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桂花糕还好好的放在桌上,茯苓犹豫半晌,把它拿起来,打开外面的绢布,露出里面的纸包,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茯苓这才看见绢布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一行字:
无论今后如何,我在,万望珍重,甚念。
茯苓把绢布小心的叠好,收进怀里,他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把桂花糕碰碎了,深吸一口气以后,他从木门小小的孔洞里往外看,红着眼把桂花糕一点点塞进嘴里。
颜烛看见那个黄衣女子站在了茯苓身边,两人都倚靠在栏杆上,看起来气氛很融洽。
大漠里掺着黄沙的风把那两人的影子拓在他眼里,吹得颜烛心口生痛。
两人站在一起,比沙子更扎眼,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颜烛却觉得异常漫长。
接着两人一起进了屋,没再出来。
“公子?公子?”
颜烛回神,看见李忠面带担忧的站在旁边,试探的问道:“公子,江南那边……”
“我知道,”颜烛闭了闭眼,声音很轻,似乎要散在风中,他道:“我们走吧。”
百尺楼——
谷浑泓从摘星楼出来,丁月和众教徒已经在百尺楼的议事的大殿里等候多时了。
百尺楼是通天教日常议事的地方,这座楼占地面积比摘星楼更大,里面有三层大殿,第一层是谷浑泓和他最重要的几个心腹,第二层是通天教负责各个据点的坛主,胡汉混杂,第三层则是通天教本部的普通教徒,数量很大,什么人都有。
除了丁月之外,第一层大殿还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生得人高马大,都是胡汉混血,腰间佩大刀,分别是通天教的左右护法。
这两人是双生子,一个叫丘敦化,一个叫丘敦律,见到谷浑泓后,同时行礼,中气十足道:“教主!”
丁月也躬身道: “师父。”
谷浑泓点点头:“有事?”
丁月道:“柳永权来要《红阳无极功》了。”
“在墓穴里帮了那么点忙,就想来邀功,”谷浑泓看了一眼丁月,道:“要不是你针法不好,我又何须用他?”
丁月赶紧道:“是徒弟愚笨。”
“这也不能全怪你,柳永权老奸巨猾,给你的功法估计有问题,哼,他也就这么点本事了,作为柳家的嫡系,‘无影针’使得一代不如一代,夺了旁系的功法也无济于事。”
丁月:“师父说得是。”
谷浑泓又问道:“丁淮还没到?”
丁月答道:“兄长前日来了信,说是已经出了阳关,这两日就该到了。”
谷浑泓不置可否,他似有深意的看着丁月,突然话锋一转:“当年我只收了丁淮为徒,你可知为何?”
“徒弟不知。”
“你比丁淮果断,比他更有胆识,但却容易感情用事,比他容易心软。”谷浑泓看着丁月,缓缓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十年前放走了茯苓?”
丁月身形一震,她马上低下头,心里发虚,不敢应声。
“我故意让你放走他,因为那时他还不能死,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谷浑泓一字字道,“你若是因为妇人之仁坏事,该清楚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音就像毒蛇吐信子,带着可怖的毒液,丁月浑身汗毛耸立:“徒弟……明白。”
谷浑泓收回目光,道:“把之前那半章混着《千字文》的功法给柳永权。”
丁月道:“那柳永权若是……”
“他也配和我谈条件?”谷浑泓嗤笑一声,“他要是有什么不满,我倒不介意先拿柳家开刀。”
“是,”丁月应道,接着又问:“那川穹门怎么办?黄世才死了,章庭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谷浑泓道:“自己没本事拿到秘籍,命搞没了还想赖到我头上?他要是不怕让世人知道川穹门和邪教勾结,那就让他尽管闹腾。”
交代完这件事,谷浑泓站在大殿中央,他在声音里注入内力,以便三殿教徒都能听到: “《红阳无极功》一、二章都已经到手,教内人人有份,三日后尔等一同随我去柔然十六部,让他们看看,如今谁才是西北的狼!”
百尺楼里顷刻间便沸腾起来,众教手舞足蹈的徒呼唤着,齐声高喊:“通天神教!寿与天齐!”
