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就在里面,师兄你知道在哪里的。”尤昶说,“夭绍你与我回去……”
楚思温打断他的话:“夭绍同我一起。”
尤昶怔忪半晌,无奈地叹气:“师兄,师父还气在头上呢。”
“所以我就是来让他老人家消气的。”楚思温笑道,揉乱尤昶的头,“你就准备一桌好菜,等着我们就行。”
尤昶拗不过楚思温,只好再三叮嘱夭绍一定要保持沉默,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恐吓夭绍自己师父活像夜叉,可怕得很,却不知夭绍早就与这“夜叉”单独相处过,并毫发无伤地归来。
尽管这里的道路交织纵横,一棵棵海棠树使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楚思温对此处十分熟悉,牵着夭绍东转西绕。
“这里是维清宫祭奠故人的地方。”楚思温说,“游走在江湖之间,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最终只留下随身之物以作缅怀。这些树下的,其实大多数都是衣冠冢。”
夭绍嗫喏道:“那您……”
“嗯,我母亲与家姊也葬在这里。当初她们自缢的同时,也葬身于火海。”
天空下的树叶沙沙作响,掠过的一阵风拂起楚思温脸前白纱,声音也被吹远了:
“我想,她们应该是不想在这个肮脏的世间留下任何痕迹罢。”
他们穿过重重青绿,依稀见到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站在前路的海棠树下。楚思温脚步一顿,摘下了帷帽。
“跪下。”未至身前,师父一声落下。
楚思温干脆利落地掀起衣摆,双膝在细碎的野草上压出沉重的印子。夭绍只稍一愣,便也跪了下来。
云卷云舒,鸟扇动着翅膀从树叶间穿过,叽叽喳喳地叫着闹着。不知过了多久,云端染上斑驳的红,鸟啼渐渐远去。他们仍然跪在草地上,膝盖下的影子绵延至无法触及的距离。
师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向楚思温,声音好似都包裹了石子,一个一个字地砸进他们的耳朵里。
“常思温,你可知错?”师父叫的是楚思温的本姓。
楚思温静了片刻,说:“我忘却祖宗教诲,忘报德、忘大义、忘保全。我破了门规,涉世过深、屠戮无辜。”
“你可知你名字何为?”师父走近一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你的父母愿你多思多想,一生安康……你哪条做得了?”
“我曾气你意气用事,气你不知悔改。可你是槐儿唯一的骨肉,我又如何舍得你?”师父目光如炬地盯着楚思温,沉痛地怒骂,“你如今却要离经叛道、罔顾常伦,你道我如何应允?!”
楚思温抬起了头,迎上师父愤懑的目光。他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不卑不亢地回应:“师父……叔叔,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曾经唯一的依靠。我将此事告知您,是因为我想得到您的理解。”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也无须再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我可以承担这个选择的所有代价,也愿意与夭绍生死与共。”他笑着说,“父母希望我安康幸福,如今我也做到了,我想他们泉下有知,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师父久久地凝视着,忽而把目光转向始终愣在原地的夭绍。
良久,他问:“为什么是他?”
