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摇头,“这几日查得紧,雏妈妈每日出去好久。”
刚刚蔻丹进来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很奇怪,洵追心下想道,京城富贵人家数不胜数,随意在大街上捉人,不怕得罪什么权贵吗?不查身份,不管背景,只要看得上就上?
京城已经混乱至如此地步?洵追不理朝政,宫内的事他尚且囫囵着知道个几分,出了那道宫门,外边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新生婴儿睁开眼看世界那样。
他将一切都交给晏昭和,除了皇位,晏昭和甚至身上可以有玉玺,晏昭和就将京城打理成这个样子吗?洵追一时间想不到任何来形容自己此刻心情的词语,只是觉得晏昭和不该这样,不是这样。光明之下固有照不到的地方,那么也一定有晏昭和看不到的地方。
蔻丹重新回来时洵追早已回到床上装作休息,蔻丹将被子盖至洵追肩头,离去捻灭蜡烛时似是轻轻叹气。
洵追将被子踢到脚下,房间内一片漆黑,门扉处能映出些外头的光。他光着脚下地,左脚刚碰到地面便很快缩回去。摸索着穿上鞋,洵追快步走到门边去看外头有没有人。隔壁似乎是换了客人,床吱呀吱呀响地比上一个剧烈,还能隐约听到一丝压抑的忍耐,比女子的声线要低。隔壁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刚发出一点就被人捂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洵追挨着门的手一顿,这不是女孩子的声音,女孩子的嗓音无论如何都轻柔而婉转,哪怕是音调最粗粝的也能感受得到性格中藏着的柔气。
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喉咙,隔壁床的吱呀声停止,紧接着少年充满青涩而柔软的音调传入他的耳朵,少年似乎正处于换声期,嗓音很低却还是摆脱不了幼儿的稚嫩。他一定是没有好好注意保护嗓子,大喊大叫已经让他的声音偏离预期轨道。
这是一个妓馆,而强迫工作的不止是女孩子,还有……洵追掩住唇脚下一软,顺着门框滑到地上。
还有男孩。
蔻丹离去时将门也锁上了,锁不大,但足够结实。洵追听着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传来开门的声音。
门外的小厮笑道:“爷,您今日玩的可还尽兴?”
“味道不错,就是不禁折腾。”男人道。
“这种吃的就是个新鲜,您明日还来?我们雏妈妈又寻着几个宝贝,明日供您挑选!”小厮迎上去扶着男人下楼,洵追没看清男人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他袖口绣着绿色的花边,大腹便便脚步虚乏。
他轻轻抠门框,指甲盖里全是木屑,不论什么时候,似乎都勾不起更加激烈的情绪。黑暗中他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以前太医就说他呼吸弱,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不好的缘故。洵追闭着眼,将额头抵在膝上,觉得胸口忽然很闷,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在可控范围。
或许是因为自己是皇帝,又或许是因为晏昭和看起来什么都可以,哪怕危险就在眼前,洵追也觉得闭着眼跨过去,只要有晏昭和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蔻丹端饭进来,洵追藏在门后头将蔻丹吓了一跳,蔻丹捂着大幅度起伏的胸口喘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藏在这里吓人!”
洵追抬头望蔻丹,蔻丹将食盘放到房间最中心摆着的那张圆桌上,把里头的食物端出来招呼洵追吃饭。
洵追伸脖子看是什么饭,蔻丹笑道:“厨房很忙没空搭理我,我就给你下了一碗面,你过来吃点垫垫肚子,吃完躺床上我帮你上药。”
她从衣服上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大夫说伤口不能一直捂着,换药也要勤快。”
大夫来诊治的时候,洵追背后的药还在,药膏混着血液但依然能闻到苦涩的清香。这药都是太医院研制,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从西域各处进贡来的就不在少数。大夫留下药前告诉蔻丹,如果能找到患者伤口上原本的药,功效比他这药好上百倍。
蔻丹做的是一碗青菜面,足足一大碗,分量很足,面上还滴了几滴香油。洵追用小勺子喝了几口汤,将面条挑到小碗里吃了大约两筷的量便放下碗说吃饱了。
蔻丹惊讶道:“就这么点吗?”
她还怕洵追吃不够,特意找了大碗,这个年纪的少年吃什么不都是一大碗起步吗?
