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追停顿片刻,触电般将手中的东西丢掉。晏昭和听到洵追这边的异样,问洵追怎么了。
“没有。”洵追颤抖着收回手,脑海里回荡着临走前俞聂生告诉他别靠太近。
“俞聂生知道我在这,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洵追蜷起腿,整个脸埋在膝盖上,用没有摸到灰的另外一只手握住晏昭和的手。
有点凉,但只有一点温暖,他就知道晏昭和的情况不会变得太差。晏昭和的身体比自己的健康,一定不会有事。
“在害怕什么?”晏昭和闭着眼问。
洵追在晏昭和掌心画了个叉。
晏昭和笑了下,洵追像是怕被他发现似的继续写“没有”二字。
“喵。”小猫试探着从洵追怀中重新挣扎着伸出脑袋,洵追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猫给挤着了,他连忙将小猫解放出来,小猫想跳,他揪着猫的后颈唯恐猫跳跃到晏昭和身上。
他又欠了晏昭和一次,他已经数不清欠晏昭和多少次。
他想要在晏昭和走之前将所有欠给他的全部还回去,让他再也不带着束缚,孑然一身地离开。
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晏昭和,而命运就是所谓该死的忠诚。如果晏昭和没有忠诚,那么一切会不会都变得更好。
洵追一直想忘记先帝驾崩的场景,那是先帝将他托付给晏昭和的第一天,忘记后他就能骗自己他和晏昭和根本不存在什么该死的责任。
时至今日,他也只能模糊先帝的面容,而模糊这一层后,另外的东西逐渐从水面浮上来。
掉下来,晏昭和接住他的那一刻,洵追想起了先帝拉着他的手说过的其他话。
先帝说,朕和晏侯亲如兄弟,并肩作战时同吃同住,你也可当晏昭和作哥哥,时刻记住兄长教诲。
“兄长?”洵追轻轻念出声。
是,是兄长。
“晏昭和,你果真是所有封王的哥哥里,待我最好的。”
话音刚落,晏昭和握住洵追的手,捏地洵追虎口处生疼。
他忍住疼继续道:“我很感激你能够作为我的哥哥处处保护我。”
“哥哥?”晏昭和的声音中带着凉意。
“对不起,现在才愿意叫你哥哥。”洵追点头。
最后一个“哥”字还没发出来,他的手便被晏昭和松开,他向前轻轻抓了下没抓到,不知道晏昭和将手收到哪里去。
“你承认我是哥哥,那么兄长想让弟弟成家,为什么不听话。”晏昭和冷道。
那是因为,洵追闭上眼,认命般道:“之前没把你当做兄长。”
但现在是了。
“回宫后同意选妃吗?”
“我......”同意。
洵追说不下去,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难受的他想哭。
在晏昭和面前,他就好像是个透明的人,只要晏昭和看过来,他想要什么一目了然,他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能得到一切。可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他感到悲伤,让他觉得他所有小动作都无处遁形。
他无论逃到哪,只要晏昭和勾勾手,绑在他脚踝上的线便能瞬间收紧,无论他怎么抓怎么挣扎,都能回到晏昭和身边。
晏昭和就是能够牵着那根线的人。
俞聂生说他和晏昭和的眼神一模一样,是啊,他是依附在晏昭和身上的菟丝花,他没办法独自生活。
菟丝花失去宿主便会飞快凋零,变成风刃也能割破的枯草。
谁不想成为被人依附着的那个呢?
所有人都能,可李洵追不能。
他从一开始就选择成为一株菟丝花,只想着开得有多旺盛,开得有多鲜艳,开得如何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宿主无法分离。
可前提是宿主随时能够脱离,不再成为供养着花的养分。
洵追抱紧双腿,吸吸鼻子小声说。
“让我枯萎吧。”
第五十六章
这本是他在心里和自己对话,可不知怎么的从嘴里说了出来,洵追意识到自己说出口时已经来不及,只能低着头装作无事发生。
夏初他还能对着晏昭和肆无忌惮,夏末变得和他待在一个空间里都觉得尴尬。
如果夏天快快过去是不是就能舒服一些?
夏天的时候洵追会格外想念冬日,想着冻死也比被炎热闷着强,但真正到了冰天雪地的时候,他将自己裹成一个圆嘟嘟的球状,缩着手想:流汗热死也比行动不便吸一口凉气就得打个哆嗦要好。
总这么贪心,想什么都拥有。
也只有不再拥有时才会觉得曾经怀抱着的有多珍贵。
“怎么说萎就萎?”
