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半信半疑地四处看,猛然发现娘居然没一道回来!难道她已经被扣在公堂上,准备用刑了?!
小孩子经不住吓,一顿犹豫后,板凳在义气与孝顺之间选择了后者,一溜儿烟追上夏焉,拽着他的衣摆一跪,哭诉道:“大人您别生气!我招我招我都招!您千万别对我娘用刑!也别赶我们走!否则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夏焉转身,面色仍微微不善,“那要看你说得如何。”
板凳已有些急出了眼泪,点头如捣蒜道:“您放心!我、我一定好好说!”
他一股脑讲了中午与程熙的对话,说程熙在听到夏焉去相亲时目瞪口呆地愣了一阵,接着又急切又诚恳地对板凳说,他愿意去给阿玉做工,还希望能做别的工,请板凳帮他找做工的地方和住处。
板凳顿时惊了,想做工他明白,可换住处是怎么回事?!
程熙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他不想再依靠夏焉了。
板凳先是一愣,接着突然被点燃了胸中男子汉的责任和气概,顿时就理解了程熙。
他拍着程熙的肩膀说,你放心,我帮你!你做得很对,虽然你脑子有些傻,但大丈夫绝不靠人!单从扎花的手艺就能看出你是有本事的,以后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程熙顿时也热血起来,起身握拳重重点头,随同板凳出门,又请他帮忙对夏焉保密。
他们首先去了阿玉家,阿玉十分喜悦,当即从家中誊出间小房子给程熙住,还请父母与兄长再帮他找其他工。
“大个儿在阿玉家吃饭,我又不给她做工,不好意思蹭饭,就回来了。”板凳泪眼汪汪地瞧着夏焉,“就是这样,我一句没说谎,大人,您、您……”
夏焉听得目瞪口呆,他近日公务繁忙,浑然不知程熙和板凳一个大小孩一个小小孩居然搞出来这么多事!
哎,他应邀去李老板家,只以为是城中富户想要结交,根本不知还有说亲这一项,待到他家女儿出来待客时他才恍然大悟!当即就拒绝了!
可程熙竟一知半解离家出走!
夏焉满心复杂,也走去门槛上坐下,低头按着额顶疲惫叹息。
板凳怯怯地上前道:“大人?”
夏焉道:“带我去找他。”
板凳缩着,平时的活泼劲儿全不见了,试探道:“大人,我有些话想说,您能不能别把这算到我娘头上?”
夏焉抬眼看他,问:“你想说什么?”
板凳想了想,带着些许不安道:“我觉得大人现在不该去找大个儿。”
“哦?”夏焉茫然。
“大个儿想靠自己,总靠着大人他觉得丢脸,我觉得他想得对。而且大个儿很能干,我相信他。”
夏焉心中一震。
“阿玉一家都是好人,何况大个儿还能帮他们,他们可欢迎他了!绝不会欺负他!”板凳再道,“要不我每天去看一次,若真有不好,我再来跟您说,行吗?”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夏焉,“今天大个儿发现自己能在阿玉家中做工,还能去其他地方做工,他特别高兴。我觉得,如果现在大人过去把他抓回来,他一定就不高兴了,他会难过的,真的。”
夏焉登时意外,万万没想到,这样的话居然是从一个小县的孩童口中说出的。
一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近来他对程熙的态度和做法,都是程熙不想要的?
是他太过大意,忽略了程熙内心细腻的变化,还是他太过天真,以为如今程熙傻着,就可以不在乎他的想法了?
他太差劲了。
明明是程熙最最亲近的人,却完全不如板凳,甚至还伤程熙最深。
“板凳。”夏焉严肃地抬头。
板凳立刻一个激灵。
夏焉诚恳地瞧着他,认真道:“谢谢你。”
“啊?!”板凳大吃一惊。
夏焉起身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听你说这些,我知道你是真心为程熙好,谢谢你。你很聪明,又孝顺、又讲义气,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大的人才!我答应你了,先不去找程熙,就劳烦你帮我看顾一下他,有事要立刻告诉我!”
“行!”被夸奖了,板凳一脸骄傲,接着又心事重重,“大人,那我娘……”
“哎呀逗你的!”夏焉轻松地说,“你娘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姐妹,一起逛街去了!”
