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值得。
温热的鲜血和着滑到嘴边的偏咸的泪水,在他嘴里聚集,这无比苦涩的滋味,深深刺激着他的味蕾。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带着熟悉的淡淡桂花香的温暖怀抱,腰间的手更紧紧搂着他,力道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按进骨子里。
这一切真实的感触,让凌星繁杂的心绪,渐渐趋于平静。
感觉到怀里人不再发颤,凌昱小心地把人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揽着人坐下,双手还箍在他的细腰上,似乎是怕人跑了一样。微微侧过头,在看清那张被泪水糊满的俏脸后,轻舒了一口气。
凌星坐在他怀里,两人的距离变得呼吸可闻,更让他把凌昱满脸的病容看得清楚,心里又是一揪,不由自主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轻轻给他擦脖子上的血渍。他刚刚那一口完全没有留情,白皙的脖颈上,那一圈带着血迹的齿痕格外刺眼。
“等会不让小乐子给你上药,就让你这里结疤,让你以后再不敢有事瞒着我!”凌星手里的动作十分轻柔,眼角还挂着泪珠,说话的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再咬一口更深的。
“好。”凌星轻笑道。
感受到来自他胸腔的震动,凌星心里的小火苗又蹿起来,停下动作,咬着下唇盯着这人,眼底又泛起泪光,哽声道,“你明明知道凌琮在捣鬼,为什么还要吃那个毒点心?!”
“八殿下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凌昱的语气带上一丝撒娇的意味,低下头凑近了,鼻尖轻轻地在他脸上蹭,是讨好也是安抚。
“……”凌星察觉到这人试图混过去,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低吼道,“你不明白?你那天自己说的,‘凌琮找来的这姑娘,有点意思’,你现在装什么傻!”他越想越气,挣扎着就要从这人身上起来。
凌昱的双手瞬间收紧,把人紧紧圈在怀里,柔声求饶道,“是我不对,八殿下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所以你到底做什么要吃那个毒点心?!”凌星挣脱不得,只得狠狠的瞪着他,眼底的湿气再次聚起。
他那天从凌琮府里浑浑噩噩的离开,过去的一个月就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他确实无比懊悔,几乎要沉沦进自责的深渊。
但是最后他突然想到了、凌昱说过的这句话,同时他还意识到一件事情,小安子是被扣在了凌昱的府上,而没有下狱受刑,这才让他确定,凌昱肯定是知道这件事。
然而他只能确定凌昱知道,却想不到凌昱要这么以身犯险的原因,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凌昱究竟犯险犯到了哪一步?
“我不吃那个毒点心,就继续看你为我担心、做违背本心的事、说言不由衷的话?”凌昱松开一只手,抬手用指腹拂过他的眼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我舍不得。”
滚烫的泪水瞬间落在他的指尖,烫的他心口一疼,略为顿了顿,还是继续温声道,“与其看你自己往心窝里扎刀子,不如我推凌琮一把。他的人一早被我发现了,只是一直按着没动,小安子那天进府后,也是我暗中授意,让那个小太监接了一把,给了他下药的机会。”
即便这件事已经过去,听到这里,凌星还是忍不住揪紧了他的衣襟,带着浓重的鼻音厉声道,“如果真的有意外怎么办?!”
凌昱还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不动声色的上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解释道,“凌琮给他的药,前一晚就被我掉包了。也是毒药不假,但不会致命,我也没有吃多少,最多像现在这样大病一场,不会有意外。”
他略为顿了顿,然后勾起嘴角,朗声道,“而且我天晟朝的八殿下无所不能,肯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凌星心尖一颤,只听得凌昱满是真诚的感激道:
“这一次,是八殿下保护了我,多谢殿下。”
凌星怔怔的看着他,嘴唇微微颤动,眼泪再次扑哧扑哧往下掉,完全说不出话来。
以凌昱的本事,这件事情他完全可以解决,而且会处理的非常好,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但是他这次没有,一直主动挡在前面的他,这次收起了所有的羽翼,退到了自己背后。
凌昱以自身为饵,设局抚平了他心上、最后一道、极细的褶皱,也掐灭了他最后想要拒绝他的可能。在他意识到之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八殿下的睿智
凌星愣了好半晌,才一把勾过他的脖子,再次紧紧的抱住他,一丝缝隙都没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此刻的心情、传达给他。听着耳边沉稳的呼吸声,凌星只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凌昱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过我有几件事情很好奇,殿下能告诉我吗?”
