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单一个霜,字迹苍劲工整,和主人实为相衬,黎墨夕不禁称赞道:“肖焕,你的字和人真是相…”
他一边开口一边侧过头,颊面的笑靥明显,声调也带着欢快。
可话还未落全,便蓦然止在唇边。
对方脸面离他不过一掌,过近的姿势让黎墨夕顿时怔愣,方才肖无灼写字时便一直是坐姿,此时自己低下身靠近纸张,这一偏脸,双方面颊便在眼睫之间。
视线相会之际,他忽地反应过来,肖无灼早已在凝视着自己。
眼神相撞让人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不过半晌,黎墨夕便猛然直起身,心慌的往旁退了两步,对方也倏然站起,抬臂拽住他手腕。
两人都是本能反应出的行为,也双双在瞬间停顿下所有动作。
“黎霜。”肖无灼蓦地低声唤道。
黎墨夕低头望着对方抓住自己那手,垂着眼睑没答话,桌面一小叠春联纸因两人过大的动静而散开杂乱,那张霜字却仍是好好的躺在案台正中央。
书房里沉默无语,四周空气也宛如凝固静止般。
落院外头忽地传来潭云仙尊的呼唤声,以及双脚踏在雪地里的簌簌声响。
“无灼,为师来看你啦。”
这语气充满愉悦,明显是刚和爻宁吵完架,并且获得胜利的那方。
潭云推开门扉后,见到里头不只一人,却也不显惊讶,反而悠闲自在的将带来的食盒放到前厅桌上,还顺带与书房的黎墨夕打上声招呼。
他眼神溜溜的在两少年交叠的手上转了圈后,并未多做询问。
害!他来错时间了。
案台桌边,肖无灼慢慢松开掌中手腕,黎墨夕从方才便一直垂着双眸,眼睫微微颤动,可仍是没有抬起。
潭云见房内气氛暗潮汹涌,只好故作镇定,一派轻松的开口道:“无灼,我给你带了桂花糕和绿豆酥,还有墨夕的份也在里面了。”
害!果然来错了。
“…我的份?”黎墨夕找回自己的声音,诧异的回头问道。
仙尊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潭云冷静的拉了张椅子坐下,弯着白眉说道:“都过来吃吧,里头皆是灶房师傅今日午后现做的。”
他来都来了,现在出去说不定会让里头的人更尴尬,自家徒儿他很清楚,大概仍是面色平稳的宛如风吹不动,连个涟漪都显不出,可另一个少年就不一定了,害!
木头盒盖掀开后,露出里头好几十块圆形小点,飘散着丝丝甜味,黎墨夕探首看了下,便抓了其中一块桂花糕吃进,他弯着唇咀嚼,百仙峰上的师傅厨艺是真的扎实,做出的膳点皆是可口,身侧肖无灼也拿了一块吃下,可之后便没再动手。
黎墨夕连吃了两块桂花糕后,即兴致勃勃的拿起绿豆酥,想尝试不同滋味,却忙不迭地的呛上一大口。
他蹙眉望向手中包有蛋黄的糕点,边缘已缺了一角,正在他嘴里,含着还化不开。
…他最讨厌甜食里包上蛋黄馅了,又咸又甜的根本无法融合,还有股腥味,又特别干、特别噎人,可这是仙尊特意带来的,怎能张嘴就吐出。
他无奈的在心底叹气,打算闭着气一口咽下。
蓦然间另一只胳膊伸至他面前,直接将缺角的糕点抽走。
潭云满脸不解,“……无灼,好端端的你吃墨夕的做啥。”
这木盒里的数量还很多,真吃不够灶房也还有,肖无灼刚刚只吃了一块就没再动手,这会儿居然吃起另一人的。
“他不喜蛋黄。”肖无灼道。
说话时声音一如往常的平稳无波。
潭云将视线移至另一个少年身上,询问道:“是吗墨夕?”
