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小心谨慎的目的,以及先前隐隐的猜测,黄诚将棉被盖到叶萧鼻尖,又放下床榻上的帘子,只将叶萧的手腕挪到帘外,才示意大夫诊脉。
大夫是个白白净净的后生,连身量都比黄诚矮了大半个头,无缘无故被掳到这里,本就够害怕了,再被黄诚这种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面无表情地瞪上一眼,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他为叶萧诊脉时,连手都还是抖的,诊完脉以后,心里就有了成算。
黄诚简述详情:“他已昏迷了整整一日,风寒药也喂了好几服,还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现下到底如何了?”
大夫低着头颤声道:“这……这位夫人怀着身孕,身体本就不比常人,如今昏迷不醒,正如好汉所说,是高烧不退的缘故,至于这药……好汉可否拿过来让我看一看?”
对于叶萧身体的异常,黄诚此前虽隐隐有所猜测,但此时从大夫口中确定下来,心里依然翻起惊涛骇浪,但他面上还是紧紧地绷着,瞥了大夫一眼:“等着。”转身飞快出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药罐子,药罐里面正是此前煎药的残渣。
大夫接过药罐,打开盖子闻了闻,又用筷子拨弄残渣细细分辨,而后才道:“这确实是退热的方子,不见效估摸着还是因为怀着身孕的缘故,待我改了里面的几味药,喝下以后歇上半日便能清醒,至于这高烧,恐怕还要过几日才能完全退下来。”
黄诚听后,又瞪他一眼:“那还不赶紧回去抓药。”
方镇定了几分的大夫又被他吓得够呛,说话间也再度颤抖起来:“如今……如今这街面儿上不……不不太平……”
黄诚急着派人抓药,不欲与他废话,拎着他的后衣领子就把人拖到几案边,那里纸笔都已齐备,将人扔下后,便沉声道:“写方子。”
大夫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唯唯诺诺地写好方子,手里的笔尚未放下,站在旁边的人就迅速将纸拿起,抬腿就要往外走。
大夫此时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终于主动为自己争取了一把:“我我……我去抓药。”
黄诚回头看他一眼,皱眉问道:“旁人不识得这方子上的药材?”
大夫脸色一僵:“不……不是……”他这不是想趁着抓药的机会,逃离这人的魔爪么。
黄诚听后便冷哼一声:“那就等着。”随后又觉让他一人留在房里不妥当,便仍拎了他的后衣领,将这个被吓得畏畏缩缩的人拎到柴房关起来。
这才派人乔装出去抓药回来。
药抓回来以后,黄诚忙着煎药喂药,也没心思去搭理那个被关在柴房里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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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喝了药,果然在傍晚时分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目光望向黄诚,双唇轻启:“怎么回事?”
黄诚将这两日的事情都说给他听,说到请了大夫来诊脉时,他眸光闪烁地闭了嘴。
叶萧被中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腹侧,又抬手拧拧眉心:“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晓,那个大夫……”
黄诚“噗通”一声跪在床榻边,极有眼色地表忠心:“属下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那个大夫,他是隔着帘子诊脉的,并不知里头是您,此时人还被关在柴房里,大人若是不放心……”说到此处,他五指并拢,在脖颈处做了一个“割”的姿势。
叶萧沉默片刻,才道:“不必,他好歹也帮了咱们,既然不知内情,便无须取他性命。还是关着吧,等此间事情了结,再放人回去。”至于黄诚自己,叶萧对他还是信任的,再说他每日都贴身服侍,身孕之事本也瞒不了他。
黄诚听后,垂着眸子应道:“是。”
叶萧自昏迷以来只喝过药,腹中粒米未进,叙完话后已觉十分饥饿,好在黄诚早已准备好饭食,便匆匆用了些填饱肚子。
饭后继续听黄诚禀报京师现状,听闻一切都如预料那般发展,叶萧心下微松。
话到半途,外头又有乔装的兵丁回来禀事,黄诚出去接洽,回来时,手里还拖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这人中年模样,身材消瘦,颌下生须,双颊微微凹陷,眼角唇边还带了几块淤青,此时正跪在叶萧榻前,整个人抖动不止,脸上却还讨好地笑着,嘴里不断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黄诚毫不留情地往他腰侧踢了一脚,他立刻“哎哟”叫唤一下,噤声不再言语。
见此,黄诚才道:“此人好几次偷偷摸摸进出辅国公府,今日被咱们的人抓个正着。”
叶萧听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跪着的消瘦男子身上,此人开口就叫“大人”,莫非……
“你认得我?”
