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寅先是与叶霆见礼,口称“叶公”,叶霆与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此后,谢寅便做了第一个与叶萧搭话的人,但语气中更多的还是寒暄:“云扬贤侄这一回来,叶公膝下便有两位可为帮衬的优秀小辈,我等看了可好生羡慕。”
叶萧和叶范当然都要谦虚几句,可这称呼上,便显出不同来了,叶萧称的是“谢伯父”,叶范却称他“岳父大人”。
谢寅含笑点头,继续与前头的叶霆谈话。
谢钰这时候就接棒自家父亲,落后一步与叶萧和叶范说话,几句客套话过后,他便流露出真正的目的。
“显扬那小子这些年来给叶兄添了不少麻烦,他在军中多亏叶兄照拂。”
叶萧便道:“他很不错,这些年战场历练对他是一种磨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钰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家里给他去了多少信,这小子倒好,一年一封报平安,多的半封也没有,没得让家里人操心。”
铺垫完毕,才继续道,“叶兄回转建业,那边恐怕就没人制得住他了,也不知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打探之意溢于言表。
叶萧的话只说了一半:“显扬早已今非昔比,这些年也帮了我很多,重要的事情交到他手上我才放心,至于那边的情况,等会儿朝堂上自有分说,不急在这一时。”
谢钰也知点到即止的道理,此时也没有继续追问,道了声“承蒙叶兄不弃,多加栽培”,便自然而然地与叶范说起话来。
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不错,相比于和叶萧之间的客套,谢钰和叶范话语间透着几分熟稔的随意感。
叶萧不动声色地将这一路所见所听记在心底,没一会儿便跟着叶霆步入朝堂。
上一次见到皇帝还是在数年前,如今他已是弱冠之龄,比上回见时又长大许多,可眉宇间的郁色依然存在,甚至比往年更加深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份郁色必然与晋室衰微、皇权旁落脱不开干系,可凭他一己之力,又根本扭转不了眼下的局面,只能战战兢兢地维持现状。
这次的大礼,叶萧并没有像李青山登基大典时那样,自始至终都没有跪拜,而是站在朝臣中间,随众人一同拜下。
一则为臣不拜是为无礼,二则父亲叶霆都没有废弃跪拜大礼,叶萧作为儿子,就更没有不拜之理,三则他的腰伤比先时已好转许多,虽仍不能弯腰,难得一次,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大礼过后,便是议政。
才回建业,初次入宫上朝的叶萧当仍不让,成为今日焦点。
此事的话茬由叶范的表兄,也就是颍川王氏如今的家主王服提出:“李楚之事已然议了许久,今日上将军已经归来,且站在朝堂之上,尔等皆不出声,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他眉目间天然带着几分算计,但朗朗之声回荡在殿中,又透着一股子正义凛然:“上将军,我且问你,对于出使李楚,谋事失败,又罔顾旨意,主动出兵攻打李楚的事情,你有何话说?”
叶萧与叶霆对视一眼,大步从群臣之间跨出,背脊挺直站在朝堂正中,将昨夜与叶霆说过的话重新复述一遍,言语之间的胸怀与大义丝毫不比王服少半分,而且句句都是在为南晋打算,那些行为已经是短时间内能保存利益的最佳决定。
最后,他以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结尾:“陛下和各位大人可以质疑本将的决定有错,但绝不能怀疑本将对家国的一腔赤胆忠心!”
这番豪言壮语听在众人耳中,各自心里想法万千,可此时此刻,确实无人反驳得了,人家当真是一心一意为了大局着想,纵使情急之下,方法有失偏颇,谁又能否定他的忠心。
叶萧的这番话确实起到了很大效果,让原本有心将他拉扯下来的人一时找不到理由发作,只能将出使失败,没能说服李楚新帝,以达成停战协议的事情反复说起。
可叶萧又确实有大功于国,不能单凭这点就抹杀他以往的功绩,况且他又是叶家嫡长子,哪怕是看在叶家和叶霆的面上,也无人敢逼得太紧。
到了退朝时,依然没有得出该如何处置叶萧的决议,但决定一日不下来,他就要一直留在建业,无法返回战场。
有心人只要使用一个拖字诀,就足以拖出许多的变数,某些事情,也只有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才能部署实施。
******
洛邑。
从梦中醒来的李姝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心下不由地一颤。
可她再看一看自己此时的状态,原先的一颤瞬间变为无比的惊惧,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会只着中衣躺在床上!
