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追抱着小碟子端坐在俞聂生面前,俞聂生拍拍床头问他,“床上软。”
洵追兴高采烈脱了鞋,换下外衣和俞聂生挤在一个被子里。
他碰到俞聂生的手臂,俞聂生朝后缩了下,洵追掀起俞聂生的袖口,果不其然一片乌青。俞聂生按住洵追的手轻声:“我和他很早就认识。”
那个时候,江南书香门第,俞家当属第一。
“那个时候,江南处处都有我家的学堂。”俞聂生回忆,“我是家中最小的,长姐随父亲入学堂管事,二哥才气出众,是我们三个中最厉害的。可是他喜欢酿酒,每年酿出酒在过年时候送给朋友,有些有钱人会以竞拍的形式来夺得剩下的酒。”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薄阎的吗?”俞聂生问。
洵追不语,低头用宣纸折纸鹤玩,在另外一张纸上写,“我会编蝈蝈,你会吗?”
“我会。”俞聂生说,“薄阎教我的。”
在我们之间的地位等同的时候。
“他是二哥的酒友。”俞聂生指指纸鹤尾部,“叠错了。”
洵追用你好好讲故事别烦我的眼神看俞聂生,俞聂生咳嗽了几声,洵追立即将被子拉了拉盖住俞聂生的肩膀。
酒有多种酿法,俞家二哥努力钻研药酒,托关系约了青藤山庄的薄庄主一同品酒。二人一拍即合,薄庄主成为俞家常客。
俞家最小的孩子怕生,薄庄主虽生得俊逸,可总是给俞聂生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无论是从身高还是气场,接近半分都让他难以呼吸,找不到如何吸气吐气的方法。
“小时候,我总觉得他身上云环雾绕,随身带着药香指不定哪天就飞升成仙。”
洵追挑眉,换上你是傻瓜的眼神。
俞聂生见薄阎像是世外高人,可洵追第一眼看到薄阎,就知此人一定难缠。
“山庄里只有少数人叫我少爷,更多的人叫我小爷,小爷什么意思我懂的。”俞聂生苦涩道,“二哥和薄阎一起出去玩,我好奇他们每次出门深夜而归,身上带着脂粉味,到底是去哪。”
那天俞聂生跟着去,没想到半道居然被薄阎发现,在人群中轻而易举提溜出来。他捂着眼睛不敢看薄阎,薄阎离得近了更是气场逼人,叫人心肝肺颤抖害怕的要死。
“你这个弟弟有趣。”薄阎对俞家二哥说。
俞家二哥要派人送弟弟回去,俞聂生大着胆子说我想跟着二哥一起。
“他们去了烟花地,不是平常的那种地方,那里全都是男人。他们两个坐在一群男人中间,吟诗作对。”
“吟诗作对?”洵追写,“没干点别的?”
俞聂生点头,“没有。”
之前自己很小,以为那里只能吟诗作对,可现在想来,怕是害怕自己被吓着,那两个人都选择喝酒罢了。
“那里的的人就都称作小爷。”
俞聂生缓缓摇头,“我不喜欢。”
俞家的女儿叫做俞大小姐,二哥叫俞少爷,而最小的那个因生得最好看,被叫做小公子。
公子当如玉,俞聂生便是那块未雕琢的璞玉。
他从只敢远远看着薄阎,逐渐变为替二哥和薄阎传话的小传声筒。哥哥们带着他玩,他有种被重视的快乐,大着胆子和薄阎交流。
“七夕学堂有活动,母亲会带着女学生们月下花宴,二哥喝多了躺在树下睡着,酒气冲天没人想动他,就由着他在那睡着。我在房中无聊,从后门溜出去时,离家最近的第一个桥上看到坐在船中的薄阎。”
“他看到我,叫我和他同游,我一个人不安全,出事没法和二哥交待”俞聂生用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荷花灯的样子,又用手比大小,“大概这么大一个荷花灯,里头插着很短的烛芯,写上愿望放在河中河神看到谁的,就满足谁的愿望。”
这一年的小公子写了愿家中平安。
“第二年,也是七夕,薄阎出现在我家门前,问我想不想去放花灯。”
小公子的花灯上写了,祝愿我身边的每个人身体健康。
“第三年,我主动去找薄阎,我对他说明天的七夕我们再去河边放花灯好不好。”俞聂生声音有些许哽咽,“他没回答,他第一次弯腰抱了抱我,告诉我说我还小,不合适。他七夕有约,可能不能赶到河边,他给了我一小袋银子,让我自己去买花灯,就当做也掺着他的份。”
夜里俞聂生自己去河边放花灯,愿望是他提前一天写好的。他将荷花灯用小木托托入水中,听到身后的两位妙龄少女闲聊。
“薄庄主今日订婚,你去看了吗?青藤山庄建庄以来第一个喜事,薄庄主说这几日山庄开放,允许大家参观一同沾沾喜气呢。”
“之前我娘亲说,嫁人当嫁薄阎,手里拿着这么大的产业,人也长得不错,万家的那个小姐也不知前世怎么修来的福分,竟能进青藤山庄。”
