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休息到后半夜起床,带着弄脏的寝衣去后山。
寝衣单薄,放进水里稍微冲一冲上头沾着的药渍便都随着水的流向而消散。洵追坐在溪边细细数着蝉鸣,第一百声蝉鸣的时候他站起将寝衣从水里捞起来,挂在树枝上等着干。
实在是太热了,这个时候人心浮躁,就算是冷静的人都能干出来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二日晏昭和果然早早来叫起床,洵追一晚没怎么好好睡,天亮都睁着眼在床上翻滚。晏昭和在门外一叫他,他很快坐起来,但没立即回应。晏昭和当然也没真的想着第一次能叫洵追起床,隔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过来道:“陛下。”
房内传来带着怒气的“起了”,不待晏昭和说什么,他面前的门猛地打开,还没来得看清,里头开门的人丢出来一张纸。
纸可怜兮兮飘落在地,上头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早膳!”
小皇帝活这么大,也不至于一件衣服都不会穿,但就是比人伺候时要慢一些。晏昭和在饭桌上说明日回宫,洵追知道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晏昭和既然说不管那就是真的放任他自己去折腾。
“如果不行呢?”洵追写道。
“陛下放手做就是。”晏昭和的语气仿佛水灾瘟疫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人不是赵源杀的,赵源玩够后就把乐妓给放了。”晏昭和放下筷子,将话题引到莺歌小筑,“后院的尸体和乐妓的事有关系,但赵源无辜。”
“你打算怎么做?”
“一并论处。”
礼部侍郎是崇王的人,晏昭和面上没有要针对崇王的意思,但任由刑部侍郎查案,再将赵源定罪无异于要剜掉赵传之身上的一块肉。赵传之如果一蹶不振,崇王自然会首先找刑部侍郎,这把火怎么烧也烧不到晏昭和身上。
不过也不一定。
这么多年晏昭和都没有动崇王的心思,两方虽说不上和谐,但也没有剑拔弩张过。
洵追写道:“一条人命,放了他。”
“谁都不会放过谁。”晏昭和舀了一小碗粥放到洵追面前,“多吃点,回宫大概天都要黑了。”
王公公在宫口迎接小皇帝,洵追坐在马车内看着王公公热泪盈眶,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二日早朝果然不可避免的提到莺歌小筑,洵追瞥一眼晏昭和的位置,那里是空的。晏昭和派人来告假,说是身体突感不适没法上朝。
可晏昭和不在,其他的王爷倒是都回来了,崇王沛王各站一边。洵追这两个哥哥,都跟先帝长得像。先帝样貌平常,生下来的这几个孩子也就八公主和洵追像各自母妃,长得漂亮些。
崇王看着洵追笑道:“陛下前几日生病,为兄甚是担忧。”
没有晏昭和说话,洵追根本不准备自己解决问题。李崇说完,两人对视许久,兄弟之间没有感情,嘘寒问暖也只是做给外人看。洵追平静的将视线挪到刑部侍郎身上,早朝一开始,洵追在龙椅上坐定,张达钟就一直目光热切的望着他。
刑部侍郎上前一步,李崇又开口道:“刚过来的时候二皇兄就一直念叨陛**体是否无恙,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
李赦性子沉闷胆小,李崇提及他才对洵追说:“看到陛**体安康我就放心了,刑部侍郎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李崇皱眉,张达钟抓住这个说话的空子对李赦行礼,然后道:“回陛下,莺歌小筑一案臣已有初步打算。”
洵追一挥手,张达钟得到回应继续往下说:“乐妓的确是被赵源拖走施暴过,但从赵源那出来时人还好好的,她是凌晨天刚亮时回到莺歌小筑。早起卖包子的包子铺伙计见过乐妓,说有个姑娘抱着琵琶在街上走,神情恍惚。”
“而根据莺歌小筑内的厨子所说,他早上起来看到乐妓的时候天已大亮,就说明乐妓是在凌晨到太阳升起这段时间被害。莺歌小筑后院翻出来的那些尸骨,仵作均已查看清楚,死者都是女性,十岁到二十岁共十一人,死因都是钝器击打。”
张达钟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都被打过这,而且应该受过鞭伤。”
“尸体腐烂过度,目前还不知道都是哪里人。不过有一点确认的是,一定和莺歌小筑脱不了关系,这家店的老鸨现在都没抓住,臣与赵大人还在抓紧调查。”
此事与赵源没什么关系,名声上受损倒比丢了命要好,只有找到老鸨雏娘彻底查清楚才能摆脱赵源身上的命案。赵传之也走出来说:“张大人说的不错,臣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这家店应该还有其他的交易。”
两位大人前几日还水火不容,现在倒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合作。
洵追的目光不着痕迹的重新回到李崇身上,而后很快离开。李崇脸色正常,倒是没什么其他的情绪。
洵追忽然意识到,如果晏昭和真的要针对赵传之,根本不需要赵传之和张达钟一起办案,只需要在张达钟告赵源时就将此案定夺。这人叫两个朝廷命官折腾这么长时间到底是为了什么?最终的结果可能对双方都没有伤害。
说来也好笑,一个老鸨都抓不住。洵追被拐走的时候听过大汉和女孩说过雏娘,也听蔻丹和那里的姑娘说过雏娘,雏娘这两个字出现的次数不在少数,可也只是在他们嘴中出现过。
