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先生给她起名,叫做曲舒涵。
十五岁的时候她被从学堂送进莺歌小筑,抛弃了曲舒涵这个名字。
小筑的妈妈亲自来看她,“你以后必定是我们小筑的头牌,曲舒涵这个名字太文雅,少爷公子哥们都不喜欢这么含蓄的名字。”
“你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
曲舒涵自知无处可逃,乖顺地回妈妈,“就叫……就叫蔻丹如何。”
妈妈拍着手笑道:“好名字好名字,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妈妈手腕上的镯子随着拍手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她提起嗓喊:“叫雏娘进来。”
不一会,蔻丹看到一身着粗布的普通女人走进门低着头跪下。妈妈握住蔻丹纤细的双手,说正事之前羡慕道:“你这小手可真滑,我一个女人都摸着可人的很。”
“这是雏娘,以后就负责你的起居,教你日后怎么伺候客人。”
蔻丹点头,“嗯。”
第二十八章
刚到莺歌小筑诸事不熟,蔻丹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是雏娘,最信任也是雏娘。妈妈是打算将蔻丹当花魁培养,因此才让她一个人住一间,甚至还配有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下人。
蔻丹有练字的习惯,每日学完那些令她不齿的污秽玩意便会写几张字静心,只有在写字的时候才能使她暂且忘记联想日后所要受到的屈辱。
雏娘不认识字,蔻丹写字的时候她站在一旁看,蔻丹问她想不想学。
雏娘摇头,“我粗人一个学不了,姑娘写字我在一旁看着就很满足了。”
蔻丹弯眸,拉过雏娘的手,将笔放进她手中,“都是慢慢练出来的,粗人怎么不能学?”
“你比我大,我这不兴什么主仆。”蔻丹道,“若是不嫌弃,我叫你一声姐姐。”
“姐姐?”
“我孤身一人在这,所有人都不怎么理我,唯有姐姐待我好。”蔻丹语气间染上几分撒娇,“姐姐收我这个妹妹怎么说也是不亏的。”
雏娘没立即回应,似乎是在考虑。蔻丹见她动摇,乘胜追击:“好姐姐,你不说我不说,在外人面前照旧,谁都看不出来。”
你不说我不说,我们仍旧是好姐妹。
她想牵住雏娘的手,面前的景象忽然像琉璃似的支离破碎,她脚下一空坠入深渊。而雏娘还在上头站着,无意识看着自己的手。
蔻丹从睡梦中惊醒,她面前遮住光亮的黑影使她下意识向后逃。
“是你?”
她面前的黑影自己点燃了蜡烛,蔻丹看清楚了黑影的面庞。少年面色略显苍白,宽大的袖袍也掩饰不住他身形单薄。
洵追抱膝蹲在蔻丹面前,将怀中准备好的点心放到蔻丹手边。
油纸包用麻线仔细包好,糕点上的油脂被油纸隔着没能渗出来。洵追点点点心,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让我吃?”蔻丹问。
洵追点头。
“我这是在哪。”蔻丹环顾四周,这不是她待了几十日的大牢。房间装饰简单,却处处显露出主人的显赫。
洵追将蜡烛凑近蔻丹的脸,女子娇艳的脸颊倒是没有受伤,但手臂上全是青紫,如脂玉一般的肌肤布满伤痕,轻伤也显得格外可怖。
洵追想要查看伤口,可却怕自己下手没轻重,又弄伤她。
蔻丹抬起手腕,“没关系,不疼。”
“他们说你很久都没有进食了。”洵追写道。
蔻丹自然知道洵追所说的他们是谁,洵追此时能出现在她面前就已经表明,她面前的这个少年身份不凡。
“牢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蔻丹失笑,“小筑那日一见,我以为再也见到你了。”
小筑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未栽过跟头,而洵追一进小筑便引来朝廷,蔻丹不说透,只把洵追当那日还受伤柔弱的孩子。
“伤怎么样?”她关心道。
“在痊愈。”洵追写,“快吃,我特地带来的。”
蔻丹拆开油纸包,看到里头的糕点轻声笑着说:“吃了我也不会透漏半分。”
“我不想知道。”洵追写,“可我能用糕点换故事吗?”
“什么故事?”
“你为什么做那里的姑娘。”
蔻丹将糕点放入嘴中,茉莉味的糕点入口即化,唇齿间是茉莉花的香味,里头还掺了坚果仁,吃起来香甜可口。
“真甜。”蔻丹感叹,“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东西。”
她又连着吃了两块,再一抬头,发现洵追已经盘腿坐好,手肘分别放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下巴,一双眼直勾勾瞧着她作认真倾听状。
他的腰俯地极低,蔻丹问洵追这个姿势不难受吗?
