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会猜到。”楚思温说,“他身上的毒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曾听师父说过,此毒极烈,中毒者脉象混乱,一个时辰内融于血液,两个时辰内通入丹田,这过程便如跌入滚烫的沸水,生不如死,待两个时辰后便是再世华佗也束手无策。而能研制出这种毒的,江湖上唯有渡墟门。”
“渡墟门……”夭绍记起今日傍晚时渡墟门子弟匆匆的神色,“莫非是少门主?但看他的样子,应早已过去两个时辰。”
“故而他筋脉堵塞,稍微缓解了毒素入侵的速度,但也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夭绍张了张嘴,恍然大悟:“所以是他自己堵了筋脉……”
他不由得感到佩服,当筋脉无法正常流通时,身体便要承受莫大的苦楚,如万千的针贯穿四肢。如此勇敢的少年,若能踏过此次生死门,未来必大有所为。
楚思温不置可否,牵着他的手向上移,搭在了手腕上。他偏过来静静地望着楚思温,月光恰好擦过楚思温的眉梢,披下一层稀薄的余晕。
“夭绍,你的内力与他的非同出一脉,你虽舒缓了他的痛楚,可你也要承受一定的压力。”楚思温无奈道,“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夭绍料到楚思温会察觉到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感到后悔,因为他又让楚思温担忧了。
“我想,公子既然让我来寻这孩子,那他对于公子而言必有用处,所以我定要保全他。”他垂下眼睑,目光黏在楚思温握着自己的手指上。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个呆子呢?”
他听见楚思温这般说,在楚思温看不到的角度下窃笑。
第十一章
夭绍按照楚思温的叮嘱,将随身携带的草药撒了一些在温水面,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少年放进浴桶里。他起初见到少年遍体鳞伤的身体时不由吃了一惊,少年在躲避追杀时定受了不少苦。这些草药由楚思温亲自栽种,有疏通筋脉的作用,只见少年皱起眉头,额间渗汗,如遭梦魇。
夭绍慢慢地擦净少年脸上的泥泞,忽然想到自己十五岁的时光,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接下庄里的生意,整天跟着楚思温一起捣鼓木头,或是去到山林深处打野,优哉游哉地迎来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即使到了如今,楚思温也没让他与江湖上的人直接来往。
尤昶曾说他被楚思温养成一把未出鞘的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平时就好好地困在剑鞘里,揣在身边当装饰品。他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楚思温的一种保护方式。
不一会儿,楚思温绕过屏风进来,手里拿着针匣。夭绍知道这是要替少年祛毒了,他拿过绸带,替楚思温卷起袖子。
“夭绍,你先出去。”楚思温说。
夭绍看了看浴桶里的少年,又回头看了看楚思温纤长的手,一股不名状的酸涩涌上心头。楚思温见他仍杵在原地不动,不禁好笑道:“这地方小,你若站在这头不动,我便没法施展。”
夭绍目光滴溜溜地转,看地方当真狭窄,方才咬咬牙离开。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屏风前,闷闷地盯着脚尖发呆。直至一炷香燃尽,他终于听见楚思温唤自己的声音。
他刚走进去,楚思温熟悉的呼吸便挨在他的耳畔边。他下意识地扶住楚思温的肩膀,手指拂过被汗沾湿的鬓发,心里揪得生疼。
楚思温的确累了,他挨着夭绍缓了半晌,才站直身体。
“把人擦干净了,丢床上去。”他烦躁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房门。
夭绍看着楚思温离开的方向,下意识摸了摸似乎空落落的胸膛。他弯下/身子,仔细打量少年,原本青白的脸终于染上几分血色。他原本只需要把人从水里捞出来就可以,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磨蹭了好会儿才拿过边上的布。
他把少年背到床上,仔细地掖好被角。此时正是祛毒后最为难熬的时候,他听见少年似哽咽的声音,伸手探了探额头——没有发热,只要到次日便会好了。
等了会儿,楚思温终于回来了。他原是去开多了一厢客房,与原本的客房相挨。他让傀儡守着少年,带着夭绍就去了隔壁。他浑身都提不起劲儿,夭绍替他脱下外裳后,便窝进被褥中。
夭绍还想替楚思温解下发带,可唤了两声,都没被搭理。他第一次见楚思温这般小孩子气,犹犹豫豫地盯着发带,终究作罢。
“快过来,你不困么?”楚思温懒洋洋地道。
