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追跟着周太医往医馆二楼走,周太医看过他伤口愈合情况后笑道:“陛下可以放心,只要每日按时吃药身体会越来越好。”
“别告诉任何人。”洵追比划道。
两人一齐下楼,楼下的大夫声音略大:“前朝有瘟疫的记载,我明明记得当时瘟疫是先从军营传起,怎么这里写的是从农户家?”
洵追脚步一停,随后绕过周太医飞快下楼来到那大夫面前,抽走那大夫手中的书籍。
“哎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大夫叫道。
周太医匆忙跑下来打断那大夫,“这书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家长辈记的是军营,怎么这本书……唔!”
洵追没这大夫高,可他胜在跳的高,他猛地蹿起来捂住这大夫的嘴将人往后拖。室内的大夫们哪里见过洵追这般强盗行径,纷纷放下手里的事**帮忙,可看到周太医稳如泰山,便都将迈出去的步子悄悄挪回原地。
这大夫也没由着洵追捂嘴,他双手抓住洵追的手背使劲掐,洵追吃痛咬着唇不肯松开。他一脚踹上大夫的腿弯,大夫立即不受控制地跪下去,也顺带拉着洵追。洵追功夫虽差,区区文弱大夫还是能制得住。他双脚蓄力蹬地而起,顺势翻了一个跟头,将这大夫也带起一个重重砸到地面的后空翻。
大夫被摔得七荤八素,洵追膝盖抵住他后背,将他双手紧紧抓住,稍微一扭,大夫便大叫着呼救喊痛。
洵追咬牙切齿,飞快看了一眼周太医,周太医立即指挥自己的医童:“快去,把宋大夫扶去二楼!”
“放开我!”宋大夫吼道。
洵追摘下斗笠,用只能叫宋大夫看到脸的姿势威胁般盯宋大夫,宋大夫也回以更凶狠的目光。
洵追抬起左手,放在自己脖颈处轻飘飘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宋大夫被扭送至刚刚洵追待过的房间,进屋后医童便将宋大夫松开,两人各坐一边颇有水火不容的架势。
半个时辰过去还僵持着,期间周太医送来药让洵追喝,宋大夫这才冷笑道:“小公子这药闻着可真难闻,吊着命不容易吧。”
“名字。”洵追写。
“哑巴?”宋大夫挑眉继续嘲笑。
“我吊着命尚还能制住你。”洵追淡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周太医不愧是照顾他多年的太医,端上来药碗的同时,将这位宋大夫的基本资料都一并呈上来。
宋南屏,开泰医馆宋妙大夫的独子。开泰医馆在京城颇为有名,主要治各种跌打损伤,各种断骨都能接好恢复如初。比医馆更有名的其实是开泰医馆的掌柜乃是个女人,掌柜名叫宋妙,几十年前跟着夫家来京城,可惜丈夫没多久便因病去世。宋妙一身医术,为了讨生活,带着腹中五个月的孩子倾尽家产开了开泰医馆。
宋南屏在母亲的教导下医术逐渐赶超母亲,成为开泰医馆的当家大夫。
能够使开泰医馆一跃成为京城几大医馆之一,宋妙固然重要,可将开泰医馆名声做大的却是宋南屏。
洵追暗叹周太医消息之详细,做太医真真屈才。不过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传闻,周太医行医多年,知道这么多也不奇怪。
术业有专攻,为什么让一个骨科大夫也来研究瘟疫?京城的大夫是死光了吗?
“你说的那本书在哪?”洵追又问。
“什么书?”宋南屏故意装傻。
洵追提剑。
“威胁我?”宋南屏一拍桌子,“本少爷最不怕威胁!”
说罢他还梗着脖子,“你有本事一剑冲这砍下去!信不信血呲你一脸!”
估计是个傻子,洵追无奈。
他继续写道,“如果你尚存理智,就该知道你说了不该说的。”
“宋大夫,你家长辈是如何记前朝瘟疫?”洵追将纸推到宋南屏面前,“你只需要回答我和现有记载是否不符?”