楚思温看向夭绍,夭绍恰巧也在偷看着他。他弯起了眉,霞光在他蜷曲的睫毛上调皮地跳动。
“因为我和他一样,都是孤独的一半。”他道。
师父没有与楚思温一道离开海棠林,就如来时那般,挺拔地站在海棠树下,仿若融进了这片植被中。夭绍至今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楚思温竟将他们的事告知了师父,甚至一人包揽了所有的责任。楚思温比他想象中的更珍惜自己,这个认知让他始终回不过神,如今走在地上,都感觉轻飘飘的。
夭绍用觑着楚思温,被楚思温逮个正着。他挠了挠脸,收起了目光,过了会儿忍不住咧起了嘴,朝楚思温露出沁了蜜似的笑容。
“公子,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掷地有声地落下誓言。
“以后不要叫‘您’了。”楚思温只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夭绍傻傻地站在原地,直到楚思温回头叫了他一声,他才郁闷地追过去。
“你之前提过的那个村落,回头我们就去住一段时日吧。”楚思温忽然说。
夭绍不记得自己提到过什么村落,想了想,只怪自己忘性大,一口应了下来。
楚思温继续说:“等暖了些就往北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好。”夭绍颔首,“都听你的。”
楚思温笑了声,握住他的手,踏实地走过来时的路。
-正文完-
第二十七章 番外一、
天色尚早,夭绍刚醒转就被一双手覆在眼睛上,他听见楚思温懒散的声音:“再睡一会儿。”说罢,他再被牢牢地禁锢在温暖的怀抱里。他笑了笑,搂上楚思温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抚摸肩胛骨。
楚思温被他这般闹,本迷迷糊糊的睡意都被驱散得差不多了。他无奈地磨蹭夭绍的鼻尖,随即狠狠地咬上唇。夭绍哼哼地张开嘴,与楚思温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再躺会儿。”楚思温贴着唇,说道。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夭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一只脚小心地穿过楚思温的双腿之间。他们身无寸缕,任何的反应都会立刻被发现。楚思温揉了揉他的后颈,再亲了亲他被咬红的唇。
夭绍翻过来压在楚思温身上,往枕边摸到昨晚扔在这儿的药膏,舀了一些往后抹去。许是昨晚的余韵,他的体内很快再次容纳了另一处火烫的物事。他低下头,看见清冷的日光落在楚思温肩头的吻痕上,无故渲染上一层别样的红。
他情不自禁贴了上去,舔舐楚思温脸颊的汗珠。他贪恋着楚思温停留在他体内的热度,也沉迷着楚思温身上的每一处。他好像就要融化在楚思温的抚摸下,化成一滩绵延的春水,紧密地包裹住心上人。
他们荒唐了一个早上,直到快晌午才起了身。夭绍惦记着屋后的草药,吃过午饭后就去打理。如今他们住在一个小村落里,平日卖点药草,偶尔替村里的人看病,普普通通地度过了大半年。
楚思温坐在躺椅上,仰视头顶上的杏树。天气渐热,夏日的风穿过树叶的间隙,许多流光停留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上。耳边的蝉鸣吱吱吱地叫,奏响了一曲如梦令,直到一阵叩门声覆盖了这阵阵乐曲。
楚思温拉开了门,原是另一户人家的余娘子送来一笼糕点。前几日他刚帮余娘子的幺女治好了风寒,这提糕点便算是另外的谢礼。
其实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起初楚思温还会推辞,可后来发现再推辞也无济于事,便只好收了礼。有时候一些吃食实在吃不完,放久了还会变质,楚思温便会让夭绍拿些去送村里的孩童。没多久,村里的孩童都喜欢上了这位新来的先生,人长得好看,还会送他们吃食,纷纷夸他比庙里的菩萨还好。
有次夭绍听见了孩童的戏言,回头忍不住调侃楚思温,学着稚儿的口吻唤他菩萨仙子。他一笑置之,甚至有些中意这个称呼,尤其是在晚上从夭绍嘴里吐露出来的时候。
楚思温拎着那笼糕点,去屋后的药田找夭绍。午后的太阳显得毒辣,明晃晃的光打在夭绍赤裸的脊背上,剔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勾过他隆起的肌肉,再沿着曲线没入隐秘的沟壑里。他的胴/体好似被抹上了稀薄的蜜,沁出夏天炽热的甜。
夭绍发现了他,立刻扔下镰刀,朝他走去。可当他快走到楚思温眼前,脚步一转去井里打了一桶水,把身上的泥渍清洗得干干净净才跑回来。
“也不怕着凉。”楚思温没好气地拿过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夭绍被淋湿的头发。
夭绍昂着头,舒服地接受楚思温的抚摸。其实在这样的炎日下,他淋的水很快就会干,但他十分享受来自楚思温的关心。或许楚思温早就清楚他那点小心思,只不过也乐于配合他,两人之间形成莫名的默契。
后来他们坐在树下乘凉,吃着糕点,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夭绍提到要养一只狗,免得山上跑下来的动物糟蹋他们的药田。楚思温想到他们住在村落比较里面,若要糟蹋也暂时轮不到他们家,可触及夭绍的目光,话头一转便应了。
“我正巧听李伯说,他那儿的母狗生了一窝崽子,你明天去问问罢。”楚思温说,“最近暑气重,我准备一些下火的药,明天你一并送去给李伯,当谢礼。”
夭绍一双眼睛都亮了,像极了两颗印满星辰的珠子。他送上来一个吻,舌尖残留着糕点的香甜。
“公子你真好。”他挨着楚思温的脖子,吃吃地笑道。
食盒里的糕点还剩两个,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它们变得软乎乎的,边边角角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夭绍整个人都被楚思温笼在怀里,疲惫的肌肉被温柔地抚摸着。他把脸埋进楚思温的衣襟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公子,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小声地说。
楚思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说下去。他斟酌了下词语,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给我起‘夭绍’这名字呢?”
