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翻看胡院首记录在案的药物支出,着实没想到每日药物如流水似的用出去,瘟疫患者居然每日还在以一个极其恐怖的速度上升。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回宫后,洵追没立即召大臣入宫。
爆炸的消息一层层传上去,再由着那些吃着官粮的大臣们拖延,消息传回必定拖上个半日。熬到那些因事故所重伤的百姓死了,其余轻伤的也都包扎处理地差不多,消息才能传到他这里。
许多事情都能随着时间而变得成为粉饰太平的一把利刃。
本来指望晏昭和去南方,能够传回什么有关治疗的好消息,就算不送,也该一封书信以表治理瘟疫决心。
这一走就好像是死了一般,杳无音信。
洵追换好寝衣睡了一下午,日暮西山才等来第一个汇报灾情的大臣。
王公公说是崇王殿下。
洵追整个人闷在被子里神志不清,王公公叫一声,他便象征性动一动,直到一个时辰后自个从床上爬起来。
崇王见到洵追后颇为关心:“陛下的脸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上不少。”
洵追用你为什么进宫的眼神看李崇,李崇道:“药仓无端爆炸,有百姓伤亡,臣没来及进宫便先行去爆炸现场。所有伤亡百姓均已安置妥当,这才进宫来向陛下请罪。”
这话说得好听,洵追装作吃惊的表情,并且摇头写道:“百姓要紧,皇兄不必自责。”
“臣赶到的时候,附近的康擎军已经组织疏散百姓,幸亏康擎军去的及时,百姓的财物均无损失。”崇王又道。
洵追趁崇王低头时笑了下。
“皇兄打算如何处理后续各项事宜?”洵追又问。
“臣听康擎军说,有位大夫在爆炸之后带着一位有禁军令牌的少年离开,再回来时带着太医院胡院首发放的药物。”崇王说,“既然拿着禁军令牌,那就是楚大统领手下的良才,陛下可要好好赏赐这位有功之臣。”
洵追噎了下,手上却没停,继续写道:“既然是楚大统领授意,朕会依照皇兄的提议赏赐。”
说到这洵追总算是明白李崇赶来汇报是为何,无非拐着弯想知道宋南屏身边的人是谁。
“此少年与康擎军略有摩擦,为避免同在京城中当值尴尬,有些误会还说说开了好,臣想找来那位少年与康擎军和个解,不知陛下觉得是否妥当。”
崇王一口一个康擎军,全然不说是谁与谁发生摩擦。洵追猛地咳嗽起来,红着脸弯腰,顺势带翻王公公之前送来的糕点。
“陛下。”崇王连忙上前扶住洵追。
洵追捂着嘴摇头,崇王焦急道:“现在就传太医来看看,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忽然又咳得这么厉害。”
洵追虚弱地重新拿笔,“朕无碍,只是现在这样着实不适合再面对皇兄。”
“陛下说什么话,陛下是臣的弟弟,臣这个做哥哥的看着陛下受病痛折磨,实在是难受。”
你再不走我更难受!洵追扣扣桌面,候在外头的王公公立即推门而入,“陛下这是又不舒服了,老奴扶陛下去休息,崇王殿下受惊了。”
“白天还好好的,午膳就不该吃那些带冰的水果。”王公公从另一侧来到洵追身旁,扶住洵追身子。
这句话说罢,洵追立即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巧许多,他又咳嗽几声。
“臣不打扰陛下休息,臣先告退!陛下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告诉臣。”崇王后退几步行礼告退。
洵追与王公公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王公公继续扬着嗓子道:“老奴立刻叫人去熬药,陛下先喝几口水润润嗓子。”
王公公又刻意叫嚷几句,洵追揉揉发酸的小臂写道:“王公公今日演技着实令朕惊叹。”
王公公笑着说:“老奴在殿外还在想,陛下怎么今日能忍受崇王殿下这么久。”
洵追皱眉,“这几日出宫没人发现吧?”
“老奴都安排妥当,隔一会便进殿装作您在的样子说几句话,还端膳食进去,没人发现。”王公公回,“陛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洵追正欲说什么,目光一凛,猛地起身将王公公扑倒,顺势滚至桌椅边。王公公没反应过来,洵追王公公示意不要出声。王公公这才看到两人方在待过的地方,多出一枚袖箭,箭头寒光微烁,紧紧扎入铺在地上的柔软羊毛毯中。
洵追顺着袖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右侧一人高窗户处,油纸被袖箭戳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洞。
这枚袖箭袭击之后,洵追又等了好久,再没有第二枚**来。他将放在架子上的剑握在手中,起身去把王公公扶起来。
洵追冷道,“后日将此事告诉朝臣们,出去寻一个和朕身形相似的少年回来代替朕在寝殿休养,传周太医立即进宫。”
“陛下。”王公公担心道,“不需要立即请楚大统领进宫吗?”
