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笑了,换了动作背上夏焉,向卧房走去。
残雪银月照亮道路,程熙背着夏焉一身清霜,半路上,发现景晚月竟坐在听香小园的湖水旁独自发呆。
“怎么不去睡?”程熙停步。
月光下,景晚月冷锐意气的五官微微带笑,道:“和你们一样,睡不着。”下巴一抬,点了点肩头的夏焉,问:“什么时候能好?”
兄弟连心,程熙自然知道这一问的深意,自信道:“快了。”
景晚月笑意浓了三分,道:“期待。”
程熙背着夏焉继续前行,回道:“少些伤怀,早点去睡,当心身子。”
大年初三,太医又来诊治,这次确定痊愈,夏焉便谢过相府众人,打点行装,与小方启程回宫。
告别时,他认真地笑着,认真地朝府门外送行的一大家子人招手,将他们一一看过,容貌神情一一印在心里,目光最终在程熙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而后转身上马,与小方驾马行去,深深吸气,胸口微堵,眼眶湿润。
“小方,你与薛晨星怎么样了?”他急需纾解心情。
小方道:“他有点害羞,我会继续努力的。”
夏焉点点头,“薛晨星很好,他们……都很好。”
小方也重重点头,“这也是我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的年,谢谢殿下。”
“要谢他们。”夏焉含着眼泪微笑,“以后我大概不会有了,但你还有。”
小方神情一暗,“殿下决定了?”
“嗯。”夏焉握紧缰绳看向前方,目光坚定,“正月十五丽贵妃去京郊禅寺祈福,那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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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突然发病了
这日公务毕,程熙拎着个大包,骑马前往大商号瑞福临,送洗夏焉在相府养伤期间留下的衣物。
夏焉是皇子,回宫时自然不可能亲自背行囊,小方是侍卫,要负责夏焉的安全,也不应当背,故而只能由相府打理送回。
本是挺简单的一件事,但程熙偏要往复杂里做——
家中的浣衣房不行,瑞福临这等有许多洗衣秘技的专门地方才好,而且不得假手他人,得亲自来,总言而之,必要大肆折腾。
走进瑞福临,掌柜的满脸堆笑,恭敬地将程熙请入内堂奉茶,不多时,少东杜松风亲自来见。
杜松风与程熙同岁,生得文气,讲话和气,做事认真。二人客套一番,杜松风根据衣物的材质特点写好洗涤的用料和护理的方法,给程熙仔细讲了一遍,道:“日后程大公子若还有吩咐,说一声,在下登门去取,您就不必来回奔波了。”
程熙眉眼间挂着浅浅的自豪,道:“此乃四皇子殿下的衣饰,在下理应亲送。”
“哦。”杜松风恍然大悟,赶紧道,“程大公子放心,这些衣物,在下必定千般小心,万般在意。”
“杜少东做事,在下自然放心。”程熙笃定称赞,饮了口茶,露出一点歉疚,“在下知道,这两年来,你一心扑在自己小家的书坊上,过来瑞福临的时候不多,然每每在下一来,就要惊动你,实在过意不去。”
“程大公子太客气了。”杜松风垂首,温和一笑,“您是贵客,贵客上门乃是大喜,万万不敢担‘惊动’二字。何况您的生意一向是在下接,陡然换人,不合规矩。而且老实说,您送来的衣饰,总是令在下倍感亲切,做活儿的时候就跟着高兴。”
程熙一愣,“哦?”
杜松风解释道:“早年瑞福临寻过不少宫中的款式来学习,今日这些衣物的织法以及上回那方白绸红梅帕的纹样,在下做学徒时在家父的笔记中都见过,故而如今再见,便想起了当年。”
程熙登时警觉,“你是说那白绸红梅帕是宫中之物?”
杜松风不懂他为何反应这么大,点点头道:“是宫中早年的基础样子,大约是供侍女用的,纹样不算好,这十几年已不用了。”
程熙双眸一眯,面色顿寒,捏着茶杯兀自想了一会儿,严肃道:“杜少东,在下突有急事要办,先告辞了。”
杜松风一头雾水,程熙迅速一抱拳,起身大步出门,跨马飞驰而去。
京郊腊梅小院。
一阵窸窣,内室布帘掀开,头戴玉冠,束发及腰,身着白丝锦衣,脚踩银线武靴的“程熙”走出来,往厅中一站,负手扬眉,得意问:“怎么样?”