俞聂生拿着小木托的手一松,小木托掉入水中,荷花灯被河水冲着一路飘走。
“哎,客官我这木托子您怎么给扔水里了!”卖荷花灯的伙计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朝水里去看。天这么黑,灯火通明也照不亮这一条河的水。
俞聂生将小钱袋打开,赔给店家木托的钱。
店家接过钱,忽然记起道“您方才有东西掉了。”
“什么?”俞聂生问。
店家绕过俞聂生在草丛中费劲洵追,终于拿着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走出来放在俞聂生手中,笑道:“七夕,姑娘们都盼着收到属于自己的信,天色未晚,说不定客官属意的还未远离,快快将信送去。”
俞聂生礼貌地道谢,他随着人群一直走到尽头,在长巷口将纸撕碎,在离家最近的那个小桥上将碎纸统统丢进河中。
俞聂生对洵追还能笑得出来,“我不知道他要定亲,后来想想,他连山庄都不让我进,将我堵在门口,不就是怕我看到里头是什么样的布置吗?”
“可我不在乎,如果他当时放我进去,我会立刻收心,回家去背之乎者也。”
“你写了什么?”洵追写道。
俞聂生歪着头回忆,那么长的篇幅,几乎要用尽他所学的所有华丽辞藻。拼拼凑凑,其实也就只有结尾是重点。
薄阎,以后我们也一起放花灯好不好。
洵追正欲说什么,却见俞聂生很认真地看着自己,洵追眨眨眼,俞聂生开口问:“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看晏昭和的眼神不像是皇帝看臣子的眼神。”
话音刚落,俞聂生又自言自语,“你是陛下,当然没人说。”
可现在你告诉我了,洵追又问,什么眼神。
“你看他的眼神,和他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样。”
明明是两个性格那么不同的人,怎么眼神会一模一样,看对方都那么认真,带着不再能容纳其他人的热烈。
就好像是他站在镜前,忽然想到薄阎,透过镜子看到眼中的光彩。
他毫不掩饰地问洵追。
“你喜欢他。”
洵追万万没想到俞聂生要说的居然是这个,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俞聂生,不假思索道:“那多恶心。”
俞聂生摇头,洵追看着他苍白的面颊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俞聂生说,“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但洵追,你有想过以后吗?如果没有晏昭和,你会怎么生活?”
“我是皇帝。”
第五十二章
因为我是皇帝,我的一生都不由我自己,包括我的健康,包括我的所有拥有着的,稍有不慎便会失去一切。
在钢丝上走路的人,不配谈以后。
俞聂生正欲说什么,忽然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他欲言又止,这边洵追问道:“怎么扯在我身上。”
后来呢?
“后来我家没了。”
俞聂生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平静,仿佛在阐述一个并不在他身上出现的事实。
薄阎与万家小姐定于一月后成亲,不断有大批的彩礼从青藤山庄送出去,沿路各家各户见到那些彩礼都要对着没见过的人好好渲染一番。夸赞青藤山庄庄主财大气粗,彩礼那样多一定是对这位万家的小姐颇为中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日后一定是一对佳偶。
话传到俞家,但没传进小公子的后院。小公子自从七夕出门回家后,便找父亲要了好几本艰涩难懂的书籍,对于其中的理解,写了厚厚一摞请父亲批阅。父亲没时间的时候,由俞家二哥来代替。俞家二哥觉得弟弟这几日颇为奇怪,平日里不声不响,不叛逆但也不喜欢读书,这一年倒是喜欢跑去外头玩,怎么现在又成了之前的模样?
俞家二哥翻翻自家弟弟订成册的阅后感,对这文采感叹,“若是你继续认真,学识恐要高过我。”
俞聂生摇头,“二哥说的是什么话,我永远比不上二哥。”
“那你说说哪里比不上?”俞家二哥来了兴致。
俞聂生说:哥哥你比我洒脱。
俞家二哥“呔”了声,“你这算什么,夸我?”