“他们平日里不让我这样坐。”洵追写得有些委屈。
“你今年多大?”蔻丹问。
洵追回她,十七。
蔻丹点头,“十七岁是该没个正形的时候,不过马上成年也该做好一个成为大人的准备。”
洵追心说这话前半句像王公公,后半句像晏昭和。
“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小筑里最得宠的花魁。”蔻丹抱着双膝道,“你这么单纯的孩子,如果放在小筑,半年就要被淘汰。”
“当时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在想,你能在小筑坚持多久。”
但没想到,首先坚持不住的是小筑。
洵追写道:“做花魁累吗?”
“累。”蔻丹答,“不过看到流水的银子进口袋,就不觉得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脏。”蔻丹又说。
“是。”洵追毫不掩饰。
那么多男人觉得妓馆中的姑娘脏,可还不是拿到银子便来享乐?在女人面前俯首作低,只为美人能看他一眼,陪他春宵千金。
蔻丹不意外,“别说礼部侍郎大人家的公子,朝廷里那么多大臣也会私下来小筑,就算来不了的会让小厮将楼里的姑娘带去府上。”
“这样你还觉得脏吗?”
“你是好人和我觉得脏并不冲突。”洵追写。
“砰砰!”洵追头顶传来敲门声,洵追站起前写道:“你等我一下。”
蔻丹双脚被铁链绑着没办法行动,所以洵追跟她一起坐在地上。洵追将门打开一个小缝钻出去,楚泱提剑靠在柱子上,洵追看到他染血的剑,和手背没来得及洗掉的红色。
“鸽子血。”楚泱一甩剑锋,血便全部化作水珠状落入院内泥土中。
没事杀什么鸽子,鸽子多可爱。洵追问楚泱,“烤来吃?”
“信鸽,没肉。”楚泱道,“不好吃。”
信鸽才好吃,都是瘦肉。
洵追和楚泱走出院子去往正厅,那鸽子放在正厅的台阶上,洵追说晏昭和要是看到你把死鸽子放到他大门前得杀你。
“这不是回不来,也看不到。”楚泱近日与洵追关系进步飞速,再也因为晏昭和实在不仗义,他算是与洵追站在统一战线。
鸽子脚上的信筒还没摘下来,洵追摸不了死物,楚泱将信筒拆下来这才凑近接过。
“暂停行动。”
洵追沉默。
“是从崇王府飞出来的。”楚泱道。
洵追好奇,“你一直盯着崇王吗?”
“没日没夜。”楚泱牙关蹦出四个字。
“陛下,有句话不知臣当不当说。”楚泱没等洵追说话,接着道:“臣之前从未见过您说话,可如今您的话……”
“不会憋死。”洵追皱眉道,“放肆!”
楚泱屁颠屁颠滚了,独留洵追在前厅与一只凉透了的鸽子遥遥相望。
洵追受不了血味,招来下人将鸽子处理掉,给看后院的狼狗当加餐。
楚泱这人很好相处,洵追仔细思索为何当初会觉得楚泱睿智冷漠,难道是晏昭和给他的错觉?离了晏昭和的楚泱其实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他重新回到房间内与蔻丹相处,蔻丹靠在门边已经睡着了,洵追找来毯子盖到她身上。他目前没办法说话,一旦说话蔻丹便会听出来,自己就是那日提审她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和蔻丹面对时,气氛和关系太僵硬。
楚泱拿来的这张密信,足以将所有巧合指向崇王,崇王与京城的瘟疫一定脱不掉干系。他现在掌管京城在瘟疫期的调动,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他会好好做,这倒无需担心。洵追好奇的是那些感染瘟疫者到底是怎么进的京城,或者说南方的瘟疫刚横行崇王就有如此敏锐的嗅觉,知道必定会出事吗?
康擎军现在虽然在楚泱手里,但到底是钱飒练出来的兵。庆城军是以前老侯爷手底下的军队,楚泱那日提议庆城军,如果不是他自己考虑到的,那么一定是晏昭和临走留下的唯一一条提示。
百般试探都试探不出崇王造反的意味,洵追沉思。
不能借楚泱的手除崇王,像张达钟赵传之之类的更不行。
崇王最在意的是什么?除过权力,还有他那在宫里的母妃,好像也再不剩什么。
他下意识抠手上的倒刺,抠地狠了抠到嫩肉,洵追倒吸口凉气,正欲呼通时灵光一闪。
权力有了,还缺什么?