消瘦男子张了张嘴,又及时闭嘴,微微侧过头征求黄诚的意见,眸中满是惧意,见黄诚点头,他才识时务地开口道:“在国公府远远见过一次,不过您那时正在湖心亭与国公爷说话,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小人的。”
叶萧心下了然,又问:“说吧,你是什么人?”
这次不需要消瘦男子征求意见,黄诚就先踹他一脚:“大人问话,敢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小命。”
消瘦男子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小人马春来,是国公大人府上三姨娘的兄弟。”
“这几日频繁进出国公府,所谓何事?”
马春来听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一副倒了大霉的模样:“不瞒大人,小人前几日手痒,去赌场玩了几把,这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手气不好,那是把把走霉运,欠下赌场一大笔银子,手头又实在周转不开,就去找我那妹子借点银子使使。”
叶萧不动声色道:“那她定是没有如你所愿。”
马春来长叹一口气:“还真让您给说着了,”他左眼微眯,斜着努了努嘴,“这不,就被赌场那帮人给打成这样了,小人也是没办法,只能再去找妹子周旋,我那妹子也是狠心,咬死了不给银子,回到药铺以后,小人就又被那帮人给暴打一顿。”
药铺?
叶萧暗暗记下,轻笑道:“你妹子既然摆明了不打算帮忙,你为何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国公府里去,而不是想办法找其他门路?你这人瞧着也不蠢,怎的就干出这种蠢事?”
马春来嘿嘿一笑:“小人身边都是穷亲戚,就这么一门富贵亲戚,不找她找谁,再说了,这国公爷不是快当皇上了嘛,这天下都要拿到手了,不至于连这点银子也拿不出。”
叶萧瞧着他的狼狈模样,一步一步引导着话题走向:“看你这模样,应该还没有还上赌债吧。”
马春来变脸似的又是一叹,话语中甚是气愤:“您慧眼,小人今日本是想通过妹子见一见国公爷,谁知道我那妹子以为小人又想去要钱,二话不说就把小人赶了出来,哼,狗眼看人低,要不是我,国公爷……”
说到此处,他突然闭了嘴,脸上再度现出讨好的笑,“嘿嘿嘿”的笑声中还带了几分掩饰,几分尴尬,明显是不小心说漏嘴了。
他这一说漏嘴,叶萧心里就有了几分揣测,为个赌债的事情,他竟敢找上蔡权,这本就是十分怪异的事情,此人又是开药铺的,早先李元培驾崩,又只有蔡权陪在身边。
现在,这桩桩件件的事情,突然就能联系起来了。
叶萧笑着望进马春来有些躲闪的眸子,静静地等他把先前未尽之语说下去。
可这个时候,马春来却好似锯了嘴的葫芦,说什么也不再开口了。
这倒不怕,此人明显就是贪生怕死、好占便宜的性子,要让这种人说话,再简单不过。
叶萧只道:“你既然敢直接面见国公,自然知道自己的斤两。行了,咱们也不用废话了,你实话实说,我便替你还了赌债,给你一条生路,你若还这么遮遮掩掩,也就不用忧心赌债的事情了,毕竟,赌场那帮人也不能找个死人麻烦不是。”
黄诚极有眼色,一听这话,手腕一翻便有把匕首出现在掌心,只见银光一闪,匕首已架在马春来喉头,只要他敢耍半点花花肠子,立刻就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马春来被黄诚突然露出的杀意吓得动都不敢动,只能“呜呜呜”地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唤。
叶萧朝黄诚使了个眼色,黄诚立时收回匕首。
这一刻,马春来好似脱力一般,整个人委顿在地上,他有气无力地舔了舔几乎干裂的嘴唇道:“您千万仔细着点儿,这刀子可不认人。得嘞,小人说还不成么!”可是看他眼眸子不自觉转动的模样,恐怕心里还是有鬼。
叶萧再度往上加筹码:“你也该知晓,我与你们国公大人是站在一边的,如今我正被李青山的人四处搜寻,自然盼着国公早日登上皇位。但是,与虎谋皮总得有个把柄捏在手里,才能安心合作,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往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都说狡兔死,走狗烹,你再想想,以你做的那些事情,往后会不会被国公斩草除根?劝你识时务一些,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马春来这下是真的被吓破胆了,他整个人都变得呆怔起来,木木地问道:“大人果真能保小人一命?”