俞聂生点头,认真地重复方才说过的话。俞家二哥连忙捂住俞聂生的嘴,威胁他以后可不许说这些话。
做一个洒脱的人不好吗?
俞家二哥说:“洒脱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贬义词。”
俞聂生无辜,他并无此意,只是夸夸人,怎么还不许?
今日的注解看完,俞聂生注意到二哥穿着利落,便知他又是要跑去他那个宝贝酒窖寻酒喝。俞聂生提醒哥哥,酒虽好可也不要贪杯。
“没喝多。”俞家二哥说。
“不知道哪朝有位诗人,每逢喝酒诗兴大发,喝酒喝太多生下的孩子都是傻子。”
“你薄阎哥哥要成亲,送什么酒给他?”俞家二哥问。
俞聂生一下子哑口无言,看着远处停在树枝的鸟儿,一时间恍然,算算日子,成亲也就在这几日了。
俞家二哥要俞聂生送一坛桃花酿过去,俞聂生不肯,二哥便以零花钱要挟他。其实俞聂生知道的,这只是自己为自己找的借口,他想去看看,可没有理由,有了理由却又胆怯不已。
故事讲到这,俞聂生看着洵追忍俊不禁的样子,锤了下他的腿。洵追写:“你继续。”
“我很傻。”俞聂生说。
洵追点头,这谁能不认同呢?
薄阎成亲那日,万小姐十里红妆。
那坛桃花酿最终没送到薄阎手上,当晚成亲酒席,俞聂生在山庄内自己找了个角落闷闷喝完一整坛酒。再次醒来,是在山庄的客房。当晚许多客人都喝醉了,薄庄主着人将他们统一安排至一处。
虽都是醉酒,可俞聂生觉得自己是不同的,他所在的这处小院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小院里有他喜欢的花,书架上还有他喜欢的话本,更重要的是,整座山庄,唯有这里没有红绸缎,什么都没有布置,就好像昨日平静如往日。
什么都没发生,他自己跑回去,继续在家中潜心学习。
薄阎带着他新夫人来家中做客,新夫人果真漂亮,光是站在那都让人觉得岁月静好。这才是一个山庄女主人该有的样子,娴静大方。她给还是孩子的俞聂生包了个红包,说是两家哥哥交好,她也算是俞小公子的半个嫂嫂。
他又站的远远的,就好像是初次见到薄阎那样。
他们在堂内饮酒对诗,他站在就快要看不到堂前的长廊拐角处,倚着柱子看着堂里的人,想着自己的事情。
对于他来说,这样已经足够。
但对薄阎来说远远不够。
深秋最冷的那个夜晚,有人在俞家放火,火光四起,俞家上下奋力救火。浇在火上的第一种液体,也是最后一种液体,竟是浓稠的血红。
俞聂生匆忙披着单衣出门,还没出去便被母亲堵了回去,母亲将他带到小厨房,打开放米面的柜子,将他藏进柜内。
长姐匆匆走进来拉着母亲,对俞聂生道:“小弟,一会长姐来接你。”
长姐没来,俞聂生听到女子撕裂般的尖叫,他害怕地捂住耳朵。虽然母亲挡着他,可方才出门的刹那,他看到了那些持刀杀人者的脸。他认得,有一个是青藤山庄看门的小厮。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凶手。”俞聂生对洵追说。
洵追眼神复杂,担心地握住俞聂生的手。
“后来我才知道,俞家的二哥哪有什么好的入了薄庄主的眼,他和二哥交好,无非是想借机接近我家。”
“为什么?”洵追问。
“我父亲和前朝一些大臣颇有渊源,先帝驾崩后,那些大臣本与我家失去联系,不知怎么的父亲又开始和他们有来往。”
俞聂生说了几个名字,一溜说下来,洵追竟然都记得。晏昭和有一年暗中处死了不少人,其中便有朝内先帝旧臣。
薄阎杀了所有人,唯留下俞聂生,俞聂生被吓得整整半年日夜噩梦,薄阎将他安排在山庄内的医堂内跟着师傅们学习。他有空就会带着俞聂生出去,手把手教俞聂生如何治病救人。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后山的事情吗?”俞聂生说。
“我很喜欢他,我家灭门我也很喜欢他。”
“可他不该不让我死,不该羞辱我。”
喜欢一个人和恨一个人并不冲突,俞聂生恨薄阎,恨自己,却又无时不刻看着薄阎觉得就这样也好,他苟且偷生,薄阎也乐得养他。
洵追想过俞聂生和薄阎的故事,却万万没想到这么曲折,他一时间有点不太想听,看着俞聂生又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