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宫女仍旧红着眼,看了一眼两人交叉在一起的银筷,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颜烛把那排骨夹起来,放进嘴里,这排骨味道很好,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茯苓从前多逍遥恣意,背着一把龙牙大刀,来去自如,如今为了他,甘愿受束缚,连吃个饭都不自在。
茯苓嚼着排骨,察觉到颜烛的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颜烛神情复杂,他放下筷子,心疼地抱住茯苓。
“怎么了?”茯苓拍了拍颜烛的后背,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去蹭他的脸,“你不喜欢这个糖醋排骨的味道吗?”
颜烛不说话。
茯苓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真没事,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结果这饭颜烛没能吃几口,有大臣要面圣,颜烛匆匆扒了两口饭,又走了。
颜烛坐在御书房里,看着递上来奏章,揉了揉眉心,道:“朝廷派大臣驻守西北都护府,但还缺一个制得住柔然十六部的人,此人绝不能对朝廷有二心,众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御书房中的大臣都低着头,一时沉默。
身穿二品官服的丁淮上前一步,道:“微臣认为有个人可以胜任。”
原本的户部尚书是二皇子的人,丁淮因为有战功,得以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
颜烛道:“丁爱卿不妨说说看?”
“谷浑宇,谷浑泓死后,谷浑氏在十六部中仍旧影响不小,谷浑宇是这一脉首领唯一的后人,又是纥奚成的外甥,”丁淮道,“而且他还是叶元帅的徒弟,此人我接触过,虽还是个孩童,心性品行都不错,叶元帅与他有师徒之情,还救过他的命,他不会有谋反之心的。”
吏部尚书不赞同道:“但他始终是个胡人,现在不会谋反,焉知以后不会?”
丁淮道:“当然要是胡人,不是胡人柔然十六部会听命于他吗?”
礼部尚书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听从叶元帅,但叶元帅也出自柔然,万一日后……”
丁淮立即道:“张大人慎言!叶元帅此次领兵西北,大败柔然,你我此刻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莫要让忠臣良将寒了心!”
颜烛斩钉截铁道:“叶悠绝不会谋反。”
“是微臣失言了,”礼部尚书拱手道,“但历来武将掌兵,容易功高过主……”
“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颜烛打断道:“谷浑宇很合适,此事就这么定了,尽快拟个章程送上来。”
“是。”
众人散了,唯有胡文佑还站在原地,道:“微臣还有一事。”
胡家是原来皇后的娘家,胡文佑就是颜烛的表弟,胡丞相的儿子,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颜烛的面色稍缓,道:“胡爱卿但说无妨。”
胡文佑道:“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就绪,但祭祀先祖还差至关重要的一环。”
颜烛问道:“还差什么?”
胡文佑答道:“还差一位皇后。”
颜烛的脸色当下沉了下来:“朕如今没有立后的打算。”
“陛下不可能永远不立后,”胡文佑面不改色道:“不如早立下来,也好有所稳固。”
颜烛冷声道:“稳固?稳固什么?你们想要朕娶谁?”
“陛下的师妹,槐山派掌门之女,韩月琴。”
颜烛呵斥道:“荒谬!她是颜蛟的表妹!”
“但槐山派势大,此前又吞并了川穹门,若是得了这个助力,不仅能稳住韩家,还能让陛下稳住江湖,可谓一箭双雕,”胡文佑平静道,“而且韩月琴是陛下的师妹,她的心向着陛下,之前还给霍山派通风报信,韩斌让二皇子寒了心,他只有这么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今后也只能帮着陛下。”
颜烛坐在靠在椅子上,一字一句道:“朕不会娶她的。”
胡文佑跪在地上道:“望陛下三思。”
颜烛道:“不必再提,祭祀大典上朕一个人就够了。”
胡文佑道:“可此前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颜烛道:“那就朕就当这第一例。”
胡文佑依旧跪着不肯起身。
颜烛沉默片刻,道:“来人,送胡大人回府。”
胡文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侍卫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架了起来。
胡文佑挣扎道:“微臣即便出了宫,也要跪在金銮殿外,求陛下三思!”
