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恍然大悟,面色更红,拳头放在嘴边掩饰地咳了咳,声音柔软下来,道:“继续。”
夏焉开心地点点头,认真地摇头晃脑,念出第二句——
“麟之定,”一掌“啪”地拍上程熙屁股,声音清脆响亮,“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程熙登时错愕,面上饱含突然被非礼的无措与不可置信的震惊,瞪大眼睛看着夏焉,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焉不以为然,指指书,又指指程熙的屁股,理所当然道:“定。”
程熙简直要崩溃了,大声道:“那是顶!就是额头!是假借字!”
夏焉:“………………”
程熙一改淡定的君子之风,劈手夺过书本,先后指出“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三句,苦口婆心解释:“先是足,再是额,最后是角,从底下到中间再到最上!”
夏焉撇撇嘴,不服地争辩:“脚指头、屁股和角也是从底下到中间再到最上面,而且屁股比额头中间得多!”
嘴上虽不示弱,手上却听话地拿回书本,提笔在“定”字上画了个圈,写下批注,回想方才,只觉十分有趣,勾嘴角憋起笑来。
程熙看着他,亦十分无奈地笑了。
“额头就额头吧。”夏焉推开坐椅起身,站到程熙面前,在程熙的怔愣中抬手按上他的脑门,重新念道:“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二人站得极尽,程熙的双眼不由地再度睁大。
“麟之角……”夏焉踮起脚,在程熙头上寻找一番,喃喃自语,“没有角,随便找个什么代替吧……你低一点。”说着抓住程熙胳膊,使劲儿一蹦,伸手去碰他脑顶的鎏金冠,兴奋道,“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小心些!”程熙低头作出给你摸的姿态,顺手扶住他的腰,使力一提,自然而然地将夏焉放上自己脚背。
夏焉霎时一震,保持着一手握胳膊一手摸发冠的姿态僵住,心思彻底从书本上飞开。
四目相对气息交换,他的呼吸紧了,心跳快了,头脑一片空白,摸过程熙屁股和脑袋的手以及踩着程熙靴面的双脚滚烫!
挨得也太近了吧!
寂静中,衣料与衣料摩擦出声,程熙的呼吸和托着他腰侧的双手似乎也在颤抖!胸膛起伏也一次比一次更剧烈!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近地瞧去,程熙的面孔和五官与昨夜昏灯之下又有所不同:眼眸幽邃,如同含着一汪深澈的幽泉,令人捉摸不透;脸上线条清晰分明,比之昨夜的温和,更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锋芒。
真英俊啊……
夏焉这么一想,不由地越发紧张,连忙别开头,不断提醒自己不敢看不敢动,只要一看一动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可是好累!
夏焉内心悲苦苦不堪言,觉得自己好像再次抱在了湖水畔的廊柱上。
……
低头屏息许久。
院外突然传来骚动,零落桂花的淡香被一抹浓郁的甜香驱逐,兴奋的脚步声随之踏来,更加兴奋的少女嗓音一叠声地喊道:“午阳哥哥——!午阳哥哥在这里吗?”
总算有了个契机,程熙放开夏焉向外看,夏焉则一脸茫然:“???!!!”
程熙,表字午阳,小名午儿,家中长子。平日里,两位父亲和其他亲近的长辈唤他小名,兄弟、好友叫他大哥或直呼其名,上级及同僚称他官职,日常交往,大伙儿都尊称他一声程大公子。
算来算去,午阳这个名字少有人叫,更别说这般亲密的午阳哥哥了,而且还是个姑娘!
夏焉脑顶的呆毛微微竖起,内心不受控制地响起了警报——
来人是谁?!
这是什么情况?!
是了!众所周知,程熙喜欢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
夏焉这么一想,心中陡然惊骇。
第5章 我喜欢小方
程熙应声迎向院外,夏焉坐回案前,假装看书,实际却从书本上方抬起一点视线,瞥向院里——
桂花树下站着个身穿蓝纱裙、头带翡翠珠的年轻姑娘,手上捧着一只食盒与一只锦盒,身后排着六名侍女。
年轻姑娘与程熙站得挺近,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见姑娘眉飞色舞,神情数度起伏变化,最终开心笑着,将食盒与锦盒交给程熙,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欲说还休地瞧了一眼。程熙也一直站着没动,直到姑娘彻底走出院外看不见了才回来,随手将食盒与锦盒放在小几上。
脚步轻快,好像高兴得不得了。
夏焉忍着一点不知哪儿来的酸意,缩回视线撇撇嘴,冷声问:“那是谁?”
