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从小过得也非太平顺遂,人还没拔个儿就被推到了人人垂涎欲滴的龙椅上,和四觉着他之所以能在这把龙椅上坐到现在,纯粹是大燕这些个文臣武将们太没本事,至于有本事的藩王们又被祖训压在十万八千里外暂时翻不出幺蛾子。
直到如今,萧巡这朵浪花冒出来了,和四突然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
给这小子一点警醒,别以为坐上龙椅,手上又有个东厂就能高枕无忧了。
他东厂再是凶恶,也抵不过正规军的刀枪铁戟。
和四蹲了下来,平视小皇帝的眼睛:“陛下怕么?”
小皇帝迟疑了下,点点头,又猛地摇摇头,半晌泄气般地叹了口气:“朕也不知道,就是心里不踏实。”
“不踏实就对了,”和四替他拍拍膝头莫须有的灰尘,“太傅教过您吧,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您别以为当了皇帝就万无一失了,史书上兄弟相残,同根相煎的例子还少么?”
小皇帝低下头,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朕知道”。
“您知道不管用,知道之后得想法子去应对,”和四慢条斯理地对他道,“不过这事儿得从长计议,眼下太后已经让萧巡认祖归宗,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否则她也会怕招人口舌,惹来非议。至于其他宗亲们,反正年一过,这帮快入土的老东西就该从哪来滚哪去了,不用在意。陛下要在意的是……”
“是藩王吗?”小皇帝突然认真地插话道,“萧巡是云王带来的,朕早就觉得此事和藩王们脱不了干系。”
何止脱不了干系,简直是赤果果的阳谋,但没有真凭实据前和四不会多说半句废话,他摇摇头:“陛下要防着的,是萧巡。”
“萧巡?”小皇帝倏地睁大眼,他搓了搓手指头,小声道““朕,朕看你和他言谈甚欢,还以为他不,不是那种心机颇深之人……”
和四脑壳有点疼,他特别想拧着小皇帝耳朵问:“老子和他相谈甚欢到底是为了谁,啊?太后喜欢的孩子,我一个太监难道还能在宫里对他喊打喊杀么?没脑子的小王八蛋。”
小皇帝被和四突然沉默给吓到了,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突然又细声细气道:“厂臣,昨夜是陆铮鸣来告知朕北蛮入侵一事,”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和四又低下头,小声道,“昨夜你们是在一起吗,厂臣?”
和四正一门心思纠结在如何教训这个时而聪明时而又蠢到家的小皇帝,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没回过神:“什么,和谁在一起?”
小皇帝刚垮下去的脸又鼓了起来,气鼓鼓地提高音量:“陆铮鸣!”
和四被这三个字炸得一脸懵逼,半天“啊”了一声,坦坦荡荡地承认:“是啊,臣昨夜是与他一起吃的年夜饭。”
小皇帝顿时一脸如丧考批,脸上的震惊和沮丧来回交替,突然“哀嚎”了一声猛地扎进和四怀里,搂着他的腰使劲甩头:“朕不准你和他在一起!朕不准!”
和四:“???”
老子和谁在一起,要你这个小混账准不准???
和四使劲把他往外扯:“陛下,仪态!注重仪态陛下!不是,您放开我,臣在一起,碍不着陛下是吧?”
小皇帝死搂着他不放:“不!朕也喜欢厂臣,朕过几年也长大了!陆铮鸣他只是个小锦衣卫,哪有朕这个皇帝好!”
和四震惊了,不敢置信地低下头:“陛下,您不是说,您觉得我像你娘吗?”
啥玩意儿,这么大一孩子还恋母了?宴行生那混账平时到底教了小皇帝什么东西啊!
小皇帝:“……”
小皇帝放开了和四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裳,吸吸鼻子苦巴巴地说:“厂臣真的和陆师父在一起了,就有了比朕还重要的人了……那朕……”
和四脑壳都快被这作妖的小子给闹炸了,他来回平复了两遍心情,将小皇帝摆正了,郑重其事地对他道:“虽然陆百户没有和我细说昨晚与陛下说得每句话,但臣能猜到他想必一定和陛下说了例如‘不能总依赖臣’这种话,所以陛下今天才会如此,对吗?”
过了一会,小皇帝才缓慢地点点头。
和四叹了口气:“陆百户的话虽然有些大不敬,但也有一点道理。臣是陛下手里的刀,除了陛下松了手,否则臣毕生都会为陛下所用。但是陛下要明白,臣只是一把刀,而不是陛下的主心骨。家事,国事,乃至事关陛下自己的私事,您都要学会自己做决断。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沉默地听着他的话,忽然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问:“厂臣,是病了,不是醉酒对吗?”