“罢了,你且在此处跪着吧。”
颜烛翻看折子,好几本都是让他快点立后的,他有些烦躁地把这些奏章合起来,都扔到一旁。
“李忠。”
李忠应声进来:“臣在。”
颜烛道:“过几日续修玉牒,把二皇子和四皇子除去,将叶元帅的名字加上。”
胡文佑抬头,惊愕道:“陛下,玉牒向来只记载宗室,不记载宗室之外的功臣……”
“朕什么时候说把他当功臣来记了?”颜烛道,“他的名字和朕记在一起。”
李忠早知其中缘由,垂首应道:“是。”
“玉牒上有名,朕给了一个交代,今后不许再有人拿祭祀大典说事。”颜烛道,“胡大人请回吧。”
胡文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陛下,这恐怕不妥,陛下!”
颜烛淡淡道:“来人,送胡大人回府。”
两个侍卫进来,干净利落地把胡文佑架走了。
胡文佑被架着,口中仍不断道:“陛下,这不妥啊!陛下三思!陛下……”
颜烛头疼地靠在椅背上,问道:“槐山派那边怎么说?”
李忠道:“韩斌说,若是您肯娶韩月琴,就把韩贵妃和四皇子送来。”
“怎么,槐山派还想再出一个韩贵妃?”颜烛冷笑道:“不愿意自己过来,且让他们等着瞧吧。”
御书房这边热闹,茯苓在寝殿里吃完了饭,中午又睡不着了,索性在宫里四处转转。
颜烛十年未归,府中只有几个从前宫里就送来的丫头,吃了三皇子府十年的白饭,整日无所事事,已经熬成了几朵有些发福的黄花。
茯苓如今“宠冠后宫”,那可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
四处转了转,茯苓竟然碰见了韩月琴。
茯苓问道:“你怎么没回槐山?你爹不要你了?”
韩月琴也有点意外,她毫不示弱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后宫,臣子不得随意入内,你不怕我告诉我师兄?”
“你说呗,反正你师兄说了,这皇宫里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茯苓笑了笑,道:“不过我还是回寝殿吧,我怕他见不到我着急,你这里破破烂烂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韩月琴气道:“你别以为师兄会一直喜欢你!”
“为什么不?”茯苓道,“我不仅武功比你高,还长得还比你好看,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韩月琴一时语塞:“你、你……”
茯苓接着道:“你赶紧回槐山吧,姑娘家的以后路还长呢,别在这儿死磕了。”
说完,茯苓运起轻功,走了。
晚上,亥时将尽,颜烛才终于从御书房回到了寝殿里。
平时这个点茯苓早就睡了,颜烛轻手轻脚地上床,被子里的人突然一动,翻身起来,把他按在枕头上。
颜烛任由茯苓按着,问道:“怎么还没睡?”
茯苓的眼里半点睡意也无,那双柳叶眼清清亮亮,他问道:“为什么韩月琴在后宫?”
颜烛一愣:“她不是和韩斌一起回槐山了吗?”
茯苓心里泛酸:“你别抢我的话!”
“此事我真的不知道,”颜烛把茯苓拉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我明日就让她搬出去,好不好?”
茯苓这才肯安静地趴回他的怀里。
“对了,还有一事,”颜烛轻声道,“我让人把你的名字加到玉牒上了。”
茯苓撑起身:“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不是什么大事,本该如此。”颜烛把茯苓又拉回来,轻拍他的后背道:“很晚了,睡吧。”
茯苓心里那点不痛快散得干干净净,他闭上眼,很快呼吸就平静下来。
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可怖的黑暗和血色,只有额间落下的那一点轻吻。
缱绻温柔。
第82章
“这就走了?”
“当然走了啊,我们几个在宫里留着干嘛?”邱毅边说,边接过尔绵多嘉手上的包袱,“你真愿意留下来?”
