。”说罢再抬起脑袋,只看见陶澄一脸“你看我信么”的表情。
陶澄似是笑叹道,“男人的嘴。”
轻陌愣愣的接,“骗人的鬼。”
陶澄走了,栅栏矮门没挂上,被风吹的吱呀响,轻陌慢慢往回踱步,越琢磨越是想不明白陶澄是怎么看穿他的谎言的?
踱步回到石桌边,还未坐下,就看到了桌上的书和包袱,轻陌刚要抓起包袱,手一顿,若真是陶澄忘在这里的,岂不是正好?等他回来取时便又能再见一回,再多说上几句话,就这样积少成多的将四年间遗落的嗑儿都唠回来。
才是晌午,陶府里只有乔二奶奶一个主人在家,天气渐热,她不太有胃口,喝了两碗银耳汤就回屋小睡去了,于是陶澄折回来时,整座宅院都安安静静。
陶澄唤贴身的侍从来,“凡是近几年在我院子里待过的,都叫来。小声些,别吵到二奶奶休息。”
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佣人们规规矩矩的站在院中小花坛前,都是刚分出主院时就跟着伺候的,陶澄看着他们,“今日凑巧得知了一件往事,令我心头大快,要奖励一番。你们谁还记得我十六岁时不懂事,惹得我娘亲怒火攻心,罚了我十板子?”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陶府,谁人不知?
就在这间院子里,陶家大公子先被一身怒气的乔二奶奶扇了一巴掌,面部狰狞的全无往日的温婉,“叫你离他远些,为何不听!可知错!”
陶澄不认为自己有错,愤怒的眼神瞪向陶澈,多亏他的告状,再一见他脸上仍是挂着嫌恶,挂着不可置信,陶澄便觉得他这个弟弟和他娘一样都是蛇蝎心肠。
自从年前轻陌从常州果园回来陶府后,陶澄总是想方设法的偷偷与轻陌约会,既然轻陌不被允许跨入主院一步,那么就由他去找他便好,一得了空,陶澄就抱着书或是抱着剑往偏院跑,尤其是从书院下课后,揣着满脑袋的新学识就要来找轻陌分享。
陶澈拦了几回都没得手,终于在这一次成功尾随了他行踪不定的哥哥,陶澄塞给他一块蜜饯,“你不愿与轻陌玩,我就没同你说。现下你发现了,可千万不要告诉娘。”
陶澈不可思议,“哥,那个倒霉鬼回来能有五六个月了吧,你可别说你一直都...”
“倒霉鬼是以讹传讹的,”陶澄与他好哥们勾搭肩背,“轻陌很好,安静又乖巧,那些竟会攀比的,满心满口金银钱财的公子哥们可远比不上。”
陶澈不可思议到无言,被陶澄带着进了他从不会进的偏院里,看见了坐在小板凳上正奋力搓衣的轻陌,顿时就咧开嘴角尽是嫌弃。
“轻陌!”陶澄唤到,松了陶澈后大步朝轻陌走去,迎上那人眉开眼笑的一张脏兮兮的脸蛋,“你脸上有炭黑,是刚拾完柴禾吗?”
“嗯,刚在厨房里起火煲汤。”轻陌站起身,双手先在围襟上胡乱擦擦才去抹脸,抹的手背上都是黑乎乎的,他就顶着越发脏兮兮的脸同陶澈打招呼,“二少爷。”
陶澈含糊的“嗯”了一声,上一回见面还是他五六岁那年同轻陌一起背《三字经》,十多年过去,别的不说,至少这模样看上去是惹眼的好看。
陶澄将书放在一旁,从怀里摸出好几袋纸包的糖果点心,“唯一一个杏子蜜饯拿去堵他的嘴了,”说着看向陶澈,又叮嘱一遍,“吃人嘴短,万不可告诉娘亲。”
陶澈不置可否,撩起衣摆想坐在木椅上,屁股刚挨上去就听“吱呀”一声,轻陌赶忙呼到,“小心!”椅子腿晃了晃,随后整个木椅散了架,陶澈瞪大了眼睛,“这破烂椅子你们还留着?”
陶澄笑哈哈的,轻陌也跟着开心,“二少爷身体强健,平日里我小心些坐,权当摇椅了。”
“你是太瘦了,多吃些。”陶澄把纸包塞进轻陌怀里,又挑出一个拆开,里面是绿油油的小团子,“就排队等着买青团的时候被他追上的,失策。”
“这个叫青团?”轻陌看它软乎乎十分可爱的形状,“是绿豆做的?”
“是艾草。”陶澄隔着油纸捏起一枚,贴到轻陌唇边,“尝尝,里面是咸蛋黄。”
陶澈的眼睛比刚刚瞪的还要大,“哥!”
轻陌犹豫,又舍不得拒绝,之前也有过好几次被喂的经历,要么是陶澄嫌弃他手不干净,要么是像今日这般怀里塞满了小吃,害得他腾不出手,陶澄就会二话不说的亲自喂他。
陶澄只当他是嘴馋,“要吃自己拿。”说罢又催轻陌,“张口。”
艾草有一点点苦味,应是加了细砂糖或是蜂蜜,入口多嚼几下就能尝出甜味,再咬破了咸蛋黄,便又冒出浓郁的咸香味来,轻陌吃的一边脸蛋鼓起,“好吃,你也吃。”
陶澈搓搓脸,好像被塞了满满一大口苦茶叶,噎的他嗓子眼儿疼,直想大吼,他烦躁不堪的来回踱步,突然就嚷到,“哥!你都没这么喂我吃过东西!”
陶澄被逗笑,“喂你吃东西的人多了,上到娘亲下到丫鬟,指不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俏丽姑娘,哪儿用得着我?”
“胡说八道!”陶澈连声“哎呀”,“不是的,我是说,你怎么能喂下人吃东西呢!你是咱们陶府的大公子!你要气死爹娘么?”
这回陶澄顿了顿才哼笑道,“大什么公子,大公子不是人么?”说着又真的笑起来,“我还教过轻陌舞剑,这我陪你练过,你不可再说什么吧?”
轻陌小时候没少被陶澈挤兑,向来都是有陶澄明里护着,有郭先生暗里护着,他抿唇对着陶澈笑了笑,回身把纸包点心都放在窗台上,又拿出一个看起来最为精致的递给陶澈,“二少爷也尝尝。”
锤子打在棉花里,陶澈太阳穴一突一突的,好歹没冲轻陌发火,一把捞过点心拆了包装,是块卷了豆沙泥的驴打滚。
“今日来没带剑,咱们还和平日里一样。”陶澄对轻陌扬扬下巴,“树枝还在吗?”
“只剩一根了,”轻陌为难道,“本来昨日还在的,今早被嬷嬷当柴火烧了,怪我昨晚比划完了就随手立在树下。”
陶澄笑道,“没事,你去拿你的,我再折一根。”说着就仰头看看树叶繁密的枝条,再跑起几步,腾空踩在树干上,跃身而起,手握住已经看好的那一根细枝,咔嚓一声就折断在手里。
陶澈叼着驴打滚在一旁看好戏,就冲着平时两人习武时他哥哥那毫不客气的进攻,不知道会把薄的跟树叶似的轻陌压制成什么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