“啊啊啊?!!!”板凳下巴掉了一地,“所以大人方才是在诈我?!可您怎么知道……”
夏焉晃晃脑袋,理所当然道:“因为我问你程熙在哪儿的时候,你的回答是‘我不知道’,而不是‘他不见了吗’之类的。”俯身轻点板凳额头,“聪明是聪明,但还远远不够。”转身潇洒地走了。
板凳瞧着夏焉的背影,愣了片刻,悲愤而愧疚地仰天长叹。
然而夏焉根本不可能潇洒。
他最近很忙,积压的案件要审,富户要见,贫户要访,城内道路店铺要继续规整,还要想办法铲除城外盘踞的一小伙山贼。
每日当真是像程熙从前要求他的那样,鸡鸣即起子时吹灯,忙得屁股尿流两眼黑青,但仍是动不动就被程熙勾走了魂魄,即便再忙,也会经常走神去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吃饱了不曾穿暖了没有,夜里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就是想程熙。
他从前自信从容、人中龙凤的样子;对自己含情脉脉、不顾一切地付出的样子;他如今憨厚朴实、乖巧可爱的样子;被自己的一句言语一个行为所影响,失落彷徨、委屈不堪的样子。
从前理解有误,其实暂时失去记忆和智慧的程熙并非有了新的特征,更不是换了个人。恰恰相反,如今出现在他身上的种种,正是原本的他的一部分。
原本的他,因为礼数、身份和一些执念,不得不将这些最纯粹、最天真、也最可爱的东西隐藏起来。
他成为了人们心目中优秀的程大公子,却也同时压抑了一部分真实的天性。
所以曾经的程熙,是否也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反观自己,进而感到疲惫和无奈呢?
想来是有的吧。
譬如大围猎那晚,湖水木廊月色清爽,他向自己倾诉着困惑与茫然。
也许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有遇上一个能够让他放下一切防备与装饰,不假思索便能吐露心声的对象。
除了自己。
夏焉毫不怀疑地这样想。
自己一定就是那个人吧。
夏焉内心如潮水般涌动了,无数的感情汹涌着冲向岸边的巨石,激起层层白浪。
他在脑海中仔细描绘程熙的模样,额头、双眼、鼻尖、嘴唇、胸口、小腹、以及……
他面红耳赤,躺在床上难耐地辗转反侧,只想程熙立刻出现,让他能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然后……完全地拥有他。
翌日清晨,夏焉迅速布置好公务,而后偷了个闲,找到板凳,让他带自己去看程熙。
只是偷看,绝不打扰。
夏焉认真地保证。
经历了多日分别与心焦气躁的一夜未眠,他实在太想见程熙了,再见不到,他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
随着板凳往阿玉家走,听说程熙最近早上在阿玉家做工,下午去山下木料场做工,晚上回到阿玉家还要继续做,如此辛苦,应当会瘦吧?
哎,光是想一想就很难过,待会儿真见到程熙了,他会不会哭?
阿玉家近了,夏焉做好准备,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在板凳面前失态。
然而他终究是失态了,却不是哭,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震惊错愕!
目睹了程熙饱满的一天,他愣在当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这个做工,怎么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枉他担心了那么多天!甚至还想为他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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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才华杀四方
夏焉跟随板凳穿过街巷,来到一座废院,哼哧哼哧地爬上墙头,拨开遮挡视线的繁茂枝叶,阿玉家的后院便出现了。
春夏之交,上午的阳光活泼洒脱,照出简陋小院里一地的繁花似锦。
穿着布衣的程熙盘膝坐在花群中,脸上挂着淡笑,仿佛是久经世事但依旧纯澈的隐者,又仿佛是个从天上下来的稚气未脱的侍花童子。
他拿起手边的薄本儿,缓缓翻到其中一页,认真看了片刻,放下本儿,从花堆中找出十枝暖色花朵,先以小剪修剪花枝,而后约略摆弄,再错落地搭上几枝草叶,精巧的花束便做成了。
他欣赏片刻,满意后放在一旁,将本儿那页折个角,翻到下一页,继续扎花。
看似不急不缓,实则行云流水。
不多时,地上的散花全部扎好,整齐地列在一大块棉布上,有的是圆滚滚的一捧,有的是瘦长的一束,有的单色清幽,有的五彩争艳,有的形如飞鸟冲天,有的状似小鸭游水……
“厉害吧。”墙头上,板凳骄傲地说,“自打有了大个儿,阿玉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有普通人家买回去插瓶的,有客栈酒楼布置房间的,还有富贵人家或是新店开张,买那种很大的,摆着做门脸添喜气,甚至还有其他县里的人来买呢!”双手使劲儿画了个大圆,煞有其事道,“那种大的可复杂了,要几百上千朵花,做成船、聚宝盆或者金山!好多样子都是大个儿自己想的,他太会想了!但你问他怎么想到的,他却说不出,这就是天赋!”