呼喊声回荡在这三层大殿里,虽然荒诞无稽,声音却震天动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星期周一周二也更啦!看着小红花,我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第53章
尔绵多嘉从摘星楼下来的时候,本来说滚就滚的邱毅,实际上并没有滚多远,正一个人坐在楼下生闷气。
“邱大哥,恩人让我跟你一起滚。”
“他真这么说的?”邱毅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那个,黄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尔绵多嘉展颜一笑:“多谢邱大哥!”
“不用谢不用谢,多大点事儿……”邱毅摆摆手,眼睛却又忍不向上看,“咱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尔绵多嘉想了想,道:“恩人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才让我们走的,你们不是兄弟吗?我阿爹说,结义兄弟就是‘安答’,一辈子都互相信任,比亲兄弟还亲的。”
“你说得对,我急糊涂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怎么会害人呢?可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邱毅叹了口气,落寞道:“也是,我武功不高,脑子也转不过来,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尔绵多嘉摇摇头,认真的道:“可是对恩人来说,邱大哥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没关系,我们去四处游历,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大不了以后出了事,把他带过去,打不过咱们就躲起来。” 邱毅站起身,拍了拍衣衫,平常那股遇事不愁的劲儿又回来了,他一辈子其实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那双大眼睛里极少有阴霾,也难藏住事,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的映在其中。
尔绵多嘉看着他信心十足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摘星楼——
颜烛已经离开了,楼下空空荡荡,茯苓还坐在木门后,面前放着空空的油纸包,桂花香淡的几乎要闻不到了。
茯苓的眼睛仍旧定定的看着木门外,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茯门主既然这么想见,方才那人在楼下站了那么久,为何不愿意去见他一面?”
“丁堂主管得可真宽,”茯苓这才微微斜眼看了一下来人,“别叫我门主了,现在万仇门在谁手里还不好说。”
丁月沉默片刻,道:“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茯苓这才转过头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然而他眼里没有笑意,只有刺骨的仇恨,“你觉得我想听这句话吗?”
丁月没有杀茯苓的爹娘和姐姐,但他们的死是丁月导致的,一句轻如鸿毛的道歉,既不能救回茯苓的家人,也不能抚平茯苓心中的仇恨和伤痛。
“什么都算不上,”丁月苦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恨透了我。”
“那就快滚,”茯苓冷冷的看向她,“我不杀你是因为邱毅的命还在谷浑泓手上,否则你早就死了。”
“我明白,”丁月了然的点点头:“我来是想说,先前的事情,我兄长一概不知,谷浑泓当初就是看出了兄长志不在江湖,才又收了我当徒弟,我所做的一切事,罪孽都由我一人承担,希望今后不要牵连兄长。”
“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吗?”茯苓淡淡道,“丁淮若是没有害人,我自然不会杀他。”
“多谢。”
“说完了就滚,还指望我送客?”茯苓侧过头,一眼也不想再多看。
丁月没动,茯苓也不再理她,自顾自地盯着楼外那一片湛蓝的天空看。
从丁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茯苓半张侧脸,从眉骨的线条连至下颚,流畅又优美,与荠麦村里那个粘人的孩童已经大不相同了,可那份纯粹和率真,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为了救邱毅的命,这样做……值得么?”
“我做事,值不值得,还轮不到旁人来评判。”
“说得对……”丁月低头,喃喃自语,“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才知道……”
“你到底滚是不滚?”