黎墨夕这才有些赧意的点点头,其实他不只不喜欢,而是平时连尝都不愿意尝。
潭云便笑呵呵的径自说起修道趣谈,和眼前两少年叙述这届弟子的各种奇葩趣闻。
黎墨夕在旁听着也不时露笑,仙尊形容的实为有趣,且每三件事里就有一件是顾子深与裴若城干出的蠢事,明明是荒唐到令人发笑的东西,肖无灼却总能镇定的回应,不偌他还得提醒自己憋住笑意,控制好别笑的太大声。
潭云边讲边吃着桂花糕,激动处还会噎上两口,反倒是黎墨夕双手交叉,静静放在桌面上不再拿取糕点,因他觉得方才未将绿豆酥吃完,已是不礼貌的行为,便也没再动手取用木盒点心。
外头雪花飘零,院内炭盆却映照着满室温暖,潭云正滔滔不绝的叙述着炭烤凤凰羽翼,让黎墨夕听的津津有味。
蓦然间他唇边蓦然被递来一块黄色小糕。
黎墨夕愣了愣,惊诧的移眼望向手掌主人。
嘴角是方才自己喜吃的桂花糕,清淡桂香飘来,他知道那入口的滋味甚好。
潭云将二人一来一往的动作收尽眼底,已经从烤羽翼讲到烤凤爪,仍是毫不间断的继续陈述趣闻,宛若没看见眼前之事。
肖无灼面色平静,低声说道:“吃吧。”
胳膊也并未收回。
黎墨夕便在对方的视线中,张口吃下唇角那块点心,然后说:“你不吃吗?”
刚才身侧这人只吃了一块,便也停下。
“嗯,不饿。”肖无灼道。
“仙尊是带给你的,你不吃的话,我怎好意思多吃。”黎墨夕小声道。
于是肖无灼便随意拿起一块绿豆酥放入口中,咀嚼两三下后即吞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吃了。
潭云:“……”
自己为何还坐在这里?
于是他清了清嗓,不疾不徐的起身向两少年说道:“无灼,我先回寝殿了,这些糕食你与墨夕分着吃,木盒改日再还去灶房即可。”
肖无灼应首。
盒内还有好几块桂花糕。
黎墨夕却被仙尊故作轻松的语气弄得有些慌张,便也急着站起,匆促道:“我也一起走吧,要不待会儿钟就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仙尊:我为何一直破坏好事,害!
第19章
潭云顿了顿,一手撸着长长白须,心底是左右为难。
他这一走便是要留两人相处,怎么反而只留下徒儿一个,于是他委婉劝道:“墨夕不吃了吗?木盒里还有很多。”
黎墨夕道:“多谢仙尊,我明日过来时再吃就好。”
潭云闻言内心一阵波涛汹涌。
既然都是吃,那为何不现在留下!敲钟什么的假装没听到也行。
他瞄了眼自家徒弟,只见肖无灼脸色镇定如常,他身为师父却感觉自己内心的翻腾已经逐渐演变为绞痛。
半晌后,只好颔首说道:“好吧,那我们就一块出院。”
黎墨夕随即披上深色外罩,跟着仙尊移步至门扇边,正要跨出房之时忽地又往回走,拾起书房案台上的薄纸,朝肖无灼小声道:“肖焕,我拿走了。”
肖无灼站在桌边,朝少年点头。
看着门扉渐渐阖起。
待黎墨夕与潭云步出院外时,外头落雪已经停止,地面堆了薄薄一层白雪,映照着月色画布,画面朦胧而清冽。
潭云放眼观赏这片百年也看不腻的景色,吸吐了一番空气后,说道:“墨夕,你如此畏寒,若是寝房里炭火不够记得去灶房多拿些。”
“仙尊如何知晓我怕寒?”黎墨夕道过谢后便疑惑问道。
潭云:“因无灼向灶房多要了好几盆炭火。”
当楚瑟向他提起这件事时,语气还忧心忡忡,以为是肖无灼病了。
可他知道他这徒弟一向不畏冷,从小得到风寒的次数一只手掌都数得出来,况且不论多严寒的冬季腊月,肖无灼一如往常皆是一盆炭火便足够,头一次多要了好几盆,潭云自是心知肚明要给谁用的。
他侧头便瞧见少年身上外罩,深色布料衬着温暖毛边,幸好当时他硬是做了一件给肖无灼,御寒衣物有备总比没备好,爻宁还笑话他说肯定用不到!
瞧瞧,这不正在眼前人身上吗!这值得等等去爻宁寝殿再吵!
潭云又道:“ 还有,若你带上山的衣物不够,我回头再让楚瑟多拿几件给无灼。”
黎墨夕需要衣衫,他便差人拿给肖无灼。
害!他真是机智,不但未卜先知外罩的用处,还特别关心关爱弟子。
“…好。”黎墨夕回答时脸颊已是淡淡绯色,看不出是否是让冷空气给冻的。
落院中。
肖无灼已将桌上食盒盖紧,他走到案台边,看见黎墨夕刚刚拿来的红纸。
然后抽起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张,放进最近看的一本剑谱册中,剩余的纸张则是叠好后随意用案台上的砚台压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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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去后,代表入峰求道的阶段已进入最后六个月。
这后半是最为重要,弟子们需加紧脚步、严正以待,来面对之后的求剑求琴,以及最重要的凶兽山试炼。
开春三月初,在所有重大事情来临前,百仙峰有一惯例,即是带着众弟子们下山参与清河花火节,当作收心前的最后一次活动。
膳堂中。
顾子深一边吃着炖肉,神情激昂道:“终于啊!我期待了好久!”