和四踯躅了片刻,觉得自己这副死人相的确没有什么说服力,便如实点头:“臣身体确实有些不适,”比方说现在两个不济事的眼睛已经快瞎得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指尖也有些麻痹没知觉了,但是一看小皇帝瞬间黯淡又紧张的脸色,他马上又改口,“但无大碍,估计是寒冬受凉,休息两日便好了。”
小皇帝明显摆出副不信的样子,但是还没多问,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福一脸惶然地冲了进来,噗咚跪倒在地:“陛下!玉蟾宫的庆太妃娘娘怕是,怕是不行了……”
小皇帝愣了一下,困惑道:“庆太妃,就是那个疯娘娘?”
和四倏地站起来,因为用力过猛,血色稀薄的脸上比外头的积雪还惨白。
吓得小皇帝也随即跳了起来:“厂臣,你没事吧?快去叫太医!”
来福没反应过来,茫然道:“不是,太医已经叫过去了,但是说药石无医,不顶用了……”
小皇帝看着和四苍白如纸的脸庞,愈发急得语无伦次:“狗奴才!朕是要你叫太医过来给厂臣……”
“臣无事,”和四撑着晕眩的脑袋,一把按住小皇帝的肩,那只手虽然颤抖不停但却依然有力地将小皇帝按回了榻上,和四睁着模糊的眼睛,语气平静道,“臣去玉蟾宫看看。”
在萧巡认祖归宗的同天,玉蟾宫的庆太妃病重难治,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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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无间之道
过了午时,天像床破了洞的被子,往下阵阵抖着碎雪絮。
永巷的风尖啸着冲向和四,将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吹得更没有一丝血色,洋洋洒洒的雪花片儿斜穿过伞檐,沾满了他的眉头双鬓,整个人乍一看仿佛是个毫无生气的雪人一般。
他踩着凌乱的雪花,甩下着急忙慌打伞追着他打伞的小太监,一脚踏进了玉蟾宫大门。
孰料一进门,庆太妃的人还没见着,先被正殿冲天而起的火光惊住了脚步。
冷宫里的管事正一脸愁容叉着腰指派宫女太监们救火,其他逃出来的老妃嫔们裹着各自五颜六色的破被子缩在一团,瑟瑟发抖地望着正殿。
“我说你们手脚麻利些!”管事捏着着嗓子,慢悠悠地叫唤着,“这正月刚开头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上头怪罪了下来,咱们一窝都得没命!你,还有……吓!督主!您怎么,怎么”管事被突然出现的和臻吓得直接两腿一软跪地上了,半是恐惧半是心虚地不敢抬头直视和臻的眼睛,一边在心里狠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一边在心里哀嚎这位煞神怎么来了,连忙改口道,“督主新年大吉,小的给您拜年了。”
和四不说话,发昏的两眼被火光照得暗红阴沉。
管事虽未抬头,却觉着两束利刃般的视线快要将他扒皮抽骨,给生吞活剥了。他的肝胆快被吓破了,可这个时候又不得不开口,硬着头皮颤着声道:“督主您放心,才走的水,小的们一定把太妃娘娘给好端端地救出来。”
管事大概今年年头开始犯太岁,他这厢的忠肝义胆没表完,那头一个小太监失声尖叫道:“门被从里面锁起来了,撞不开门呀!”
管事两眼一抹黑,却不敢直接晕过去,他怕自己一闭眼可能这辈子也就闭过去了,赶紧咚咚咚地在冰冷的雪地里直磕头:“督主恕罪,督主恕罪,小的,小的这就立刻着人将门撞开……”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猝不及防和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那一脚算是包含了和四所有的力气和怒火,差点把和四自己给撂倒了。
管事之所以倒了,得亏是他实在被和四给吓软了腿,纵然没和四这一脚也从地上爬不起来。
这时节天干气躁,火势乘着风烧得极快,正殿的门也不知被什么卡住了,居然撞了一遭没撞开。
所有人都急得和油锅上的蚂蚁似的,正殿里头突然传出了庆太妃的声音,轻轻飘飘,像是哼着首不知名的曲子。
管事一听,和逮到救星似的,连滚带爬,爬到了正殿外的台阶上,隔着浓浓黑烟拔开嗓子大喊:“太妃娘娘!祖宗娘娘!您快给小的们开开们呀!要是开不了们
原先哼着软绵小曲的庆太妃陡然发飙:“你说开老娘就开,老娘不要面子的吗???”