黑暗中,男人忽然来了一句,洵追的脸霎时像是被烧红了的铁。
“流水的白银黄金白花了吗?”晏昭和又道。
“没……没有。”洵追结结巴巴。
“国库空虚那几年你的吃穿用度也没节省半点。”晏昭和这是要翻老本,“养一个你能供一座城三年内所有百姓的开支。”
那还真是有点多,洵追扎在臂弯中想,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地方需要花银子,怎么可能花这么多?
“不信的话回京去内务府要开销记录。”晏昭和知道洵追一定没半分愧疚。
洵追做了天大的勇气才闷闷爬回晏昭和身边找到他的手,在他手上写道:“胡说。”
其实晏昭和说的还真没错,外人都以为银子全部都进了昭王府,事实上绝大部分花在了洵追身上。
洵追花钱不像别人穿金戴银耀眼富贵明着花,三分之一的银子送给昂贵的药材,三分之一化作食物进了他的肚子,新鲜的水果海量从西域送进宫,各地的小玩意每隔半月就要换一批。为了低调,洵追的外衣在皇帝规制内被晏昭和稍稍降低一些标准,可寝衣为了穿着舒服轻薄,都是用上好的桑蚕丝制成。品质极好的蚕丝量少,好不容易制成一件,还要灵巧的绣娘在上边绣好花样,一旦有一针下错,必须得重新做一件。
洵追有很多件寝衣,但他不知道这些寝衣就是他花销中最后那三分之一。
晏昭和觉得这些其实都不必说,说了洵追也不知道自己花费到底有多严重,他问过宋南屏是怎么和洵追一路过来的,宋南屏表情显得一言难尽。
不怕花钱多,就怕花多都不知自。
“回京后节省点。”晏昭和叹道,别将你那父皇的家底都败光了。
……
洵追迟迟不回,俞聂生认定绝对没好事,来时便直接叫了人一齐来后山,果真洵追在坑里,连带着晏昭和。
俞聂生着人将绳子丢下去拉二人上来,洵追顾及晏昭和的伤,便想先让他上去,晏昭和没待洵追说话直接拿过绳子要往洵追腰上绑,洵追按住晏昭和的手摇头。
晏昭和没说自己到底伤得重不重,洵追也顺着他的意思不问,可到底是受了伤一刻都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你先走。”洵追从晏昭和手中抽出绳子,一点点绑在他腰间,他特意向下绑了点,以防俞聂生那边向上拉时绳子勒到伤口。
晏昭和没拒绝,洵追绑好后拉拉绳子抬头对俞聂生说可以向上拉,拉之前洵追碰了下晏昭和的肩,犹豫片刻想说什么,绑着晏昭和的绳子动了下,他见是俞聂生上边开始用力,便闭上嘴感觉到熟悉的茶香味越来越淡。
没过多久,头顶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洵追知道晏昭和这是平安到达地面了。
等到自己被救上来时,他望了下四周没找到晏昭和的人影,俞聂生一边检查洵追是否受伤一边解释道:“他身上有伤,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
洵追点头,回去好,省的两人地面见面四目相对多尴尬。
“你哭了?”俞聂生忽然说,“都让你不要离这太近。”
话音刚落,洵追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俞聂生不说还好,一提又让他想起那坑里还有些别的玩意。
俞聂生惯会察言观色立即明白洵追还是遇上了,无奈道:“你到我这取点沐浴用的药粉,洒在水中泡一会,别胡思乱想。”
洵追手背上有划伤,俞聂生拿着自己的小药罐为他涂抹药膏时感叹道:“幸亏这张漂亮脸蛋没受伤,要是划伤多可惜。”
说罢他还上手摸了下,洵追强忍住想踹俞聂生的心,“晏昭和怎么样?”
“薄阎让我不要告诉你晏昭和伤得有点重。”俞聂生指指肋骨,“一根木刺卡在这。”
洵追哦了声,俞聂生上药上地差不多后问洵追,在坑里和晏昭和有没有交心。
不提还好,一提洵追立马就炸了。
俞聂生一看有戏,乘胜追击道:“聊了什么?”
患难见真情,礼轻情意重,只有在特殊环境下才能出现特殊的事情。
洵追冷笑,“他跟我算账。”
“啊?”
人人诟病的奸臣有朝一日告诉皇帝,其实你才是昏君,我为了你的声誉只能牺牲我的人品。
哪里还需要交心?晏昭和恨不得立刻马上得到内务府的账本。
“没做其他什么事?”俞聂生不死心。
洵追皱眉,“你期待什么?”