声音清亮活泼,与一贯的程熙截然不同。
坐在桌边饮茶的宋益上下打量片刻,道:“好好说话。”
“程熙”便咳了咳,换上低沉温润的嗓音,再道:“怎么样?”
“神情收一些,少眨眼,往低调内敛那边去一去。”宋益无奈,“喂,你对他可比我熟悉多了吧?”
“哦哦。”“程熙”原地蹦了蹦,闭上眼,动动脸上的肌肉,再睁眼时神色认真,躬身优雅道:“在下程熙,见过宋总镖头。”
“好。”宋益一拍手,“如今天下便只剩一人能看出了。”
“程熙”惊讶道:“啊?还有一人?!”
宋益不紧不慢一笑,端起茶杯道:“便是程大公子本人。”
“程熙”顿时吁了口气,“原来如此。”
宋益补充道:“不过想必程大公子就算真来了,也会晕上一晕,质疑自己。”
“嘿嘿。”“程熙”开心笑着,小跑到桌边坐下,捧着脸道,“我的擒拿手你也认可了,那考试就算通过了吧?”
宋益笑容收起,举起茶杯,“愿四殿下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易容成程熙模样的夏焉也严肃起来,双手握着茶杯,郑重道:“一定。”
突然屋外骚动,仿佛虫兽在深邃的地底翻身,先是细碎微声,接着“哗”一下尽数涌出,踏得大地震荡!
接着传来呼呼的强劲风声,其中夹杂“乒乒乓乓”的脆响,不久前才经历过这境况的夏焉连忙起身,紧张地问:“怎么回事?有人打架?!”
宋益右手按上搁在桌上的长剑,镇定道:“殿下莫慌,这回武拍会我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找了过来,正在与我的手下交锋。”
“江湖寻仇?!”夏焉怎能不慌,跑到窗边一看,远处两拨人正斗得激烈。
宋益迎上来道:“殿下放心,我会护你安全。”
夏焉胡乱点点头,焦急地看着远处,血线不断飞出,身体接连倒下,他那张装扮成程熙的脸紧紧皱起。
“比我想象得厉害一点……烦死人了。”宋益将窗边的花瓶一转,对夏焉道:“殿下,我出去看看,外间有保护机关,殿下安稳在此便是。”说着运起轻动,通过窗扇纵身跃出。
“机关?”夏焉疑惑地看院里,简单干净,哪里像有机关的样子?
然而不久之后,果真有人从远处战圈脱离,冲向他所在的小院时,院外的栅栏和院里的腊梅、石桌、石凳等竟突然自己动了起来,还迅速往来交错,放出一排排暗器,打得袭击之人嗷嗷倒地。
夏焉登时匪夷所思,下巴都快掉了:这是什么阵法?也太玄妙了!
他十分好奇,但眼看着朝小院来的人越来越多,自知不宜暴露,只好关紧窗户耐着性子缩到屋角去。
惶急地等了一会儿,突听外面几声痛苦的闷响,而后万籁俱静,阵法不动了。
怎么回事?被破解了吗?!
还是宋益回来了?
不,不是宋益,否则一定会招呼他的。
接着屋门轻响,夏焉立刻闪身进入内室,左右看看无处躲藏,索性跳上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门吱呀一声推开。
夏焉屏住呼吸,在被中瑟瑟发抖。
轻稳的脚步声在厅堂转了一圈,靠近内室。
夏焉紧张地咬住嘴唇。
“哗”地一声,内室布帘被掀开,无形的威压靠了过来。
夏焉缩成一团,正想着实在不行就扑上去给他一记擒拿手,身上的棉被就“哗啦”一下被大力抖开!
他浑身一凉,与此同时鼓足勇气“啊”地一声大叫,伸手起跳扑向来人,抬头,急喘戛然而止——
两个程熙,一个穿白衣,一个穿蓝衫。
一个挂在另一个身上,咬牙切齿地掐脖子揪衣领,一个微怔,双手托着另一个的腰身。
……
面面相觑。
像照镜子,可表情衣裳怎么不一样呢?
挂在人身上的那个首先颓了,挣扎着要下来,另一个却不让,微怔变作蹙眉,一手抱得更紧,一手誊出来到尴尬至极的那一个的耳后,抬指轻轻拨动,拨出一层薄皮,猛地一撕!
“啊!”
一声大叫,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羞愧。
夏焉全力推开程熙,滚上床缩到角落,抱膝埋头。顶着一身属于对方的装扮还被拆穿,实在丢脸极了:这个所谓天下唯一一个能看出来的人,也来得太快了吧。
程熙:“……”
程熙缓了口气,淡淡道:“我师父是易容高手。”
夏焉埋头含糊道:“你怎么来的?”