所有人包括和四在内:“……”
和四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晃晃悠悠地上前,一把将管事掀到一边,在管事快掉下来眼珠子的视线里,直接两步跨到了殿门前,冲着快舔到了脸的火舌尽量撑起嗓子道:“庆娘娘,有什么咱们出来好好说。您上次不还交代我去给您找皇子吗?皇子找到了,今儿都认祖归宗,纳入玉碟了,您开开门,我带您去见他。”
庆娘娘的泼妇骂街戛然而止,沉默了片刻,她再度粗声粗气地开口:“你甭骗我,我……咳咳……”
应是被浓烟呛了嗓子,庆太妃连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哑着嗓子口齿不清地说:“小四子,我知道你哄我开心呢……那一个不是老……我……你走吧……我也该……走了。”
火势烧得越来越盛,浓烟几近将和四笼罩在里头,后头心惊胆战的人们终于不敢再观望,壮着胆子冲过来从旁搀着他强硬地往下拉:“督主!这不安全了,快烧出来了!您快避避!”
和四心里头大骂,避你娘个避,给老子滚开!
可是身体压根没能给他施展口才的机会,他双眼蒙着一片火红,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从不知名的地方狂涌而出。
意识飘散时他模糊地听见庆太妃悠长的一声叹息:“好好活下去……”
……
新年第一日,冷宫中的庆太妃卒于“意外”走水之中。
对宫里乃至大燕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位失宠多年的太妃骤然去世不过在这太平盛世的幕景上掀起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浪花,眨眼便风过无痕。
对于宫里来说,大部分人都是皱着眉头暗骂了一句晦气。
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位陪着先帝共患难的年老妃嫔死于茫茫火海之中。
包括此时正一掌攥住只不起眼小灰鸟的某锦衣卫百户。
灰鸟羽翅下藏着卷火漆严实的纸条,依靠在枝桠上的陆铮鸣扫了一眼下方酒楼里对饮的几人,漫不经心地挑开纸条,扫了一眼。
纸条上的内容让他并不多意外,甚至还觉得来得迟了些,毕竟那人到了燕国已有些时日了,竟然现在才召他过去见面,实在匪夷所思。
作为百户,想翘班并不是件难事,尤其是在年关上,找个理由暂时离开合情合理。
陆铮鸣一派坦然和几个手下招呼了几句,便从容地赴往纸条上约定的地点。
那是个比宴行生那座凶宅好不了多少的地盘,是燕京最落魄的地方,傍着护城河的出城口,立在岸边便能瞧见泱泱大河,江如白练。本该是花明柳绿的风雅之地,可惜若干年前杀千刀的东厂头子在这斩了几百个谋逆叛乱的贼子头颅,哗啦啦的血水染透了这里的土地,直接把这片地儿给糟蹋得荒无人烟。
蒿草一丈接一丈的疯长而起,被血腌渍的土地腥臭不可闻,虫蛇在草根泥地里乱钻,据说到了晚上茫茫草野里都是连绵起伏的哭声,时高时低,远远听着都毛骨悚然,不敢接近。
这里就是燕京里最落魄的穷户都不会涉足,当然,厌世找死的除外。
既不厌世又不找死的陆铮鸣咯吱声一脚踩裂了块烂兮兮的木板,木板不知在烂泥里泡了多久,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穷尽目力大概也就勉强能识辨出是块工艺粗糙的墓碑。
约莫是当年有心怀不忍之人,偷偷摸摸地给这里的枉死之人立的。
这实在是块凶地,陆铮鸣走了没两步,又“卡啦”一脚踩碎了半个破骷髅头,白森森的颅骨散落一滴,唯一完好的眼窟窿空洞无声地和他对视。
陆铮鸣用脚尖轻轻拨开了那个不成形的头颅,不想却惊动了前边蒿草丛里的人。
隔着杂乱的草丛,那人只能窥见一片侧影,头戴兜帽、身裹披风,如不留意,完全不会看到那儿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微微侧头,被兜帽罩住的眼睛朝着陆铮鸣的方向轻轻一扫:“来了?”
陆铮鸣不作声地踏着杂草碎骨上前,在离那人几步外停住,指腹在刀柄上摩挲了片刻,方举刀抬手一礼:“见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