凌星松开他,点头道,“你问。”
“你是怎么让凌琮主动求和、暗自派人给我送来解药方子的?”凌昱疑惑道。
“兵部尚书的事情你知道吗?”凌星挑眉扬声道,刚刚被他这么一捧,他心里最后的一丝阴霾也尽数散去。此刻听他这么诚心求教,凌星一颗心几乎要蹿到天上去,头仰得老高,脖子都拉长了几分。
“我知道啊,他是凌琮的人,而且是你送信让他上书,建议父皇让四哥顶替房将军的位置。”凌昱不假思索道。
“那你知道我信里写了什么吗?”凌星的语气有些怏怏的,脖子也跟着缩了缩。
凌昱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拿他外室的事情威胁了他。”
“……”凌星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嘴撅的老高,满脸都写着不乐意。
兵部尚书是因为早年结了一门好亲事,娶了太后的堂舅周国公的嫡孙女为妻,有了周国公的提携,这才得到皇帝重视,一步步走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周国公对这个嫡孙女极为看重,他当时为了能结上这门亲,曾向媒人明言,这一辈子都会对小姐一心一意,绝不纳妾。
尚书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在皇城是出了名的出挑,兵部尚书早年也对她极好,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们夫妻在皇城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结果兵部尚书人到中年,可能因为地位变高,而尚书夫人又渐渐年老色衰,他便起了歪心思,养了个年轻的外室。然而周国公是两朝元老,又深得皇帝信任,哪怕现在在朝堂上,也是说得上话的。所以兵部尚书还忌惮国公爷,故而只敢在城郊悄悄买了个院子,偷偷把人养着,并不敢张扬。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简单就答应你了吗?”凌昱反问道。
“我不知道。”凌星蔫声道。
“因为他那个小妾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而且你所说的也不算什么大事,即便凌琮知道了生气,也不会因此彻底与他交恶,所以就答应你了。”凌昱耐心解释道。
“哦——”凌星拖长了声音道,他才不关心那个心口不一、朝三暮四的老男人为什么答应他。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秀一波没有秀成,还反被人问倒了。
至于他怎么知道这件事,是前世周国公曾经在早朝时,向他参了兵部尚书一本。他当时听两人争了一上午,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吵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且他也知道两人有姻亲关系,所以从头到尾听得是一头雾水。
还是下朝后,小安子告诉了他这件事。那时那个外室生了个儿子,兵部尚书就把人大大方方抬进了府,皇城内外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没少说闲话,他这才明白了两人这一上午莫名其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区区一个西城守卫将军,就让凌琮知难而退了?”凌昱好奇的追问道。
凌星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在他怀里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道,“因为本殿下告诉他,只要本殿下愿意,六部尚书甚至是丞相大人,都会帮本殿下做事。本殿下特意用兵部尚书,只是因为这是他的人,故意恶心他!”
“八殿下威武!”凌昱抿着嘴,压着笑道。
“……”看着他满脸不相信的模样,凌星再次气短,缩在他怀里揪着自己的衣角撒气。
也就是凌琮太看重皇位,他那么胡咧咧几句,凌琮就真的相信了。
其实他哪里记得了那么多事,只不过当时听小安子说起,觉得兵部尚书既然做不到,干嘛信誓旦旦说什么‘一心一意’?真是之前多让人羡慕,现在就多让人心寒。
而且早年明明靠着岳家发家,现在有了权势就蹬鼻子上脸,把六十多的国公爷当众气得够呛,着实不是个东西!凌星觉得这事听着是真膈应人,这便放在了心上。
至于其他的五部尚书,他都不甚了解。还有丞相大人,他也更没有那个本事、能让丞相帮他说话。只不过‘青花瓷’那个事,确实挺唬人。这是因为,丞相大人过世后,他的儿子给他的随葬品里,大半都是青花瓷。所以凌星才有这么一个猜测。
然后他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拼凑起来,为了皇位凡事都瞻前顾后的凌琮,自然是任他拿捏了。
换成凌昱,他这出戏怕是唱不下去。这不,张口就演砸了,这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想到这儿,凌星忽然问道,“对了,你知道凌琮到底为什么忌惮我、而且忽然这么着急吗?”