叶萧淡淡说道:“你如今别无选择。”
片刻后,马春来终于详细地把蔡权私下找他要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之事说了,这种药本是给将死之人所用,用后就能减少痛苦,在睡梦中死去,不留半点痕迹。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蔡权定是趁自己被召去伴驾之时,给李元培用了这种药,如此一来,李元培看似自然驾崩,他就成了陪王伴驾的最后一人,遗诏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让人无法反驳。
加之他在京师悉心经营多年,在朝堂上的地位举足轻重,近年来,上了年纪又登基做了帝王的李元培身体状况下降,难免对手握重兵、正值壮年的李青山流露几分不满,改换储君之事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而且,李青山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本就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又脾气暴躁,发起火来谁都招架不住,让这样的人做了皇帝,说句难听的,恐怕比旧朝晋帝还要可怕,如今有一个顺理成章的蔡权,那是再好不过了。
原著中,正是因为这种种的缘故,李青山被逼急了,一时又没能找到突破口,便直接挥兵入城血洗京师,谁也没能拦住他。
如今却不同了,有了马春来这个人证,蔡权必定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著是李青山视角,他们没有找到马春来这条隐藏线索,叶萧估摸着,是因为他们对蔡权周围的人太过了解,以至于想当然地,就认为这种欠下一屁股债的赌鬼,不可能牵涉到争夺皇位的事情里。
这委实便是灯下黑了。
而叶萧正是抱着不可放过一丝线索的心态,派人密切监视蔡权府邸,如今手里拿到了马春来这张王牌,侥幸的成分更大一些。
想明白其中关窍,叶萧一时心神大耗,脑中也响起了“嗡嗡嗡”的杂音,他沉默片刻,缓了缓,才让黄诚把瘫在地上的马春来带下去关起来,自己仍靠在床榻上,忍着再度涌起的眩晕,闭着眸子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
明日就是李元培出殡,正式葬入皇陵的日子。
先前那些流言风波只是预热,明日的大殿之上,蔡权定会步步紧逼,他只凭先君口谕与李青山一介莽夫不配为皇两点,便足以将李青山逼得哑口无言,将皇位之事落定下来。
叶萧明白这个道理,李青山和唐瑜自然也想得到,在原著中,正是为了先发制人,李青山才在今夜挥兵入城,铲除一切反对声音,第二天还照常为李元培送殡。
此举虽坐实了蔡权放出的“暴君”流言,但自此之后,李楚上下再无人胆敢冒犯李青山的威势。
至于治国理政,他是在坐上皇位以后才慢慢上手的,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他再不喜读书写字,该学的也必须学起来,不过这都是消灭南晋及其他残余的起义部队,一统天下以后的事情了。
盘算过后,叶萧交代008密切关注李青山的动向,自己在黄诚的服侍下用过饭食,喝过药,继续躺在床榻上养神。
大病尚未痊愈,整个人都虚得很,兼之短时间内思虑过重,隐隐的头疼眩晕一直不消,叶萧能控制自己将大脑放空,却不能控制身体的病理反应,无法之下便只得一个“忍”字,今夜还有大事要做,他必须要在有限的条件下,让身体尽可能地恢复到最佳状态。
亥时末刻,008将朦胧假寐的叶萧闹醒:“李青山就要行动了,唐瑜发现端倪,正试图拦他,看情况是拦不住的。”
听到这个消息,叶萧也就睡不成了,发热眩晕的症状依然没有恢复,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屈起指节在床头横木上敲几下,在外伺候的黄诚听见动静,推门而入,点燃烛火。
“大人,有何吩咐?”
叶萧扶腰坐起身来道:“更衣,备车。”
黄诚一惊,顾及到叶萧的身体,有心规劝几句,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大人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到了也没有说话,只眼含隐忧地服侍更衣。
倒是叶萧叮嘱道:“一会儿你把马春来也带上,跟在我身边,无事当然最好,若是有个万一……你就把蔡权谋害李元培之事告诉李青山,再把马春来也交给他,记住,不许李青山叫大夫,还回到这里,让先前那个大夫开药。”他到底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黄诚一一应下,更衣完毕,便出门去将马车赶到院子里。
叶萧登上马车时,依然被五花大绑的马春来也已蜷缩在车厢角落,他坐定之后,便扬声道:“去南定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