除了后颈的不适,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奇异的酸痛感,瞥见滑落的袖口处那刺目的淤青,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随后咬了咬牙,发狠似的将自己全身检查一遍,果然,全身上下都是可耻的淤青。
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这样,那个人模狗样的畜生,当真欺负了她!
崩溃的时候最容易回想起伤心事,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在一起,眼泪决堤似地夺眶而出,她一旦哭起来,必然要哭得惊天动地,声势浩大。
从前,只要她一哭,父皇就会亲自来哄她开心,如今,她没有了父皇,没有了身份,没有了兄长,没有了清白,哭了许久,甚至还没有人来搭理她,安慰她。
她赤着脚,蹭蹭蹭跑到门口,想要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她边哭边疯狂地敲门,带着哭腔大喊大叫:“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依然没有人来搭理她。
她心头笼上一层绝望,整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咬着下唇颤抖不已,哭声却渐渐停了,原本灵动的双眸,逐渐变得空洞而暗淡,整个人也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郁。
门外的守卫听见惊天动地的哭声和敲门声,严格按照谢铭的命令,不搭理也不开门。
然而等到里头风雨骤歇,突然没有了声响,守卫却开始着急了,本想进去看看,但想到“不许任何人进出”,自己应该也包括在内,只得分出一人去找谢铭报信。
只身回来时,也只与另一人道:“统领让继续守着,不用管里头。”
直到半日之后,谢铭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他抬了抬下巴,守卫会意,上前开门,等人进去后,又立刻将门关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将门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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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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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李姝仍然缩在角落里,谢铭进门的声音不小, 她却仿佛充耳不闻, 半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谢铭踱到她身边, 皱着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姝依然没有半点反应,眸中一如既往的空洞。
谢铭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顿了顿,唤道:“臭丫头?”
这回李姝有反应了, 她惊惧地往墙角缩了缩, 低着头,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 整个人蜷得更紧了。
谢铭心里一个“咯噔”,察觉到事情不妙,这丫头该不会被他这一吓,给吓出病来了吧?
他身形一矮,蹲在李姝身边,单手摁在她头上,手腕一用力,就将她的脑袋掰向自己这边, 强迫她直视自己,口中的话语依然冷硬:“怎么, 现在知道怕了?”
李姝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好似才回过神来,又好像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发疯似地想要推开谢铭,可是,以她的力气,又哪里是谢铭的对手。
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叫骂:“你这个畜生,混蛋,流氓!”
挣扎推搡之间,袖口滑落到手肘,谢铭也将她手上的淤青看得清清楚楚,心道,那仆妇的手劲也是够大的,看这模样,臭丫头确实受了不少罪。
想着罚也罚过了,吓也吓过了,再跟个小丫头计较,自己未免太过小肚鸡肠,于是单手将她的两只手腕按在膝盖上,沉声道:“行了,别发疯了。”
李姝挣扎不动,嘴却还是自由的,她继续骂道:“臭流氓,大混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和眸中的怨愤之色,显然是将“毁她清白”的谢铭恨到了极点。
冷不防却听谢铭说道:“我根本就没动你半根毫毛,你发的哪门子疯。你身上这些……都是仆妇掐出来的,”说着,他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就这么个干巴巴的身材,谁爱要谁要去。”
李姝浑身一震,眼露狐疑:“真的?”这个时候,她也管不了他诋毁自己的那些话了。
谢铭撇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你自己难道感觉不到?真以为这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就是全部了?”