洵追从小就吃得少,正顿饭吃完王公公还会准备一些小糕点。许多年便养成了吃几口便饱,要是饿了就再吃一点糕点的习惯。
全都是坏毛病,晏昭和强行改过,但没成功。
当晚洵追便饿得挠墙砸东西,第二日给晏昭和摆脸色。
半大的孩子轻功刚学会一点,晏昭和缓步走出寝殿,洵追便欲蹿上墙跑,没蹦跶几下脸便结结实实对着泥地磕下去。要不是王公公叫人在下头护着,一群宫人扑到地上接住洵追,估计小皇帝这脸也用不着要了,直接摔开花。
少年吃面吃地含蓄,莫名给蔻丹带来一种浑然天成端着架子的感觉。
“再吃些,明日就没有这么好的伙食了。”蔻丹忍不住说。
洵追摇头,他用指尖沾了点放置在一旁的茶杯内的茶水,在桌子上写道:“姐姐,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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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蔻丹一愣,洵追用袖子将字擦去,抬眼去看蔻丹。少年眼眸犹如浩夜里被乌云遮住月亮那般,说不上有多明亮,却足够平静,带着一种灰蒙蒙的平静。
他和蔻丹对视一眼很快挪走视线,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一半眼睛,眼角眉梢都吊着耷拉下去。
洵追张了张嘴,用口型对蔻丹说麻烦替我上药。
蔻丹打水来洗干净手,洵追已经坐在床边脱下上半身的衣物,少年紧绷而细腻的皮肤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光泽十足,他背后的伤口可以用狰狞二字形容。蔻丹一边上药一边问洵追:“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刀口利落,下手极狠。
洵追摇头,蔻丹继续道:“明日雏娘就会将你送到后院先看看那些和你同龄的男孩子是怎么接客,然后由我教导你房内密术。”
洵追眨眨眼,蔻丹一看就知道洵追不知道密术是什么,便有意逗他:“就是男女之间的调情的东西,到时候都在你身上试个遍你便知道这都是好东西。挑一种最敏感的用作以后接客用,你要是做得好,有固定的恩客说不定就能被人赎身带走,也就用不着继续每天接客。”
洵追听罢颇为好奇地摇头,这种东西宫里也有,都是后宫女人们为了争夺圣宠,他还真没见过民间是如何用这玩意。
上好药,蔻丹将自己带进来的东西都收进盘内,临走时道:“好好休息,也就舒服今晚了。”
小皇帝这一觉睡了许久,房间内没有一丝能够透光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辰。空中甜腻的脂粉香被另外一种清淡的香味替代,他正欲起身,手腕被人按住,右手被轻轻握了握,男人温和的声音伴随着龙井茶的清香落下:“再睡一会。”
原来他后半夜闻到的香味是龙井茶的味道,洵追挨着那只手重新睡下,脑袋挨着枕头便昏昏沉沉丢了意识。
晏昭和摸了摸少年的侧脸,无名指放在洵追的鼻尖感受他的鼻息,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这才放下床帐出去。
歌舞环绕笙乐齐鸣,混着男女推杯换盏的莺歌小筑此刻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一层摆放的圆桌都被人收去,男男女女在空地上跪了一片。
莺歌小筑装修呈回字形,外边一层供普通人享乐,里头一层专侍奉京中权贵,镂空的天井下是一块高高的歌舞台,台中心立一根细长的柱子,二层的栏杆边均摆放着圆形的铁环,铁环中缠绕粉紫色的纱幔,一圈的紫色纱幔全都以圆柱顶端为中心,从三楼看就好像是一朵绽放的花朵,朦胧而诱人。舞娘站在台中央舞蹈,台下的客人若是看上,可以以竞价的方式夺得舞娘一晚的陪伴。
晏昭和站在二层楼梯口,底下的人已经跪了一整晚,有些受不住的早就昏了过去,昏过去的也不叫大夫,拖到柴房等着醒来,醒来后继续回来跪。
莺歌小筑外也很热闹,昨晚半个京城的富贵人家半夜都收到了官府的通告,有些是家中老爷被扣在小筑,有些是家中小儿子,也有一些依仗着娘家的亲戚。官府也不说犯了什么事,就说是派人去莺歌小筑领人,若是不去便以忤逆罪论处。
忤逆罪可不是官府能定的罪,这些人的家人揣着心惊肉跳赶到莺歌小筑。官府官兵将莺歌小筑围了一圈,消息灵通的人很快便得到消息。
昭王在里头。
不知道是什么事犯到了宫中贵人的头上,这贵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反正在宫里的全是贵人。
递出来消息的人摇着头讲不可说,不可说。
一楼的楚泱见晏昭和走出来,两人目光一触,楚泱立即下令:“把他们都带到后院!注意把莺歌小筑的人和其他人分开!”