“平日让你多读书,你偏不听。”楚思温笑话他,随即徐徐道,“月初朝夕,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楚思温,露出困惑的表情。楚思温捏了捏他的鼻子,只把脸挨着他的肩头,感受那一丝丝稀罕的冰凉。
“傻子。”楚思温说。
夭绍嘴一撇,底气不足地反驳:“分明是公子你总说得深奥。”
楚思温好脾气地笑着答:“我这是夸你呢。”
过了几日,家里发生了一件令夭绍坐立难安的事——有媒婆上门说亲了。当初他们两人来到村落的时候,对外言说是主仆关系。小小的村子忽然来了个翩翩公子,不仅待人和善,家境也不错,纷纷就被几户有未出阁闺秀的人家看上了。前段时间就时不时有人以看病为由,悄悄地向夭绍打探楚思温的消息,如是否有婚约、家中几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夭绍自然都通通敷衍过去,却终究阻挡不过有心人,这不,居然还被媒婆找上门了。
恰巧媒婆登门的这日,楚思温出了趟远门,夭绍实在不想接下媒婆的帖子,本想好言好语地送人离开,却被媒婆滔滔不绝的言语激起了一肚子的愤怒和委屈。
在楚思温回来后的几天里,夭绍都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楚思温。他生怕自己的自作主张会惹得楚思温不耐。
他这边正琢磨着怎么瞒天过海,另一边托媒婆上来说亲的人家就登门拜访了。当夭绍知道他们的来意,整个人都傻了。他奉上茶水之后,就逃去药田那儿待着,连看楚思温一眼都不敢。
过了许久,夭绍听见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低头玩着摘下来的一朵野菊,花瓣早被他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茎。
夭绍等了良久,都未等来楚思温的斥责。他好奇地侧过脸,恰巧看见楚思温投来的目光,红澄澄的霞光照在那弯弯的眉眼边,煞是动人。
“公子……你罚我吧,我自作主张了。”他抿抿唇,诚恳地道歉。
楚思温只笑着看他,直把他看得心里燥热。他覆上楚思温的手背,探过身子亲吻微翘的嘴角。他们唇舌交缠,亮晶晶的津液染满他们的唇瓣。
楚思温搂上夭绍的腰,声音嘶哑:“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娶了妻。”
“嗯……”夭绍哼哼唧唧地蹭着他的耳鬓,“那媒婆烦人得紧,我一生气就这般说了……”
“可话都说出去了,委实覆水难收。”
夭绍攥紧楚思温的衣服,咕哝了好久,耳根子泛起别样的红。楚思温听见耳边传来极为轻的声音,软绵绵似不经意的风。
“我当你的妻不行吗?”
楚思温愣了好半晌,终是笑出了声:“自然是行的,楚夫人。”
*《诗经●月出》:“月初朝夕,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