一个妓馆的妈妈罢了,怎么藏得这么严实?倒像是背后有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护着一般。
晏昭和不在他身旁,看问题的角度又换了一个方向。
赵传之现在看样子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儿子奋斗,根本不管崇王那边,一心一意和张达钟同仇敌忾。不,同仇敌忾说不上,但一定比一开始的关系要更近些。
江南的水患也是个很大的问题,洵追将提前写好的折子拿出来让王公公念。先将赈灾款落实到位,催促当地官府放粮是第一步,剩下的还要好好筹划,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先做做样子,指不定晏昭和看自己做的不好,就把活又收回去自己做。
庙堂之高,民间到底是什么样,他这个做皇帝的其实根本不知道。洵追之前第一次背着晏昭和出宫,根本想不到京城的郊外也聚集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大批难民。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以为天下人都像京城里的人一样衣食无忧。
早朝过后,洵追叫来楚泱说要出宫。
“陛下想去哪?”
告诉楚泱也就相当于告诉晏昭和,洵追直说自己想去存放莺歌小筑后院尸体的停尸房。
楚泱思索片刻道:“臣去安排。”
楚泱前脚刚走,后脚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便来请洵追去一趟。
桂云姑姑道:“太后许久都没见陛下,今日正好崇王也进宫请安,正好一起和太后说说话。”
第十六章
说什么话?又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什么话可说?桂云姑姑笑道:“太后专门准备了陛下喜欢吃的糕点,现下正等着陛下来。”
洵追让王公公打发了桂云,桂云显然不打算就这样回去,她站在殿外等候。王公公找出来套云色衣裳给洵追换上,一边换一边唠叨:“若是太后给陛下不痛快,陛下您动动小指头,老奴就立即寻个由头带您出来。”
稳坐后宫的太后,当皇后的时候就对皇贵妃的专房之宠不满,皇贵妃鲜少出宫,她想找麻烦都不容易。前朝的皇后一族的确小有势力,但洵追登基后都被晏昭和清理干净。洵追不曾听说晏家与皇后一族有什么过节,说是为洵追稳坐皇位,但洵追总觉得还有些其他的原因。
王公公所说的不痛快,也就是这两年太后开始催着填补后宫空缺。本来晏昭和也是抱着不急的态度,但慢慢也变成了希望陛下收几位后妃。
洵追在太后那坐一坐也都是太后一个人唱大戏,他根本不接腔。除去在晏昭和面前被逼急了才说几句话之外,他令所有要同他争辩的人恼火。
桂云姑姑带洵追到寿康宫,“陛下稍等,奴婢去……”
洵追皱眉,王公公立即上前将桂云扯到一旁教训。
“陛下来看太后还需要通传?下去做你的事!”
桂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资历比宫中许多人都深,平日里被众人捧上天,又是太后亲信,前几个月洵追来时她还没这么大架子。
短短数月,嚣张地要骑到他头上!
殿内传来女人含着笑意的声音:“是洵儿来了吗?”
王公公逮着桂云教训,他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来将门帘掀起,洵追踏进殿内。桂云姑姑的无礼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王公公惯常会料理这些事。
太后崇尚节俭,宫内并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崇王坐在太后身边,母子二人气氛融洽。洵追就像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他进入这两人的领地,立刻能够感觉到李崇收起眼中的笑意,而太后端着声道:“洵儿快来,让哀家看看你。”
洵追垂眸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拉着他的手立即将他牵到面前:“你这孩子最近生病,哀家怕自己身体不好给你过了病气,现在身体怎么样?小时候就单薄,身边的人也不知道仔细着伺候。”
太后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美人迟暮,但骨相仍然漂亮。洵追看着太后拇指上的扳指,扳指是当年先帝临去前留给太后唯一的遗物。后宫的女人大多对皇帝没有半分真心,而有真心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太后对先帝一片真心,到最后跟着先帝死的却是连亲骨肉都不喜欢的皇贵妃。
李崇玩笑道:“母后果然更偏心陛下,儿臣可是也很久都没来母后这。”
洵追不留痕迹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
太后颇为忧愁的叹气道:“你省心,就是你这弟弟,也没个枕边人服侍。”
洵追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口,垂眸看茶盏内漂浮的花瓣。他喝进去一片花瓣,味道像是混着泥土的腥味。
不好喝!