夭绍愣了愣,手脚利落地爬上床。他盯着楚思温蜷曲的睫毛,稀薄的月光铺在上面,好看极了。楚思温被他盯着没法入睡,无可奈何地抬起手覆上他的眼睛。
“再不睡,你就去旁边守着。”疲倦使楚思温语气变得烦躁。
夭绍拿下楚思温的手,虚虚地圈着。他曾多次见过楚思温施灸的模样,纤长的手指捻着细细的针,好似在起起落落地挑琴弦。只是,他不愿楚思温再如今日这般触碰其他人了。
第二日晌午,少年终于醒转,目光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楚思温带着夭绍出门熬药,体贴地给予少年足够的时间调理情绪。待他们回来后,少年已经在床上坐起身,肩上披着夭绍按照他身板买的衣服。夭绍猜,少年应是手上没劲儿,只能堪堪地把衣服盖在身上。
少年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下来,却因腿脚无力,只能双膝跪在地上。他双手抱拳,说道:“侠士救我于水火,此后定结草衔环,报答侠士的救命之恩。”
此话罢了,他便连连咳嗽几声,一张脸憋得生红。夭绍得了楚思温的指示,赶紧把少年拉回床上,并盖好被子。分明身体虚弱,却仍瞎折腾,他觉得这孩子浪费了楚思温的一番苦心。
楚思温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饮茶。
“结草衔环倒不必,我也只需少门主帮点小忙罢了。”他道。
少年慢慢地睁大眼,须臾了然地摇摇头。他相握的手紧了紧,自嘲道:“如今我已穷途末路,‘少门主’已名存实亡,我的收下也所剩无几,恐辜负了侠士的期待。”
“我不在意你能支使的人有多少,我只需要你帮我打个眼目。”楚思温勾勒着杯沿,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宇王身边有不少渡墟门的人,其中他那宝贝赵三郎就有几个厉害的人保护着。”
少年沉吟半晌,道:“渡墟门的左使便在宇王那儿,只是我如今最多只剩两成功力,与稚儿无异,应误不了多长时间。”
“少门主身体已无大碍,但你们门派的毒过于霸道,沉积的余毒需一味独特的药方能清除。”楚思温说,“但在此之前,只需伏一月余的药,便能恢复到五六成功力。”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楚思温,良久才应道:“好。”
夭绍离开时情不自禁最后看了眼靠着床栏的少年,本是大难不死的人,但眼睛里却藏着寒凉的死寂。
少年与楚思温全程都在打哑谜,夭绍脑袋从来都不是机灵的,故而不清楚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怀着好奇,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楚思温。
楚思温一边查看傀儡的关节,一边耐心地解释:“渡墟门的副门主与宇王合作不仅仅为了钱财,他甚至把手下分布在各处,包括京城,为的就是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孩子毫无脱身之地。”
“若要毫发无伤地杀了那狗贼唯一的儿子,那必然不能让渡墟门的人仍留在他身边。”他那手帕擦手,低垂的睫毛铺开一层沉重的阴影,“少门主在这个时候就是很好的挡箭牌,因为他能引开所有渡墟门的人。”
本以为逃出生天,却未料到再被推到悬崖边,再一次面对无穷无尽的深渊。夭绍这才迟钝地发现,原来少年那死寂的目光只不过是对死亡的漠然罢了。
“你会觉得我残忍吗?”楚思温忽然问道。
夭绍毫不犹豫地摇头,接过楚思温掌心里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这双指骨分明的手。
“在这是世道里,能再活一回已是天大的福气。”他温声道,“家园被夺,亲友尽散,他本就心有不甘,而公子只不过是给了他另一个选择罢了。”
楚思温笑出了声,柔声道:“你懂便好。”
夭绍连续三日都熬药送到渡墟门少门主跟前,今晚他照常捧着药碗进了房间,果然见少门主仍在睡梦中。中午的药有嗜睡的副作用,往往吃过药后都要磕上三个时辰。他叫醒了人,本想着少年手上没劲,干脆亲自喂药,却不料让少年阻止了。夭绍盯着少年颤颤巍巍的手指,想这大概是属于这个年纪的傲气。
夭绍嗅到那浓稠的药味,便知这药有多苦,但他也没为此准备蜜饯,因为楚思温说这道药方不宜再吃蜜饯。他看着少年皱成一块的脸,想着若只尝一点蜜饯的味道,应无大碍。
“谢谢。”少年把碗递回去,诚恳地道谢。
“不客气……”夭绍虽然已与少门主相处了三日,但他仍不能很坦率地接受别人的感谢,“少门主好生歇息。”
少门主难得地笑了,愁思在他的脸上散开,露出几分属于少年郎的活力。这本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脊背上却压着他无法承担的责任。
“三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称。”少年说,“我叫江伏雨,你叫什么?”