裴若城同样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附议道:“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手指颤抖,一不小心就将白米饭舀出碗外。
黎墨夕啼笑皆非的望着他俩。
可其实不只眼前二人,其余弟子们也是興奮的不断交头接耳,食堂中一片哄闹声,宛如预赴刑场前最后一次玩乐的阵仗。
穆洵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们至于这么夸张吗?”
裴若城激动道:“不夸张,凶兽山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脚踩进地狱那般!”
黎墨夕不解道:“试炼时会有大弟子们随行,你们为何如此紧张?”
虽说有规定大弟子不能于中途帮忙,可三位仙尊与楚瑟等人皆会在结界外等待和观看,真有危机也能随时提供救援。
一提到凶兽山的试炼,裴若城便万念俱灰,凄凉道:“墨夕你不懂,这就像是你要参加一场考试,明明早就知道最后分数会很低,且应试过程还会让你头破血流,可又不得不去应考,就是这般心情。”
穆洵讪笑道:“那你就赶紧多练习你的仙术,每天多画几张仙符,说不定分数会高一点。”
裴若城嘟嚷道:“可仍是会受伤阿!”
他很怕身体有破口淌血好吗。
以往百仙峰这场试炼,未曾发生过弟子死亡案例,可和凶兽决斗过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确实是无法避免的。
裴若城绝望道:“到时我一定紧紧跟在你们后头,千万别抛弃我!”
黎墨夕:“可我听闻凶兽山试炼的组别是抽签决定,不是想跟谁一组就一组的。”
抽完签的结果还得经由三尊同意。
裴若城闻言立即哭丧着脸,只差没真得呜咽出声。
穆洵见状忍不住道:“…你那什么脸,跟你一组的人才应该哭吧。”
说不定裴若城连保护自己都有问题…其他组员对抗凶兽同时还得确保他的安全。
裴若城捶胸大叹:“反正你们这些修为高强的人不懂我心中的苦!”
这话语气苍凉,表情悲苦。
一旁顾子深劝道:“别再想这些烦心事了,反正能先去清河玩一趟呢,不管怎样也得先玩完再说阿。”
他本身并不怎么担心凶兽山一事,平时剑道该练的都练了,尽力便好,眼下倒是很想出峰玩趟。
黎墨夕拍拍满脸愁苦的裴若城:“是阿你别想了,先吃饭吧,你手指要再抖下去,白饭都要喷没了。”
说到底,他与顾子深皆不担心试炼之事,也无法体会其余弟子们一提及凶兽山便惊骇的眼神。
穆洵看了眼室友的碗中,一半的白米已落在桌面上,他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拿起一旁空碟将桌上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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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在众弟子引颈期盼的数日子之下,终于等到出发去清河之时。
这次依旧由楚瑟带领,还多了好几名大弟子随行,依照惯例,山上的大弟子们也都会跟着前去游玩放松。
从百仙峰到达清河的路途约两天,一路上大伙儿皆是眉开眼笑、神采飞扬。
也因路途有些远,每走上几个时辰楚瑟便会让大伙儿休憩,喝水也缓脚。
此时一行人正暂停在郊外的树林边,裴若城见高渊身上背了两个包袱,不禁好奇的跑过去询问:“高渊,你为何要带两个行囊?”
高渊道:“一个是玖岚的,因为路途不近,我怕他一路背着太重。”
裴若城佩服道:“你真体贴!”
和高渊当室友还有这等好处吗!
高渊含笑解释:“玖岚修仙术道的,双手需画符施咒,反正我使剑,平时多拿些重物也不怎么负担。”
他身侧那人正一边擦着额际汗水,俊秀精致的脸面因赶路而呈现一片晕红。
陆玖岚将手中水袋给高渊,对方却朝他摇头,示意让他先喝。
半晌后,当裴若城回穆洵等人身侧时,便是一脸凝重样,宛如在思考什么大事般。
穆洵将喝完的水袋放进包袱内,问道:“若城你怎么了?”
裴若城望向他,接着视线下移,往他双手瞄了眼,似乎在惦量什么,不过一下子又蓦地转头朝向顾子深,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把肩侧的包袱拿下,递给对方。
顾子深盯着眼前包袱,一头雾水道:“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