“我这就走,”丁月听出他言语不耐,还是语气温和道:“我来告知你,三日后我们要去一趟柔然十六部。”
“知道了。”茯苓说。
柔然十六部是原来柔然国内最大的十六个部落,柔然覆灭后,柔然可汗一脉虽然被除净了,但十六部却保留了下来。
没办法,谁让先皇驾崩太早,连自个儿的陵墓都没来得及修完,更别提料理这十六部了。
当今圣上在位二十年有余,二十年如一日的摸鱼,半点建树也无,虽然和明君八竿子打不着,但也算不上多昏庸,没整出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不思进取、胸无大志,和稀泥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对于柔然十六部,给封号给封地能哄就哄,按时纳供就行,还能抵挡一下北边的突厥。
但养虎为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离开黄沙漫天的沙漠,走过戈壁滩,两旁的高山少有乔木,大多是灌木和草甸,大片大片的青稞地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谷浑骑马走在最前面,左边是茯苓,右边是丁月,丘敦氏兄弟二人骑马走在谷浑泓身后,他们后方是数千名通天教教徒。
前面已经能看见毡帐了,剩下的路不便骑马,众人纷纷下马,前方有一人,正快步靠近。
那人在五步之外停下,手执折扇恭敬道:“师父,柔然十六部各部首领均已抵达,已经在帐外恭候您了。”
“这是看了茯门主的面子,从前我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谷浑泓看向茯苓,勾了勾唇角,“一会儿就要有劳茯门主了。”
“谷浑教主身边的能人异士这么多,说不定还用不上我呢。”茯苓看了一眼丁淮,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掠过他,牵着马向前走。
“茯苓……”
“兄长,”丁月拉住丁淮,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头,“别去给他添堵了。”
“罢了,”丁淮摇了摇头,“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他。”
柔然十六部包括谷浑氏,但其他部落看不起谷浑泓,便刻意与谷浑氏疏远,毡帐外站着十五位首领,为首的是纥奚氏的首领纥奚成,纥奚氏目前最为最强大,柔然以强者为尊,自然也就以纥奚成为首。
纥奚成已经年过半百,但丝毫不见老态,眼睛炯炯有神,面容硬朗,不怒自威。
他的打量着来人,眼睛直接跳过了谷浑泓,当目光落在茯苓身上的时候,他定了定神,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说了一句胡语。
茯苓听不懂,但他知道纥奚成在看自己,于是依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让他看。
看就看了,他脸上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丁月在西北待的时间长,胡语能听懂大半,她解释道:“他问怎么证明你是巫女的儿子。”
茯苓道:“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我就是我娘的儿子,要我怎么证明?”
谷浑泓用胡语道:“他就是巫女的儿子,纥奚首领想怎么证明?”
纥奚成这才看向谷浑泓,如狼一般的眼睛里带着轻蔑,接着他喊道:“巴图鲁!”
一个体壮如牛的大汉从人群里应声而出,这大汉身材魁梧,露着臂膀,恭敬的半跪在纥奚成面前。
纥奚成指了指大汉,又指了指茯苓,说了一段话。
丁月道:“他说巫女可通灵,受天神保佑,你身上流着她的血,可以打败部落里的勇士。”
茯苓对这套完全没有逻辑的言论简直无语,他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但纥奚成和一众部落首领皆神情肃穆,显然深信不疑,很快就让出一大块空地。
丁淮收了折扇,神色凝重道:“柔然人认为巫女是离神最近的人,是神的转世,所以巫女无所不能。”
“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才可以叫巴图鲁,”丁月看了一眼那体格健壮的大汉,低声问道:“比武不可带兵器,茯苓,你有胜算么?”
“不用假惺惺的来这一出,我要是死也是被你们害死,别人打不死我。”茯苓冷笑,把身后的刀拿起来,丢在一边,率先走向那块空地。
众人围成一个圈,把茯苓和那大汉围在中间。
草地上空空荡荡,茯苓身形并不孱弱,但那大汉生得胸宽背厚,站在茯苓面前,那大汉就像一座小山。
四周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沉重的鼓锤击打在牛皮鼓上,就像滚滚闷雷和雨点密集的落在草原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大汉大吼一声,气势汹汹的向茯苓冲过来。
茯苓轻巧的躲过一拳,一脚踢在大汉的胸口。
茯苓感觉自己踢到了铁板上,眼前那大汉只是身子稍稍向后倾,很快便稳住了身形,连步子都没挪动半分。
中原习武之人多倚靠刀剑等兵器,而西北更讲求内家功夫,真刀真枪都往身上挨,不用兵器,茯苓难免吃亏。
几个回合下来,茯苓没伤到这大汉,不过他轻功太灵活,大汉也奈何不了茯苓。
“兄长,”丁月悄悄在丁淮耳边问道,“你可有带毒药?”
“你要下毒?”丁淮一惊,接着不赞同道,“柔然人不是傻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今日就无法善了了。”
丁月问:“那怎么办?”
丁淮沉思片刻,道:“茯苓不是吃亏的性子,他不会坐以待毙,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