李姝先前一门心思地伤心难过,此时听了谢铭的话,才反应过来,除了全身上下酸痛,其他地方还真没有异样,她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墙角,好像经历过一场巨大灾难,直到此时才雨过天晴。
见她这副模样,谢铭不由地道:“作为阶下囚,你就该有这个觉悟,我可以让你好吃好喝地住着,同样也能让你瞬间坠入地狱。别以为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任你予取予求,人活着,就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谁也不能例外。你这幸好是落在我手里,要是落在旁人手里,哼哼。”
李姝看似没有反应,可她的眸子却轻轻一颤。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从小到大,她受尽宠爱,身边的所有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哪怕父皇去后,她依然是公主之尊,没有人敢对她不敬。
可离开京师这短短时间之内,她不仅沦为阶下囚,还差点被人污了清白,从前所有人都夸赞她聪明机灵,直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聪明,反而笨得无可救药。
这人说得没错,自己幸好是落在他手里……
这么想着,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谢铭那张英气的脸庞上,动了动唇,却依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谢铭见她似有了悟,试探着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在洛邑城外鬼鬼祟祟?”
李姝闭紧了嘴,一语不发,她就算是个笨蛋,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能泄露给此人知晓,否则就是给这人一个天大的把柄。
她以为自己总算还看得清形势,哪里知道自己早就把底子全部露了出来。
谢铭本也只是试着问一问,以她的性子,知道机密的可能性不大,但只她的公主身份,就比任何边缘情报都重要。
既然问不出什么,谢铭也就没有再追问,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
建业。
叶霆和叶范都有官职在身,白日里并不在府中,叶萧自己虽挂了个太常的文职,却真的只是挂名,无需他履行职责,况且以他现如今的敏感处境,也不宜频繁出府。
这日清晨,给王氏请安过后,叶萧正走在返回院落的路上,途径后花园儿假山,正逢拐角,突然就有一个身高只及他大腿的小娃娃撞了过来。
撞到他腿上,又反弹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生嫩的肌肤被卵石小路隔得生疼,小鼻子一皱,小嘴一瘪,金豆子不要钱一样地掉,哭泣的童音传得老远。
叶萧猝不及防地被这小娃娃一撞,虽站得稳当,右手仍下意识地在腹前护了一护,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抬起的右手很快又放下来。
眼见这小娃娃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叶萧本欲亲自查看,上前半步才想起自己的腰伤,只得侧了头道:“黄诚,看看这孩子有没有伤着,再去问问这是谁家孩子,给他送回去,若他亲长问起,照实说便是。”
黄诚点头,正要上前,却见那拐角处又转出一个少年,见着大哭的小娃娃,连忙把人扶起,声音中仍带着稚嫩:“昉儿怎么摔了,来,让哥哥看看,有没有摔着哪里。”
检查过没有皮外伤,少年才抬起头来,一看前面那人是叶萧,立刻放开小娃娃,拱手行礼:“见过大伯父。”
叶萧不认得小娃娃,这个少年他还是认得的,此人便是叶范和谢氏的长子,记得名字是叫……叶晖,看来还算懂事知礼。
叶萧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了,不至于跟个小娃娃计较,便道:“这孩子是你弟弟?有没有伤着哪里?”
叶晖摇摇头:“没有。”他替娃娃擦了擦眼泪,轻声地哄着。
叶萧正想着要不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以免被误会自己欺负个小娃娃,此时拐角处又出来个人,打眼一看正是谢氏,她仿佛是循着哭声找来的,身后跟了浩浩荡荡的十数个婢女仆妇。
见着哭泣的小娃娃,她眸中闪过几分焦急,但见娃娃有叶晖安慰,便仍维持着仪态,先与叶萧见礼:“兄长可是从母亲那儿回来?妾身也正要带小儿去给母亲请安。”
叶萧道了声“正是”,直接将先前的事情说给谢氏听了,又道:“小侄子哭得厉害,到底有没有伤着,回去还是仔细查看为好,穿着衣裳也瞧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