民心!
崇王沛王在他大病时去郊外布粥,还刻意多留几日,为的不就是表露与百姓同吃同住的亲近与善意吗?
而那个时候正是他接触贫民的大好时机。
洵追使劲揉揉发困的眼睛,之前怎么没想到这?
怪晏昭和怪晏昭和,他在的时候上朝都没自己什么事,充其量肉体参与,精神早就被他排除在外。
不急着回宫,洵追趁着没人发现,大摇大摆从昭王府走出去。昭王府离太医汇聚的医馆近,那里不安排受疫百姓,只是众位大夫会诊研究的地方。医馆门口把手着官兵,洵追将令牌掏出来给他们看,官兵这才放他入内。
院子里全是草药,洵追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走,来回进出医馆前后院的还有煎药的医童。医童没见过洵追,端着药罐子一边跑一边喊:“前头闲杂人等退散,闲杂人等退散!小心滚水!”
洵追将自己的衣摆抓在手中以防他们踩着自己的衣服,医童蹿地飞快,一边跑一边对同伴说今天这个药说不定有用。
洵追进入医馆后院,灯火通明众人忙碌。
也不知怎么的,洵追一眼就发现了周太医。
而周太医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
洵追抱头想跑,周太医叫住他。
“往哪跑!”
周太医声音洪亮,顿时一院子的大夫都往这看。
虽头戴斗笠又是夜晚,将头低下便没人能看到自己的脸,可洵追还是觉得丢人。
周太医觉得自己喊得不太是时候,便又向同行解释:“这是我的病人。”
“原来是周大人的病人。”
“早就听闻周大人不仅在太医院当值,还乐于帮助百姓。”大夫们纷纷称赞,然后继续投入药物研制。
周太医横跨几步,来到洵追面前低声:“见过陛下。”
洵追这平身还没说出来,周太医魔音灌耳:“药喝了吗?”
“……”
第二十九章
洵追下意识点头,周太医没等他这头点下去便又道:“陛下且等等,臣去配药,陛下就在这喝了回去罢。”
洵追一怔,紧接着便被周太医带进医馆内室坐着。他口干舌燥找水喝,周太医本想分出一个医童伺候,洵追看所有人都忙得很便拒绝没要。他来这里本就打扰,再麻烦他们实在是没有道理。
虽说等待煎药,但这药一时半刻上不来,所有煮药的锅都没空着。洵追能偶尔闻出几味自己经常服用的药物,大多都是他受伤后用来消炎退烧去热的。瘟疫最明显的症状便是出血与发热,正同所有疾病一样,人一旦发烧,体内的器官运作统统乱套,发烧是第一步,也是对医者来说格外小心的一步。
退烧什么都好说,怕就怕后半夜烧起来隔日就没命看日出。
周太医不建议洵追出宫,但洵追总觉得要出来走走,他在宫里知道的再多,也都是别人想告诉他的。百闻不如一见,也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大概有个打算。
朝里那些人,习惯报喜不报忧,久而久之他也便懒得去听,左耳朵进又耳朵出全当打发时间消遣着玩。
只是,如今他似乎管的太多了。
得趁朝臣们还不注意的时候全身而退。
洵追无声的笑了下,崇王有没有这个胆子在晏昭和不在京城的时候造反?
他倒不怕崇王造反,就是怕崇王不造反。
京城看似平静,实际上夜里出门总是能听到有人哭泣,哭家人患病,哭自己是否还有明天。所有家中患病的家庭全部都被聚集在一处,避免他们发病再感染其他人。
周太医忙了好一会才又回来说药已经煎上了,陛下稍等。
洵追写道:“进展如何?”
周太医摇头,“之前研究出来预防瘟疫的药似乎作用不大,太医院正全力研制新药方。”
“眼下这种情况,陛下还是少在京城走动。”周太医建议道,“体质本就偏寒,患病时也比平常人严重几分,万万注意不要受凉。”
“朕已经许久不服安神汤,可为仍旧会头疼?”洵追又问。
周太医看着洵追写罢,起身去找了诊脉用的软枕来,“臣为陛下再诊诊脉。”
“陛下何时断了安神汤?”周太医一边诊脉一边问道。
“记不清。”洵追写,“很长时间。”
周太医闭上眼仔细查看洵追脉搏,很长时间才睁眼道,“应该是近日太过劳累伤了精神,陛下不必担心,安神汤以后也不要喝,臣给您新配的药方又加了几种药。请陛下随臣到里间,臣想看看陛下背后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