洵追指尖反复摩挲着碗缘,碗中残余的药渣味闻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真的太恶心,周太医配的药越来越恶心。
许久宋南屏才出声:“不同。”
得到答案,洵追立即将剑收回剑鞘,同时站起朝门口走去。
“等等。”
洵追停下脚步,宋南屏从椅子上站起,在他身后道:“刚才多有得罪。”
无论是哪个朝代,提前朝都是忌讳。前朝皇帝做过再多的事,改朝换代一切从零开始。如果将前朝未了的事重新翻出来,难免叫有心人做文章。就算是洵追这个做皇帝的,提起前都要仔细斟酌。
不知道宋南屏是没脑子还是头铁,前朝的事情张口就谈。
重新返回昭王府前,洵追回宫去藏书阁待了一晚。
藏书阁共三层,洵追平日找典籍在一二层,第三层则是史官记载的历朝历代重大事件。除非必要清扫,三层不允许闲杂人等出入,唯一一把钥匙也在洵追这。
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叫洵追使劲打了个喷嚏。
洵追凭着自己的记忆来到存放前朝资料的书架前,踩着高脚凳在最高层找到前朝瘟疫那一年的所有记录。他之前只顾着翻翻医书,根本没顾上思索前朝为何爆发瘟疫,只当作和这次一样因为天灾。
这里灰尘太大,洵追鼻子痒得很,他时不时捏捏鼻子缓解,实在是撑不下去才带着书回寝殿。
瘟疫那几页的初始页写着由于一户人家有动物死亡,那户人家便将动物的尸体随意丢在河里,尸体飘到下游,下游百姓喝了河水腹泻不止。
这么大的瘟疫,源头竟然只草草用两三句了事。
一条河的水流量有多大,其中的植物与鱼类有多少,怎么河里的动植物还没任何反应,先被毒害的是人?
没有记载到底是什么东西,姑且算作马牛之类的大型动物,区区一只动物就能够使整条河都污染吗?
洵追真想将先帝揪出来问问,看看你的史官写的这些破烂玩意,你自己看着脸红不红!
瘟疫起始这一年出了很多事,能引起洵追注意的只有一件。
“晏均突发疟疾死于边塞。”
洵追指尖挪到这句话时身体无端一颤,他抬头看到他面前的烛火晃了下。
晏均死后葬在边塞,同年晏昭和入宫伴驾。
因此才有了后来先帝教导晏昭和,然后将年幼的五皇子交给晏昭和。
不知怎么的,每次扯上晏昭和这三个字,洵追便格外敏感。
瘟疫和晏侯爷病故时间相差不过两个月,而对于瘟疫的描述,则在晏候病故后悄然无声的消散于举国上下声势浩大的为晏候举行哀悼会。
洵追心瞬间凉了大半,他立即拿着书走出去。夜空繁星点点,东方逐渐有了明亮的趋势,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夜未眠。他飞快出宫去昭王府,刚到昭王府,看守蔻丹的禁军便连忙上前道:“陛下,犯人说她要招供。”
不管!洵追挥退禁军,独自去了晏昭和书房。
谁知道他还没到书房,远远便瞧见书房前看守的昭王府兵。
“陛下。”府兵行礼。
洵追刚接近书房,府兵立即挡在他面前。
洵追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架在其中一名府兵脖颈处,府兵非但没有求饶,反而是将书房堵得更加严实:“陛下您不能进去。”
第三十章
如果书房无人看守,洵追尚还能在推门前用那几分残存的理智制止自己的行为。晏昭和的书房,他与晏昭和认识这么多年,无论多相熟,未经允许前他都不会踏进去半步。可他从来不觉得晏昭和会在这种地方防他,至少洵追觉得他在晏昭和面前,有关朝政没有秘密。他将一切的权力交给晏昭和,晏昭和心安理得的接过。
洵追冷冷望着府兵,剑锋一转碰上府兵的皮肤。剑锋的寒光倒映在府兵黝黑的脖颈,府兵顶着洵追堪比杀人的气势道:“陛下,还请您回正厅休息。”
好,很好,好得很!