关系没进步,君臣之间隔着账本,要真算起账来恨都要恨死。
说不定还能打起来。
“看来无事发生”俞聂生眉眼都耷拉下去,颇为可惜道。
……
掉进坑里受伤,正遂了晏昭和不想回京的愿,洵追也算是想明白不再强迫。想回去的话倒立着都能回去,不想回去的强迫也没用。
晏昭和被送房治疗后沉沉睡过去,整个人处于自我保护的昏迷中,精神慢慢恢复后自然会醒来。洵追自己没去看,宋南屏瞧一眼后告诉他的。
南下时只有洵追和宋南屏二人,离去时多出四个人,再加上令羽营三个押送草药的小队。
装草药的车队不宜白日浩浩荡荡出城,只能选择凌晨没什么人的时候出发。赵宁芯和许茵茹母子一辆,宋南屏俞聂生洵追一起。俞聂生还着整理好几日治疗瘟疫的药方,宋南屏压根什么都没有,怎么来怎么回。
薄阎站在山庄前相送,俞聂生坐在车内掀起帘子看薄阎,他恍惚了下最终没留话给薄阎。
洵追与薄阎面对面,薄阎行礼道:“陛下一路平安,聂生还请陛下多加照顾。”
这还是第一次从薄阎话中听到请求的成分,洵追缓缓道:“他自己会照顾自己。”
“聂生体寒,入秋后记得提醒他多加几件衣物。”
这话单听觉得暖心,但联想到之前薄阎对俞聂生所做的种种,洵追一个外人不好评价,但只要想起就会觉得生气,他耐着脾气道:“告辞。”
站在洵追身边的萧倜上前帮洵追整理好披风,洵追转身离去,跨上马车第一步时薄阎声音响起:“他醒来后我会转达陛下对他的关怀。”
洵追扣着门框的手收紧,哑着声音道。
“让他别跟着我了。”
“不是陛下一直跟着昭王来山庄吗?”
洵追重复:“让他别跟着我了。”
“是。”薄阎又是一礼,“草民替晏大公子谢陛下圣恩。”
晏大公子,洵追听罢一直紧绷着的脸露出释然的笑,低语道:“晏大公子。”
赶马车的人一鞭打下去,马车轱辘缓缓转动,洵追进马车后将腰上别着的一小袋重物丢至地板,一抬头和泪眼朦胧的俞聂生对视,他疑惑地看向一旁的宋南屏,宋南屏用眼神递给洵追我也没辙的无奈。
俞聂生放下帘子后便开始哭,宋南屏早在车内劝许久,越劝哭得越起劲,哭得宋南屏束手无策,自己也被折腾地想哭一哭。洵追丢进来的东西从小袋里散出来,他放弃般弯腰去捡东西,将劝人的活交给洵追。
“这么多令牌?”宋南屏边捡边问,“我记得来的时候没这么多。”
洵追用帕子替俞聂生擦眼泪,啧啧称赞道:“我看你才是水做的。”
“收好。”洵追对宋南屏说。
这些令牌都是他从晏昭和房中搜刮出来的,晏昭和离京带的令牌还真不少,方方面面算是全都顾忌到。反正不会再回京,这些令牌放在那也没用,万一又被薄阎这等小人偷走,洵追总不可能从京城追出来打,为以防万一,他要把这些都带走。
想撂挑子就撂干净,一丝不挂才好。
“没关系,总有一天能杀了他。”洵追抱抱俞聂生。俞聂生这一哭,把他想要落泪的冲动生生止住,有一个人难过就足够了,没必要执手相看泪眼。
俞聂生到京城一定会后悔,喜欢一个人的思念比恨一个人更难忘记。
洵追私心想让俞聂生哭得更凶一些,最好将他的份也发泄出来。
幼年他在高高的宫墙眺望整个皇宫,多次望着晏大公子穿着火红的骑装骑着高头大马进宫,走入连接着宫内的长巷,马蹄嗒嗒声清脆悦耳。
脊背挺得笔直,扬着下颚,看人总是不拿正眼。
洵追身边的教养嬷嬷以为小皇子是羡慕骑马,温和地说:“我们小殿下长大后也能骑这种大马。”
可他从来不羡慕,骑这种马对他的身体来说负担太重。
俞聂生抱着洵追的腰整个人都在颤抖,不停重复“我不想哭”。
洵追轻抚俞聂生的背,鸟儿该翱翔于天际,鱼儿该顺着江河湖游入大海。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俞家的孩子重新成为了公子,而晏家的孩子也重新成为了公子。
成为,成为他幼年便不可企及只能仰望着的火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