程熙道:“院里阵法由阴阳五行术数发动,我师父也会,教过我。”
“我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程熙道:“我找了小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找你,他经不住我唬,就说了。”
夏焉咬牙愤愤道:“小方!”
“我的确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找你。”程熙望着恨不得缩进地缝的夏焉,眸色深沉,“你……为何要学易容术?”
夏焉一愣,程熙的语调太平静了,让他觉出了一点危险。不待他多想,程熙便继续道:“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跟着想通了你近来的所有行为。”
夏焉大惊,从膝盖上抬起双眼。
“你的身世并非皇上昭告天下时所说的那样,对不对?你的娘亲其实是宫中侍女,为丽贵妃所害,你……想要报仇,对不对?!”
掷地有声,一字一顿。
夏焉:“!!!!!!”
他的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而后,程熙说过的字句开始清晰反复地回响,不断纠结缠绕,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紧,最终形成一道黑暗的大网,随着一声巨响当头罩下,收紧。
他浑身紧缩疼痛,尚未有丝毫缓解,那些字眼便又化作重锤,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地砸上他的脑顶和心口,让他如堕深渊,如负山海。
程熙知道了……
他怎么就知道了呢?!
他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一定不会放任自己去报仇的,他……会帮自己?会插手?
那、那……
此事若是拖累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他的家人,相府那么多、那么好的人……
都是因为自己,从之前到现在,全是因为自己!
但凡沾上了自己便不会有好事!
夏焉呆滞地坐着,满头冷汗浑身颤抖,涣散的眸中充满了恐惧。
程熙立刻觉出不对,上前道:“你怎么了?!”
满载关怀的英俊面容映在夏焉眸中,朦胧得好像随时会破碎消失,夏焉仿佛现在就看到了程熙和相府众人被他连累的恶果,一时又急又悔,心口极度灼烧,身体一歪,“哇”地接连呕起血来!
“焉儿!”程熙吓坏了,一把抱起夏焉。
夏焉浑身沉重意识模糊,却坚持扣住程熙的腰带,无力道:“去、去找……阿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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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阿梦说故事
太子府。
夏焉昏在床上,头发拢起,面唇苍白。
韩梦柳坐在床畔,手边放着空药碗,身前铺着一排一尺长的金针。灯烛推近,他拈针凝眸,稳稳刺入夏焉肩头穴位。
夏焉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程熙负手立在一边,眉头心疼地皱起;更远处站着夏昭,双臂抱着谨慎地看。
“最后一针。”韩梦柳松手,让金针留置,道,“此番病发凶猛,要至少十日才能苏醒,若还有下回,我就没办法了。”一顿,低声道,“大概其他人也不会有办法了。”
韩梦柳天资极高,所学甚杂,正经学问、旁门左道几乎无一不通,文学、武技、医术上更是顶尖。
程熙一听就急了,上前道:“为何会这样?!这是什么病?他平时都好好的!”
不可置信的喘息在安静的卧房内突兀回响,韩梦柳瞧了眼沙漏,收回夏焉肩上的金针,平静道:“我们出去说。”
来到外间暖厅,夜色正浓,侍从送上温酒,韩梦柳斟满三杯,将其中一杯推给程熙,道:“热酒暖身,稍微用些,他倒了,你不能跟着倒,许多事还要你为他支撑。”
这话无疑给了程熙极大的力量,整晚混沌的双眸终于闪出光芒,他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吁气道:“多谢侧妃殿下。”
“事情发生在两年半之前。”韩梦柳将程熙的酒杯再度斟满,“那时我与小昭儿刚成亲,心情不爽……”
一旁的夏昭严肃地咳了咳。
韩梦柳无奈一笑,“的确是心情不爽。有时夜里睡不着,便外出散心。一日晚间风雨大作,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转悠,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循声找去,只见一人弓着身子瘫在雨水之中。我走近了,发现他是在呕血,血水成滩,不断蜿蜒,雨水都变成了红色。”
灯烛静燃,程熙与夏昭都没有说话。
韩梦柳低声道:“那便是他,刚刚恢复身份,回宫才两个月。”目露伤感,“他当时的面色比今日还要苍白数倍,只剩一口气艰难吊着。老实讲,若非我那夜出去,若非我就在附近,若非我坚持去看了他,如今这世上便没有夏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