程熙道:“丽贵妃的侄女,苏兰儿小姐。她入宫看望姑母,昨日正好遇上,就认识了。她请我帮她修改文章,送了些吃食作为谢礼。”一指食盒与锦盒。
“挺自来熟的。”丽贵妃乃二皇子夏纪生母,在建平帝后宫地位尊贵,仅次君后,夏焉不怎么喜欢她,“看来这位苏小姐与她的姑母和表兄一样,眼高于顶盛气凌人。”
苏兰儿来如归暖阁找程熙,既没有提前知会他这个主人,来了也不拜见,可见丽贵妃与二皇子压根儿没把他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皇子放在眼里,连带着他们的亲戚也一样。
程熙自然也看出了这点,联想到夏焉的近况与周围譬如品行不端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远不如其他皇子、建平帝没有按例让他出宫立府,反而把他安置在这个处于内苑与外朝之间的偏僻角落、从前甚至弃之不用的如归暖阁中,是因为根本不喜欢这个儿子的种种传闻,神色微暗,突然就想同夏焉聊聊。
正巧这时夏焉打了个喷嚏,程熙话到嘴边改了口,道:“还说没有着凉,快去把鞋穿上。”
夏焉揉揉鼻尖道:“不是着凉,是有人想我。”
程熙觉得好笑,问:“谁在想你?”
“不知道。”夏焉心中有点憋气,硬邦邦道:“反正不是你。”
程熙:“……”
美妙的读书氛围被破坏了,程熙眉梢轻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对丽贵妃与二皇子颇有不满?”
论理,他身为臣子,与夏焉聊这个很不合适,但他仍是问了,夏焉也没觉得不妥,百无聊赖地翻着书说:“算不上不满,只是觉得二皇子哥哥脾气挺大,看着嚣张厉害,其实根本不聪明,我不喜欢他。”
程熙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笑道:“那其他皇子呢?”
夏焉直言道:“太子哥哥比二皇子哥哥聪明不少,品性也好不少,但也趾高气昂得很,我也不是很喜欢,还好有阿梦哥哥治他。”
程熙一笑。
“三皇子哥哥……哎,明明我比他大几个月的,父皇却说我来得晚,懒得改了,要我把他叫哥哥。他呀,时而聪明时而傻乎乎,确实很幼小,我跟他说不到一起去。”夏焉耸耸肩,“相由心生,他们的特质从外表上就能瞧出来,太子哥哥是金条金块宝珠宝石堆在一起的晃眼贵气,二皇子哥哥是一大盆猪油炖肉汤的显摆豪气,三皇子哥哥是翡翠玉石串起来的天然纯气。”
程熙大笑,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呢?”
“我?”夏焉愣了一下,摇头,神情有点低迷,“没想过,大概还不如他们。”
程熙一怔,温声安慰道:“我听大伙儿说你是名贵的白芍药。”
夏焉不以为然道:“大伙儿还说我个头矮,身板儿弱。”
程熙真诚道:“你不矮,你是正常个头儿。”
夏焉立刻来了精神,拍案道:“就是!我不矮的!是你们太高了!”
程熙宽心一笑,再问:“你方才说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那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
“我喜欢的……”夏焉托腮思索,正巧小方洗完衣裳走进院里,黑色的武人箭袖捋上去,露出挂着水珠的精干手臂。
夏焉并未把程熙的问题想得那么狭隘,只以为是男子之间普通的比较,见到小方朴素老实又俊朗,便直接道:“就小方吧。”
小方一顿,从窗口探头,“什么?”
程熙跟着一顿,面色阴寒了。
当夜,程熙意外地选择了回家而非留宿,夏焉难得松快,与小方凑在一起看话本聊天。
夏焉说:“程熙快二十四了,还没成婚,京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丽贵妃的侄女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方道:“可程大公子从前是太子伴读,景相又是太傅,太子与二皇子势同水火……”
“所以丽贵妃与二皇子想把程熙拉到他们那边去!”夏焉笃定道,一指程熙未带走的食盒,“礼都送了,一定是的!”
“什么?!”小方一脸震惊,“殿下,我还以为那是程大公子送给你的!”