茯苓笑了笑,道:“他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
尔绵多嘉点点头,道:“恩人哪天不乐意待了,就去江南找我们。”
茯苓笑道:“你俩过日子我掺和什么?我要是哪天出去,就一个人去四处转转,看尽天下大好河山,那才潇洒快活呢。”
邱毅看见他眼里有点点光,还想再说什么,尔绵多嘉扯了扯邱毅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邱毅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又找了别的话头说:“张发财和王有钱回了弯月帮,万仇门……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天下太平,用不上万仇门了,杀手门若有别的去处就去,没有就到春风楼去做探子,或者去天机阁当打手,至于翼山……”茯苓道,“柳姑娘说要改作药王谷,她打算收些门徒,把医术和针法传下去。”
“挺好的,”邱毅点点头,拍了拍茯苓的肩,“都挺好,你保重,我们走了。”
“你们也是,多保重。”
邱毅和尔绵多嘉上马,出了城门,回头看时,茯苓还站在城下,怀里抱着龙牙剑,靠在城门旁,向他们招手。
京城的城墙修缮好了,宛如一个巨大的铁盒,把人圈在里面。
邱毅眼神复杂,走出半里路,道:“我总觉得,他不应该留在这里。”
尔绵多嘉宽慰道:“我相信恩人心里有决断的。”
等人远的看不见了,茯苓一转身,发现李忠跟在后面,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颜烛有什么事吗?”
“无事,”李忠低下头道,“陛下不放心您独自在宫外走,毕竟现在二皇子还没有抓到,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呢?就算二皇子出现茯苓面前,也根本打不过茯苓。
不过就是茯苓出了宫,颜烛不放心,怕他跟邱毅一起走了,这才派李忠跟着。
茯苓什么也没说,牵着自己的那匹黑马往回走。
李忠看了一眼马,道:“元帅,您……”
“京中不能纵马,这我知道,”茯苓拍了拍黑马的脖子,道:“乌云是西北的烈马,跑不尽兴,索性就不跑了。”
李忠无话,跟在茯苓后面,往回走。
御书房——
“韩月琴留在后宫是你安排的?”颜烛将折子丢在地上,冷冷道:“你连朕的家事也要管?”
胡文佑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
“是微臣安排的。”
颜烛回头,惊愕道:“舅舅?”
身着一品官服的胡丞相走进来,慢慢地跪在了地上,道:“是微臣授意的。”
颜烛快步上前,将胡丞相扶起来,“舅舅前几日说身体不适,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陛下,”胡丞相诚恳道,“就算不是韩氏,也请陛下早日立后,稳固朝纲,让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陛下诞下子嗣。”
“朕不会娶她,也不需要用后宫稳固朝纲,”颜烛道,“此事朕心里自有打算,就不劳舅舅费心了。”
胡丞相沉默片刻后,问道:“可是因为叶元帅?”
提到茯苓,颜烛的神情柔和下来,他道:“没有他,亦不会有今日的朕,舅舅,朕对他是真心的。”
胡丞相静静地看着颜烛,这个十年未见的外甥,眨眼间已成了杀伐果断的君王,眼里的坚定和执着,让胡丞相想起自己故去多年的妹妹。
他贵为皇后的妹妹,也曾经有这样坚定不移的目光。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陛下向来有自己的考量,是微臣多言了。”
颜烛微笑道:“舅舅一心为朕,朕明白。”
送走了胡丞相和胡文佑,颜烛去了韩月琴的住处。
“师兄!”
韩月琴兴高采烈地要给颜烛倒茶,颜烛伸手拦了一下,道:“不必了,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韩月琴察觉到他话里的疏离,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师兄不必与我客气,我……”
“师妹,之前的事多谢你,我不会再追究槐山派的事,”颜烛看着韩月琴,眼里一片淡然:“你走吧。”
韩月琴眼圈一红:“师兄,你明知我对你……”
“我知道,但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姓韩,是颜蛟的表妹,我不可能会娶你,更何况,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我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此生非他不可。”
颜烛的语气很平静,在韩月琴听来却字字如刀割。
“师兄……”
“你回去吧,”颜烛道:“你以后还是槐山派掌门之女,能过很好的生活,何必留这里呢?”
韩月琴不死心地摇头:“师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只要留在你身边,我可以不当槐山派……”
颜烛道:“师妹,我和他之间,不能有别人,什么人都不行。”
韩月琴眼里最后那点希望也没了,她微微垂下头,低声呜咽。
“我还有事,不多留了。”颜烛说完,站起身,一直等他走出了门,听见屋内的韩月琴放声大哭。
“李忠,”颜烛走出院落,停下脚步,问道:“茯苓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