夏焉亦不知程熙还有这等手艺,看得有点呆。
那边程熙正在摆弄竹篾,不多时扎了个支架,是个足有半人高得走兽形。而后,他挑选不同颜色和大小的花朵,一点点插上“兽骨”,其间或退后或踱步,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调整。
半个时辰后大功告成,板凳一下蹦起来,惊喜道:“我的天!是个老虎!”
小院里,通身金红色花朵的猛虎昂头甩尾,前爪抬起,双眼、双耳、前额、脊骨处错开了花朵的颜色和形态,更显精致,虎尾尖尖上还特意缀了个大花球,十分喜庆。
程熙将花虎注视片刻后,边哼小曲边收拾地上的边角料。
板凳又惊喜了,扯住夏焉衣袖说:“大人,大个儿还会唱歌?!唱得还挺好听!”
同样是头回听程熙唱歌的夏焉也很意外,但转念一想,这其实很正常:琴棋书画乃王孙公子、大家闺秀必修的功课,景澜精通音律,闲暇时也写歌词和琴曲,程熙就算只是耳濡目染,水平也定然极高。
像自己什么都不会才不正常吧。
夏焉撇撇嘴,心中有点被比下去的惨淡。
唔,应当说不是被比下去,而是一直离程熙很遥远。
时近正午,阿玉来喊程熙吃饭,见到院里的成果,将他好一顿夸。程熙开心得不得了,乐呵呵地随她回屋,夏焉便从废墙上下来,领着板凳上酒楼。
板凳机灵,瞧着夏焉分明是低落了,便问:“大人,你不高兴吗?大个儿过得挺好啊。”
夏焉从怔愣中回神,夹了一筷子菜吃掉,努力笑道:“他的确过得很好,我没有不高兴,方才是在想旁的事。”
“哦。”板凳半信半疑地应了。
“他下午在木料场做什么?”夏焉问。
“记账。”板凳道,“大人放心,不辛苦的。”
程熙原本打算出劳力,但木料场东家知道他是县令弟弟,不敢让他做重活,又知道他脑袋傻傻的,没指望他真地帮忙,便叫他去给账房随便打打下手。
然而没想到的是,程熙在账房身边站了一下午,竟看出账房做假账,私吞了不少银两!
他立刻告知东家,东家与账房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一贯信任从不查账,听了这话虽不敢信,但心中到底有了疙瘩,终于忍不住派人去查,结果果如程熙所言!
东家大怒,与账房断了交情再辞退,更将程熙视作了老天爷派下的高人福星!
前往木料场的路上,夏焉听得一愣一愣,惊道:“所以他现在是账房了?!”
板凳点点头,“嗯呐,工钱可高了!毕竟有了他,东家才不会继续被人坑。而且大个儿当账房之后,将木料场的地方和工人重新安排了,他们现在做活比以前快得多!每天赚得也多了!”
夏焉张开嘴,“他……这么厉害吗?”
“我也奇怪啊!”板凳一脸困惑,“我还问他呢,‘你又没学过,怎么会看账,怎么知道如何安排’,大个儿就老实巴交地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看到账本就会了,看着他们做工,脑子里就有个声音,说这样不行,要那样才行’。”板凳摇头晃脑地学着程熙的语气,之后长叹一声,“只能说还是天赋。我近来还想呢,或许大个儿根本不傻,而是技艺上聪明太过,将旁的都压住了。”
夏焉道:“大智若愚。”
板凳立刻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词!”
木料场在县城北门外,挨着山脚圈出了一大块地方,工人们敲敲打打往来搬运,十分红火。
场边一侧搭了个棚,棚下放着简单的木桌木凳与文房四宝。程熙便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看账本记账,有时抬头瞧向场上,有时各处走一走。
俨然是个监工的二东家。
一小厮打扮的人小跑到程熙身边,点头哈腰说了些什么,然后跑开,很快又回来,手上端了个托盘,其中放着茶水和果点。
夏焉随板凳躲在远处一个小土坡下看,顿时震惊:“他竟然还有下人服侍?!”
板凳道:“那是东家的小厮,给大个儿打下手的,能说会道处事灵活,正好同大个儿取长补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