洵追手腕微动,剑锋刺入府兵皮肤,鲜红的血立即顺着冰凉的剑刃滑下来。
是晏昭和训练出来的家仆,一个顶一个的忠心。洵追忽然松手,剑柄这头最重,剑柄带着剑刃垂直砸向地面,洵追猛地冲上去,府兵立即以肉身抵挡。洵追被两个府兵合力撞偏,在剑落地前俯身抓住剑柄,剑收剑鞘,以剑鞘为攻击武器狠狠砸向一名府兵脚踝。
砸向脚踝的同时,洵追双脚缠上另外一名府兵的脖子,利用自身重量将府兵撂倒。而被他敲击脚踝的府兵则反映飞快地向后让去,洵追索性快速收回剑鞘毫不留情捅到自己缠住的这名府兵小腹。而后对准府兵的后颈,一掌劈下去。
“嘭!”府兵重重倒地,洵追也被带到地上,他晃晃悠悠撑着地站起,略微活动震麻的手腕。
他挑衅的对着剩下这名府兵勾手,示意你可以上了。
“小的不敢。”府兵跪下道,“但陛下您不能进去。”
洵追冷笑,没人知道他是皇帝,就算是昭王府上的家丁也少有见他。他来晏昭和府上住,从来不去前院,一直都在后院住所活动,除去晏昭和身边的侍女以及厨娘,根本没人认识他。
区区奴才,见到皇族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怎么到他李洵追这就能准确的叫出陛下两个字。
是他这个皇帝太便宜,还是原本就不是为了防他人。
洵追后退几步,将收进剑鞘的剑又拔出来。
他是无用,可也容不得贱民踩在他头上。
这皇位是他的,朝廷也是他的,昭王和昭王府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
剑气破风,剑势如虹。
洵追高抬执剑右臂,剑身与目光平行,左手手背轻轻碰了碰剑面。小拇指下意识抵在剑尾,右脚后退两步,左腿弯曲呈攻击的姿态。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此刻内心的愤怒,一阵狂风吹过,衣角随风翻飞,额前凌乱的碎发也全部贴紧他的面颊。
洵追心中默数三声,肌腱发力,剑先到,人随后。
府兵自然不可能对着洵追攻击,所使招数也只能尽作抵挡。剑花飞舞,数年来晏昭和教导洵追的,他都一丝不落的使出来。如果将刚落下的剑花比作蝴蝶,那么之后便是下手越来越狠,速度越来越快的雄鹰。
洵追憋着一口气,锋利的眉梢随着一招一式越绷越紧,可他眼角的眼泪却以莫名奔涌而来的悲伤疯狂飙飞。
府兵稍露破绽,洵追便紧逼而上,剑锋刺到动脉时,洵追一改用剑轨迹,只用手肘将府兵击倒。府兵飞出去的刹那,洵追又将他手臂抓住,一脚踢上他的后脑勺。
洵追看着地上两个昏迷的府兵,脸颊上全是泪。他低头仔细用衣袖将剑刃擦干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剑刃,他能看到剑刃上反光的泪眼。
是为什么啊,洵追问自己。
另外一个心底的声音说,是为什么啊。
紧随而上的是他心中更多,发出为什么的声音。
洵追将府兵拖到柱子后藏好,从他们腰上拿到钥匙,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考虑,可手已经不受控制地转动锁芯。
“咔哒。”
锁芯发出一声脆响,而他心中也紧跟着像是爆炸出一个小火花那样,霎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起来。
他轻轻推门,小声说:“我进来了。”
就像以前那样,他会敲敲门告诉晏昭和自己进来。
而书房内没有他预想到的,男人温和唤他过来的声音。一股久未打扫,连续阴雨天未能通风的潮湿味包围他的嗅觉。可空气中还能闻到墨汁的香味,还有晏昭和身上常有的茶叶清香。
这次他闻不到到底是什么茶,晏昭和已经离开太久了。
洵追猛地弯腰发出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嗓子眼,他捂着唇,另一只手捏住嗓子眼让自己不至于发出那么大的声响。
他一时难以再继续站立,径直找到晏昭和处理公务的案前坐下。不用想都知道他此刻的脸憋得通红,双颊被火烧似的发烫。
他伏在案前,整个人缩成一小团,身体剧烈发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缓和。
洵追从臂弯中抬头,指尖碰到桌面上没合住的,似乎是画卷一样的东西。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的呼吸重新归于平静,手上也没停下,从他记忆中晏昭和存放杂物的抽屉成功找到能够点燃蜡烛的火折子。
可当他想要点燃蜡烛的时候,门外透进来的光又提示他现在是清晨,正是太阳从东方普照的好时候。
洵追松手,火折子从他手中掉在桌面,胡乱翻滚几圈,沿着桌面边缘正要掉下去,洵追伸手扣住火折子。
是白天,他失神。
但他刚刚分明觉得像是黑夜,眼前一片漆黑,就好像深冬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周身都是紧紧逼迫着他颤抖的寒气。
洵追将手放在眼前随意晃了晃,而后将目光落在未合住,只露出一角的画卷。
在众多公务中,只有这个画卷随意摆放,就好像是主人没来得及收起便被另外重要的事情叫走。
洵追蜷着手指来回深呼吸好几次,这才将画卷打开。
画卷全部展开,顶端悬挂画卷的框垂到桌面另一边。洵追仔仔细细看清楚画卷上的人,很久才送嗓子眼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愉快。
画卷中的少年长发随风飘扬,身着湖绿色纱衣垂眸浅笑。
此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洵追。
洵追找到画卷边角处的落款,葱一般莹白的手指扫过男人写下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