“夭绍。”
夭绍掩上门,心头好似压上一点尘沙。夜色沉淀,他必须收拾好东西,准备次日的旅程。
第十二章
为了不让江伏雨被渡墟门的人发现,夭绍特地买了一顶帷帽,可身形如何乔装都变化不大。正当夭绍烦恼时,江伏雨选择了一套鹅黄衫襦,待经过一番打扮后,乍一看便如真正的妙龄少女。夭绍看着江伏雨在梳妆镜前熟稔的动作,不由感到诧异。
江伏雨察觉到他的惊讶,绾髻的手顿在半空,说道:“我有个妹妹,我经常帮她装扮。”夭绍隐约猜到了这句话的后续,唯有曾经的家破人亡,才有现在的孤掷一注。
楚思温对此倒一脸如常,现在进京加强了审查力度,江伏雨这一番打扮,倒可以搪塞兄妹进京访亲的借口过去。
从村镇到京城将近一日路程,夭绍在驾驶马车的途中,恰好看见了三两结伴的渡墟门弟子。他本想若无其事地绕过去,偏生被他们在背后叫停。
“公子,后面有三个渡墟门的人,应就是前段时间碰到的那几个。”夭绍朝马车内的楚思温道。
须臾,他听见楚思温透过竹帘传来的声音:“他们应只是找不到人来问问,停下罢。”
夭绍一行人经过乔装成普通普通商人的模样,渡墟门的三人走上前来,把夭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遍,甚至有意朝马车的竹帘望去。
看似带头的那人朝自己的身高比划了一下,嚣张跋扈地问:“喂,你们有没有见过大概这么高的男孩儿?十五岁左右的。”
“没有。”夭绍冷冷地答。
渡尽是些小喽啰,他干脆想着直接杀人灭口,早早赶路罢了。
显然渡墟门的人不打算就此甘休,伸手就要去掀马车的竹帘。夭绍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只稍用力,便让那人疼得哇哇直叫,甚为难听的粗言秽语脱口而出。渡墟门其余两弟子纷纷拔剑出鞘,顿时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时候,楚思温掀开竹帘,探出半边身子来。他先是叫停了夭绍的动作,彬彬有礼地道歉。
“几位侠士莫要怪我这蠢笨的家奴,他亦是护主心切,绝无冒犯之意。您看,车里只有我与家妹,家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宜露面,请三位侠士体谅一下。”
楚思温让夭绍掏了些银两给带头的那人,抱着歉意继续道:“这些银子便作为我们的赔礼,几位侠士拿去吃吃酒,消消火气。”
领头的那人紧紧地盯着楚思温,目光扫过楚思温身后那一抹鹅黄裙角。他掂量着掌上的银两,思考了会儿便就作罢,只是离开之前还不忘对夭绍挖苦了一嘴。
夭绍盯着愈渐愈远的三道背影,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公子,我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对付他们。”他想到方才楚思温赔笑脸的模样,恨不得把那几个小喽啰大卸八块。
楚思温笑骂他愚笨,懒洋洋地说:“我们自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们,但这附近还有其他渡墟门的弟子,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夭绍抿抿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应答。
江伏雨一路上都保持沉默,这会儿主动地出声:“楚庄主的下属一片忠心,令人羡慕得很。”
“只不过是夭绍喜欢粘我罢了。”楚思温如此回答,却不知马车外的夭绍听得脸红耳赤。
沉静了片刻,江伏雨轻声说:“那也是一种福气。”
托奉凌云给予的信物,夭绍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京城。京城乃是最为繁华的地带,即便日落西山,市上仍人来人往,叫卖声、谈话声此起彼伏。夭绍注意到车帷被楚思温挑开细小的缝隙,他想楚思温从小在京城长大,应对这里极为怀念的。
当他们寻到奉凌云的府邸时,已有下人在匾额下等候。楚思温饶有兴致地多看了眼匾额的文字,夭绍好奇地望去。他们离仆人有几步之遥,故而听不见楚思温与夭绍的轻声交谈。
“府邸门下的牌匾乃当今太后亲赐,这奉凌云阳奉阴违的本事可不赖。”楚思温道。
夭绍恍然大悟,思及那奉凌云吊儿郎当的模样,未料到本事这么大。
江伏雨忽然问:“他便是寻你合作的人?”
“亦是唯一可除你余毒的人。”楚思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