晏昭和到莺歌小筑后便立即封锁整个小筑,找到小皇帝后便陪着小皇帝一直没出来。将整个建筑的通风窗口都打开,一个时辰内散掉其中的气味,又将小皇帝这间的门大敞着使新鲜空气流通进来。
王公公叫小皇帝吃晚膳时怎么也找不到,他立即叫人去找大统领出宫告诉昭王。叫禁军全部出去找不太现实,只能让王府内的家丁和一部分乔装打扮的禁军各处打听。楚泱比晏昭和先得到小皇帝在莺歌小筑的情报,小皇帝这种人一看就不是会到这种地方享受的人,单薄的少年独自出门被这种地方的人贩子盯上比较靠谱。
他直接叫人在这条汇集全京城声色的场所放了把火,然后通知官府去救火,顺带报案放火的人趁乱混进了莺歌小筑。
这种地方早就该查办,但总不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晏昭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他赶到莺歌小筑,本以为小皇帝会被这的人强迫,谁知道少年在房间内睡得正熟。
洵追蜷缩成一个小团,跟只猫似的睡觉还要捂住脑袋。晏昭和将他身体慢慢捋直了,刚盖好被子,洵追便又立即恢复团状。屋内闷热的很,小皇帝鼻尖和发梢都沁着汗珠,晏昭和掏出帕子一点点将他脸颊上的汗都擦拭掉。
他的手凉,洵追一路循着来源贴上去。
少年无意识地蹭了蹭男人的掌心。
晏昭和都不知道自己笑了,他由着洵追。
“小孩脾气。”
天还没亮,莺歌小筑外便成了整个京城最灯火辉煌的地方,楚泱很快便抓住了将洵追抓到小筑的一男一女。男的彪悍高大,女的年幼瘦小。此事简单的很,没什么可审的,昭王亲自提着剑将二人就地解决。血溅了三尺,禁军拖着尸体很快将现场恢复如初。
楚泱问:“不留吗?”
“留着等过年?”晏昭和反问。
既然到了这,猖狂也狂到天子脚下,晏昭和道:“一会等陛下醒来,回宫后便审赵源。”
“这家妓馆的老板呢?”他又问道。
“没抓住,不过跑不了多远。”楚泱道。
如果不是饿得肚子疼,洵追大概也不会醒。他一开门便遇上楚泱,楚泱笑道:“陛下想要什么?”
洵追没有笔,说不出话,他跟楚泱大眼瞪小眼,瞪来一个昭王。
洵追有气无力地扯扯昭王的袖子,晏昭和今日穿了一身收着袖口的便装,扯袖子这项活动实在是困难。洵追改为用一根手指勾住昭王的袖口,眼巴巴望着昭王。
“陛下暂且忍忍。”晏昭和这是没打算给小皇帝找吃的。
晏昭和鲜少穿鲜艳颜色的衣裳,今日居然着一身湖蓝,洵追看着倒也新鲜。袖口处用银色丝线勾着花边,看形状应该是花瓣之类的,晏昭和也不给他观察的机会,双手背在身后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洵追忽然记起自己在门缝中看到的那片衣角,蔻丹之前又说过有差不多和他一样年纪的男孩子。
他抓住晏昭和的手腕,晏昭和低头以俯视的姿态看他。
双目对视,洵追看到晏昭和轻轻蹙眉。
“陛下恕罪。”晏昭和下一秒便跪在洵追面前,俯视改为仰视。
洵追一时间无话可说,虽然以前就是这样,晏昭和和自己的关系时而松懈时而绷得很紧。晏昭和会在很多小事上管着他,但更多时候是站在帝王与臣子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中恪守规矩。
他冲晏昭和伸手,晏昭和双手扶住他的手,领着他回房。
“朕要见这里待客的男孩。”洵追在晏昭和的手心上写道。
“不可。”晏昭和直接否定,“普通百姓怎可见陛下龙颜。”
“朕坐在屏风后。”洵追坚持。
晏昭和关上门,叫楚泱以及他的手下都站远一些。洵追提及的那扇屏风实在是令人难以入眼,晏昭和挡住洵追的视线问道:“臣想问问陛下,如果臣没有及时来找陛下,陛下会如何自处?”
“臣总觉得陛下并不着急,落入虎狼窝也能安睡如在寝殿。”
昭王没给小皇帝写字的手心,洵追想去找纸笔却又被晏昭和眼神逼得没法动。刚刚还说恕罪的人,现在又越界来教训他。
洵追张了张嘴,又咬唇闭紧。
“来人,回……”晏昭和还未说完便被洵追踮起脚尖捂住嘴,回宫的第二个宫字被堵回去。
洵追摇头,用口型说:“不要。”
“陛下想说什么不要?陛下可知道这外头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晏昭和冷道:“陛下是有多少条命还是想看看臣到底有多少本事?臣纵然有护住陛下这几年来的功夫,以后难道能保证陛下万无一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