“这事还要从去年说起,你在上书房答了一次‘治理天下,当以何为重’。陛下身体康健,三哥都怕祸从口出、引人误会,你明明平时书都背不全,怎么这个题也敢答、还说的头头是道?”凌昱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想到那天的场景,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前轻轻一弹。
凌星揉了揉额头,悻悻的往他身上靠了靠,那他哪里知道?!而且,之后他不是凭借强烈的求生本能、以及过人的机智,及时描补上了……
“凌琮时刻担心别人和他一样,有什么旁的心思,所以就想的格外多。你之后又和诸位皇子们相继交好,以及,今年夏天接见扶桑使团,你在夜宴上得了扶桑王的青睐,他当时眼看着就坐不住了。这些事加起来,他可能觉得你在暗地谋划什么吧。”
凌昱说到这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此刻百无聊赖把玩起腰间玉佩的小美人,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听他忽然没有了声音,小美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眨着眼睛,一脸单纯道,“哦,然后呢?”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着急,因为我给他送了个消息,姚太傅告老还乡,临行前曾向陛下说,‘八殿下虽然顽劣,但有颗赤子之心,望陛下日后多加垂怜’。”凌昱的声音忽然放轻,刚刚还郑重的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
凌昱的回答让凌星瞬间呆住了,不可思议的喃喃道,“太傅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他可是记得,自己不止一次,把好脾气的姚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杯子砸了不下数十个。太傅怎么可能帮他说话?
看着他呆呆的模样,凌昱喜欢的不行,抬手在他鼻尖轻轻刮了一下,轻笑道,“可能是因为六年前,曾经有个小傻子蹿到树上,帮太傅捡回了被猫叼到树枝上的香囊。”
“啊?”凌星的表情更迷惑了,六年前,也就是他十岁的时候,这他哪里记得?
“而且,你去年被罚抄书,是太傅提前告诉我,父皇可能会亲自查看,太傅不忍心看你挨板子,这便找了我,让我想办法。凌琮可能也发觉了这件事,所以太傅也许也是他忌惮你的原因之一。”凌昱接着解释道。
“啊……”
所以说,他能唬住凌琮,不止是因为,凌昱站在他背后,带着他拿起了那柄逐月弓。还有他拿来当枪的兄长们,帮他壮了声势,更有甚者,还有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太傅。
而这些人,他前世都没有看见。
所以他前世死得那么惨。
凌星忽的轻笑了一声,前世他死的时候不后悔不假,但此刻,却是打心眼里觉得,他死的可真一点都不冤枉。
“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我是说,大哥、四哥……我们这些人的事?”凌昱忽然覆上他的手,语气本能带上几分小心。
凌星回握住他的手,扬起头,眼角还带着泪痕,脸上却是笑得无比灿烂,朗声道,“因为我去年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梦里……你们都不在了,让我很害怕,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们发生。”
“不过,现在梦已经彻底醒了。”
凌昱攥紧了他的手,没有再多问,脸上跟着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岁岁年年
听他问了这么多,凌星也陡然想起一件小事。
“你见过我射箭对不对?”凌星扬声道,嘴角微微上勾,笑容里染上几丝狎促。
凌昱心一动,目光在一瞬间柔软下来,扑腾而起的,是让人一眼就会沉溺其中的汹涌爱意,无比庄重的回答道,“对。”
五年前的那次围猎,他无意闯进了围场深处,那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一身湖蓝色锦衣,独自站在空地,取箭、张弓、放箭一气呵成。羽箭浅浅刺进远处一棵槐树树身,少年睁开眼,在看见那串从树枝翩然落下的槐花、稳稳停在羽箭上后,脸上瞬间绽开灿然笑容。
那个张扬又干净的笑,耀眼的生生盖过了少年头顶的日光,让他在一瞬间失神。
他确实因为御花园的偶遇而心生感激;目睹那个爬上树、帮太傅捡香囊的身影时,也略有动容;最后却是在那一片槐花林前,清楚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