洵追摇头,就算自己刚刚没躲过,按照袖箭击中的方向,也只能是肩膀处受伤,不至于立即死亡。
皇宫并不是密不透风,能进来的刺客通常都是抱着一击必中的心态,而这个显然不想要他的命。
王公公领命去找周太医,洵追回寝殿收拾衣物。
一边收拾一边觉得委屈,他以前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思维何时需要在三件大事上随意跳跃?前有悬案,后有瘟疫,回宫歇息还要被刺杀。
都怨谁?!
劳累一整日的宋南屏终于得空回医馆歇息,刚欲从院内井中打水洗脸,却听到迎着凉风习习飘来少年阴森森的警告。
“莺歌小筑的乐妓就是在井边被人害死的。”
“你有病!”宋南屏自然认得这个声音,白天他还与声音的主人一齐奔赴爆炸现场。
洵追从房檐上轻飘飘跳下来,“收拾行李。”
“嗯?”宋南屏端着木盆不解,手臂上还搭着洗脸用的帕子。
“去青藤山庄见薄庄主,去不去?”
宋南屏回:“哪个薄庄主?”
“青藤山庄。”
“可南边的瘟疫太厉害。”
洵追不耐烦,“去不去。”
“去!”
宋南屏兴奋,青藤山庄的薄庄主乃是天下排名前三的名医,谁不想一睹庄主风姿,但他转念一想青藤山庄是什么地方,哪能说进就进:“你真能带我去?”
若是没有白日里洵追带他去找胡院首,此时洵追说什么他一定是当笑话看。
洵追用凶狠的目光回应宋南屏,宋南屏打了个哆嗦立即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宋大夫一蹦一跳,洵追看着宋南屏的背影,自己反而失落地坐在井边。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去南方。
便宜宋南屏,现下自己也就认识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夫,只能抓他同行才能稍稍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
洵追自言自语,“宋南屏你医术靠不靠谱?”
第三十四章
此行路途遥远,洵追衣物没拿多少,银钱倒是全部搜刮出来带在身上。马车就从昭王府拿,省的再去租其他地方的马车不舒服。再者,昭王府的马车与平常百姓的马车略有不同,沿途官兵看到马车也会自动避让,可省不少麻烦。
水井处阴寒,洵追短短坐这么一会,便觉得后背瘆得慌。夏日无论多炎热,到了深夜与清晨,少不得要多加件衣服。他将一直抱在怀中的披风披好,心思又飘到玉碧如何被杀害。
熟练的仵作都检查不出玉碧的死因,洵追之前问过仵作为何不开膛,仵作为难道:“我朝有律令,未征得家属同意,不得随意开膛验尸。”
玉碧死后,那郎君爱她至深,仍旧为玉碧赎身。玉碧生前还未清白身时与郎君私下写了婚书,瞒着雏娘,瞒着郎君的家人。开膛的意思一出,郎君立即将婚书拿出来表明人死如灯灭,扣押着尸体已经是强占,这样还不够,还要不留个全尸吗?
仵作说,开膛后会缝合好,全须全尾一点都不少。
那郎君当场气得险些晕过去,之后还上报官府要告。张达钟原本叫开膛的想法全部被打乱,尸体不能动,尸体内有什么谁都不清楚。
宋南屏再度回来,洵追没等他站稳便问:“你带药物回去的时候有没有见什么人?”