夏焉一怔。
“突然多了个没人要的食盒,我一时好奇,打开看了看,发现里头是极品葡萄酿!殿下你喜欢吃葡萄,程大公子这几日看在眼里……”小方一拍手,“一定是了!你喜欢吃葡萄,程大公子这才收了礼。”
“不会吧……”夏焉蹙眉嘀咕,“那也没见他说。”
“是不是你又惹到他了?要不然他怎么突然走了?”小方抱臂猜测。
夏焉的脸苦闷而迷惑地皱成一团,心想有吗?我都好好听话读书了,怎么还会惹他?难道是因为我拍了他的屁股?应当不是吧,他当时瞧着挺高兴的……而且说真的,程熙的屁股很好摸,精劲,软硬刚好,还有弹性,想必这就是练武的好处。唔,所以到底是哪里惹他了?难不成嫌我对那大家闺秀颇有微词?嗯,估计是。
一边想一边重重点头。
翌日微雨,程熙卷着一身凉意回来,却没喊夏焉念书,夏焉乐得自在,躲在卧房偷闲。
过了一会儿,小方如临大敌地进来报告:“殿下,苏小姐又来了!在厅堂里,程大公子正帮她改文章。”
夏焉脸色微变,接着低眉,故作不在意道:“随他们便吧。”
“可我瞧着程大公子精神不大好,似是一夜没睡,而且双手虚白,还又肿又皱!”
夏焉一愣,“是练习了什么特殊的掌法?”
“殿下,别开玩笑。”小方严肃道。
夏焉随口说着没事不管他,让小方自去忙碌,独自捧着话本走了一会儿神,反应过来,转转清亮的眼珠,终于起身前往厅堂。
厅堂里,苏兰儿坐在案前,手头铺着文章,程熙站在一旁,提笔躬身讲解。
苏兰儿抬头看程熙,眼含渴慕的微笑,抬肘往案上一枕,不经意碰到砚台,墨汁洒出一些,溅上了她的衣袖。
她“哎呀”一声,左右看看,倾身伸手从书案另一角的锦盒中取出一方白绸绣红梅巾帕,对着衣袖上的墨汁擦起来。
刚到厅堂的夏焉顿时炸了。
“你做什么?!”夏焉箭步冲上去,一把夺回巾帕,双眼瞪起,面色严厉,“谁让你用的!”
苏兰儿与程熙都吓了一跳,苏兰儿先是有点懵,惊慌地动了动嘴唇,反应过来后便是一点儿不怕的样子,起身看着夏焉,骄纵道:“一条巾帕而已,你……”
“你自己没有吗?!”夏焉吼道。
苏兰儿杏眼一瞪,“我的巾帕可珍贵了,这一条只是粗绸,大不了赔你,再多赔几条我也……”
“滚!”夏焉面如霜雪,声音嘶厉,将苏婉儿强行拉离书案向外推,“立刻滚!”
程熙连忙来到夏焉身边,按住他手臂,彼时苏兰儿已被推了出去,仓皇之间脚下一软,踉跄着摔倒在地。
侍女们一哄而上,苏婉儿低头咬唇片刻,放声大哭,红着眼睛指着夏焉:“你、你……我要向圣上与姑母告状!
第6章 为你挡风雨
苏兰儿哭哭啼啼地被侍女们簇拥着离开,夏焉推开程熙冲到一边,抬脚面狠狠踢了一会儿墙,又冲到院里,攥着巾帕梗着脖子哼哧喘气,仿佛气入心肺骨血,仿佛被夺去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程熙错愕站着,袖边轻轻一动,小方的手捏着一张字条伸过来。他莫名接过,打开一看,陡然心惊——
“巾帕是殿下娘亲唯一的遗物,殿下十分珍惜,供在案上檀香盒里,日日瞧着,时时追思。”
程熙收掌揉碎纸条,闭上双眼沉沉吸气。
一炷香后,浣衣房。
夏焉面前放着水盆,正要投入巾帕,手却被拦住。
“墨渍厚重,此帕柔弱,揉搓更易损坏。”程熙观察着夏焉神色,“宫中浣衣局有特制的油膏,易去污且柔和。若不愿在宫中清洗,那我带你去民间制衣坊。民间优秀工匠丝毫不输大内……总之我保证,一定让它恢复如初。”
程熙身上有股淡而雅的君子清香,夏焉的心情随之平复些许,手指微动了动。程熙伸手试着挨上巾帕,道:“放松些,小心攥出折痕。”
夏焉终于松手,低头看到程熙的手,果如小方所说,虚白浮肿起皱,再抬头看,只见程熙脸色黯淡,眼下还有黑青。他怔怔道:“你昨夜没睡?手怎么回事?泡了一夜澡?总不能是洗了一夜衣裳吧。”
随口一问正中红心,程熙目光一闪,侧过身折巾帕,道:“没有,手是……练功走火入魔。”
夏焉:“……”
夏焉又垂下头,程熙注视他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若不是他,苏兰儿便不会来;苏兰儿不来,夏焉娘亲的遗物便不会坏。
午饭时程熙不再外出,留在如归暖阁陪伴夏焉,夏焉没胃口,不说话,一脸沉郁,仿佛芍药被风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