洵追将花瓣重新吐回茶盏,太后见洵追喝不惯挥手叫人换其他的茶上来。洵追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几下,抬眼迎上太后的眼睛。
“今日上朝没见到昭王,陛下与昭王素来亲近,昭王家中可是有什么事?”李崇问道。
明知道洵追不说话,李崇这一句问地洵追心中无端冒火。少年慢条斯理摆正衣袖,一副与你无关不要多事的样子。
晏昭和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李崇恐怕就不会还安安稳稳坐在寿康宫与太后共叙母子之情。今日昭王不来上朝,多半是从灵疏寺回来累着了。洵追一想到刚到灵疏寺时晏昭和熟睡的样子,不由得猜想晏昭和并不是一时兴起去灵疏寺,说不定真的是准备好在那边住几日休息,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诸多事务还是将他从灵疏寺扯进纷乱中无暇脱身。
也罢,就让他多休息几日。
王公公似乎是教训完桂云姑姑,从门外进来时满头大汗,“陛下,楚大统领在书房候着。”
洵追起身将准备好的纸放在太后手边的桌子上,上头写四个字——儿臣告退。
太后心疼道:“皇帝政务繁忙要好好照顾自己。”
洵追将纸收回,捏成一个小纸团丢给王公公,王公公接住,往右侧退两步将路让出来。洵追出慈宁宫宫门前一秒回头瞧一眼慈宁宫的琉璃瓦,阳光下耀眼夺目,怎么看怎么碍眼。
太后今日的态度奇怪,就连崇王也莫名好说话。
王公公将手里的纸团撕碎,握在手里一会回宫再进行烧毁。洵追写字交流从来不在外头留下字迹,他的字只能称得上字迹端正,随便什么人照着模仿几日便能临摹地**不离十。
晏昭和那一手字才是不好模仿,下笔行如流水,多犹豫一分都称不上相似。
楚泱没这么快回来,王公公惯常喜欢用楚大统领当幌子,幌子本人也都知道。回宫后,洵追从小厨房找到一大筐杏子,王公公洗了一些给洵追当零嘴。
洵追用小刀将杏子划开,剔除杏核。也忘记是哪年夏天,他吃杏子吃到虫,白虫大而肥美,洵追一口咬下去只看到尾没看到头。他恶心了大半个月,连饭都吃不下,从此对此类水果过分警惕。
王公公将果核都收集起来,“陛下,这些果核稍微晒干一点,老奴砸杏仁给您吃。”
洵追点头,去书房找了一张干净的纸铺在院里,主仆二人将杏核洗干净一个个整齐摆放在纸上。
要说小皇帝奢靡,也真是奢靡,但要说节俭,也真是节俭的人神共愤。
楚泱下午才来,洵追刚用过午后茶点。楚泱道:“臣已准备妥当,陛下即可便可启程。”
临走前洵追让王公公装了点杏子路上吃,也分给楚泱一盒没洗过的,洵追写道:“杏子洗干净不耐放,吃多少洗多少。”
楚泱抱着一盒杏子老半天没反应过来小皇帝今日吃错什么药,洵追将洗干净的杏子放在楚泱手里,继续写:“甜。”
楚大统领受宠若惊,他当差这么久哪里见过小皇帝这般体贴,连忙接过咬一口以示真的很好吃。
小皇帝看楚泱的表情断定杏子的确好吃,他拍拍楚泱的肩膀,出发吧。
停尸房在城南,楚泱驾车,洵追没让伺候的人跟着。停尸房阴寒,临行前王公公找了件稍微厚点的披风。洵追所有衣服中,披风是最多的,春夏秋冬每日总要披上那么一会。他抱着披风歪坐在车内,楚泱时不时掀起帘子看看洵追的情况。
他一个武将可不会照顾人,所幸小皇帝日常体弱此刻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马车跑得飞快,洵追被颠地快要吐出来,他紧紧抓着窗框指尖因发力而泛白,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从下巴处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