“人?”宋南屏倒是忽然记起还真有,“我活这么大,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一齐聚在我面前。胡院首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药材,非要派他身边一个小徒弟跟着我。我和小徒弟回到现场,真是好大的阵仗。”
官兵将爆炸现场暂时隔离,五步一防,围观群众皆赶至一旁。爆炸最厉害的地方,也是爆炸源头处簇拥着一群人,其中一人红色衣裳头戴金色宝冠,冠上镶嵌四颗晶莹璀璨的宝石,众人围绕着他层层包围。
“我听小徒弟说,那就是当朝崇王殿下。我稍微打听了下,崇王殿下是得知此处爆炸特意赶来。我去装卸药材,没想到他冲我走过来,问我此处药仓烧毁后,京城的药材储存也就是太医院,他问我是哪位太医名下。”
“你怎么说?”洵追问。
“我还没说话,拦住你的那个兵头头就走过来指着我说,我是禁军。”宋南屏耸肩,“我说那不是我,但崇王殿下又问我在楚大统领那里没见过我。”
“崇王叫那个兵头何副将,何副将说他是看到禁军令牌才认为我是禁军的人,但还告诉崇王殿下拿令牌的另外一个人。”
就是洵追。
“怎么?”宋南屏问洵追。
是个副将?洵追皱眉,康擎军中的副将共有三位,一个爆炸居然引来一个副将。钱飒带康进军来京,统共就带了一个副将。
崇王多半是听到什么其他的话,才特地进宫来试探。
洵追有出宫的习惯,但也仅仅只有晏昭和清楚,崇王若是也知道,那么自己身边一定有崇王的眼线。
他仔细回忆近日所见的人与事,崇王亲自参与甚少,但也不一定。
洵追隐隐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一些事实真相,但有觉得相隔甚远。宋南屏伸手放在洵追面前晃了晃,洵追回神问:“嗯?”
“你想到了什么?”宋南屏说。
没什么,洵追摇头。
洵追是从昭王府取马车后才来找宋南屏,白天宋南屏用马车运送药物,胡院首没让宋南屏用昭王府的马车。而何副将来自外地,自然不清楚昭王府马车是什么样,还以为是禁军的马车。马车由胡院首命人送回昭王府,晚上还没由府中小厮清洗,洵追便又把马车带了出来。
昭王府自然也不止这一辆马车,洵追只是觉得这两相对来说用着比较舒服,久而久之晏昭和便将这辆车另放在一边随时供洵追使用。
临走洵追还顺了王府小厨房的糕点。
出发最后一刻,洵追犹豫片刻小声道:“宋大夫。”
宋南屏回头看洵追。
“如果我生病在路上死了,或者是被人追杀,你就丢下我快跑。”
宋南屏:“那怎么行!你别说的这么晦气,呸呸呸!”
宋南屏唯恐洵追再语出惊人,连忙驾车上路。洵追靠在车内,将车内的小毯子裹至肩膀。
“庄主,有信送到。”
薄阎偏头,“说。”
拿着信的药童道:“从京城来的,没写名字。”
“京城?”薄阎对着自己面前的昭王道,“你的。”
药童将信放在晏昭和手边,晏昭和一边拆边问:“送信的人呢?”
药童回,“已经走了。”
信封就好像是薄阎寄给晏昭和的那样,封面不署名,套在其中的第二个信封上整齐写六个字——昭王殿下亲启。
字体晏昭和没见过,写信的应该是个女孩,一撇一捺都格外娟秀。
“昭王殿下,您已离开京城数日。京城风云变幻莫测,深处深宫仍能感受暗潮汹涌。前几日皇兄身体突感不适,已于今晨长眠,碍于昭王殿下未归,如将皇兄驾崩告知朝臣,恐天下大乱。瘟疫未除,皇兄不得安宁。玉鸾女儿身,无法报效国家代理皇兄心愿,还请昭王殿下速速回京。”
落款是八公主李玉鸾。
薄阎问道:“什么事?”
“要回京。”
“前段时间不是写了信送回京城吗?”
晏昭和皱眉:“京城没收到,这封信是八公主送来的。”
薄阎想要说什么,却见晏昭和站起拢了拢衣袍,不慎打落酒杯。清澈的酒液随着地面缝隙蔓延至能及之处,晏昭和望着酒液失神,眸中竟又几分神伤。
晏昭和沉默片刻道:“我和你幼年相识,药方是你师父给我的,后又经你修改,会致命吗?”
“经常服用是会体弱,但不至于要命。”薄阎皱眉,“怎么了?”
晏昭和不愿意说,信纸在他手中逐渐变皱。
薄阎在信纸即将皱成团时从晏昭和手中抽走,仔细看完脸色阴沉:“不可能,我的药不可能有问题!你把药掺在安神汤里对不对。”
“是。”
“那就根本没有任何问题。”薄阎回忆自己之前交给晏昭和的药方,“没有问题,是不是药材不对?不,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能药物相克。”
“我记得之前告诉过你,所有太医给小皇帝服用的药方你必须看过才能用,一旦有相克的药物必须立即停止服用。”
薄阎说罢,忽然笑出声:“你不是很想他死吗?”
晏昭和将信收好,没再回薄阎,薄阎看他这个样也不像是有心思回答,便将远处躺在秋千椅上的俞聂生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