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走上前,大厅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映簇在一起让黑夜变得明亮而温暖起来,嬴政走近,带着风与寒气,摇摇晃晃的灯火带动着光线也摆动起来,水汽化作白烟缠绕在墨斗的身上,墨斗执笔抬眼,宁静而安然。
嬴政心中一动,手不自觉地摸上墨斗的脸……那里有一块阴影总在晃,让他手痒。
捏一捏,手感不错,感觉心情也好了一点……
嬴政自顾自地捏得舒服,但墨斗身上的汗毛却都炸了起来。
墨斗赶紧起身:“公子,你怎么来了。”
嬴政颇为遗憾地收回手,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心情不佳,过来来看看,斗莫站着,也坐吧。”
心情不佳?
墨斗狐疑地看了看似乎非常舒适自在的嬴政,抽了抽嘴角,只好应声坐下。
“诺。”
位置有点小,平时墨斗都是盘坐的,此刻也只能正坐了,但即便如此,也依然肉贴着肉,这让墨斗有点尴尬,不过更让墨斗尴尬的是,嬴政在翻看他刚刚写的竹简。
虽然知道嬴政看不懂,但墨斗中有一种小学生被家访查作业的感觉……
嬴政越看竹简,眉头越皱,终于放下手中的竹简,出声问:“斗可是曾说,若孤有疑虑,便可到此一问?”
“这竹简记的是……嗯?”早已经准备好嬴政提问这是什么的墨斗一时没反映过来,怎么问题跟他想的不一样,“……是,斗曾说过,公子可是有何不解?”
“孤确实有一问。”
墨斗打起一万点精神:“公子请讲。”
“为君者,可心软否?”
???
墨斗再次陷入懵逼中。
有谁可以告诉他,为什么这个未来大名鼎鼎的秦始皇会有这种问题?!
嬴政看了一眼不说话的墨斗,也不在意,他更主要的目地其实是找一个倾述的地方。
“你那曲辕犁确实效用不错,父王甚是高兴。”
所以呢,这又有什么关系?
“父王说,如此,春季民力亦有余,可增益徭税。”
嬴政说这话时,声音很平缓,但墨斗心中却起了一股凉意。
这是什么意思?他做曲辕犁是为了百姓休养生息,为什么反而会起到这种效果?难道还是太过违背生产规律了吗?
墨斗抿起嘴思考片刻,问:“吕相国可有说什么?”
吕不韦虽然是商人,却支持重农抑商,在治国方面也相当有天赋,他编纂的《吕氏春秋》吸收了大量学家的优点,因此又有‘杂家’之称。而在《吕氏春秋》中也提到了‘任贤顺民’的说法,也有‘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警醒之语。
说不定吕不韦会持反对意见。
“叔父说,不可过度。”
不可过度,也就是说他是答应的……
也是,吕不韦是商人,从来奉行的唯利是图,他这样做其实就是想压着百姓的底线,榨干百姓的利益。
“孤觉得不行。”
我也觉得不行……等等,你说什么?!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你不应该才是最高兴的吗?!
墨斗在嬴政看不到的地方瞪大了的眼睛,觉得自己的三观正在坍塌。
“他们皆说孤是妇人之人。”
“叔父说,商鞅变法一经变革便斩七百人,如此才有今日之强秦,白起一役便坑杀四十万人……为君者不可重情,他们说孤太过心软。”
墨斗听着嬴政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这些事,手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嬴政把玩着竹简,低头自嘲一声:“孤觉得好像有什么变了。”
“总觉得现在的叔父与在政儿孩童时的叔父不同,”墨斗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嬴政称呼自己为‘政儿’,不过嬴政马上又改回了称呼,“今日,叔父教孤‘面南术’,孤与叔父意见相左,叔父甚为气恼,可不是叔父要孤不可重情吗?”
“人君南面术”是古代帝王治国之道的政治哲学,涵盖了非常多的内容,诸子各家均有各自的说法(注1),而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奉行的是‘虚君实臣’,但这无疑跟他对嬴政的要求相悖了。
“母后亦变了,她看孤的眼神愈来愈冰,小时孤最喜在家,现在孤倒愿一人独处。”
“父王……要做父亲了……”
每说一句,嬴政的头越低,直到整张脸陷入阴影之中:“或许孤也要变了……也该变了……”
不,你不能变!
墨斗心中大喊。
一直以来,墨斗以为嬴政是天生的秦始皇,他聪明、好学、不甘平凡、对国家政事有着超凡的直觉……
都说提前半步是天才,提前一步是疯子。
或许换作其他人,墨斗的某些言论会被人嗤笑或是被人惧怕,但嬴政却完全接受良好人。
就像史书中的记载,他注定不凡,只有嬴政才有这种眼界和气魄定下两千年的格局。
墨斗曾经以为,嬴政只是将他最暴戾了一面掩藏了起来,或是当他君临下下,或是在另一个时间节点,嬴政的这种性情就会爆发出来。
但事实就是,嬴政从一开始就是那么的完美,没有残忍,没有暴戾……就像是老天爷将他最精致的作品送下人间,嬴政便是老天爷送给世间的礼物,世人皆该为之倾倒,也是墨斗心中最完美的君主。
所以,嬴政,你不要变,也不能变……
第 22 章
“或许孤也要变了……也该变了……”
在嬴政说出这句话后,墨斗在心中浮过千万种想法,而最后总结起来便是他必须阻止嬴政的改变,阻止未来那个千夫所指的暴秦,阻止那千万生民的哀鸿遍野。
墨斗说:“斗认为,公子不该变,更不能变。”
嬴政问:“为何,难道斗认为孤心软是对的?”
墨斗不为所动:“为君者,确实不可心软。”
嬴政咄咄逼人:“斗说这话不是自相矛盾?”
墨斗面不改色:“可问一句,公子之志在何?”
一直反驳墨斗的嬴政突然一顿,迷茫地抬头看向墨斗,他的……志向?
墨斗回视嬴政,等待他的回到,火光照在嬴政的脸上,他的脸立体而生动,一半明亮一半阴影,就像后世对他的评价一样,墨斗的心微微一动。
“孤……未曾想过……”
他的身边地位来得顺理成章,之前的各种想法对他现在的身份地位都不过是随手可做之事,而与此同时,嬴政要面临空白了十年的学业,虽然之前有墨斗的打底,但依然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想这种事情。
墨斗慢慢引导:“公子可是想做秦王?”
嬴政没说话,他当然想做秦王,但不知为何,被墨斗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心里有了一点不甘。
“若是如此,公子又何必心忧?公子乃大王长子,便是大王有二子,亦非正后所出,自不可能与公子争位,吕公上敬大王,下扶公子,况秦非弱国,便是公子拥碌无为,亦有公卿为大秦群策尽心。”
墨斗说这些话明明都些安慰人的,但嬴政越听脸越黑,眉头也皱了起来,恨不能干脆打断墨斗,好让他明白他嬴政不是这种混吃等死之辈。
像是看出了嬴政的不耐,墨斗换了了方向:“或是公子不甘如此,一如秦穆公、秦襄公、秦惠公、秦庄公……变法强秦,代代相传。”
没错,这才是他应有的所作所为,嬴政的眉头舒展开来,然而就像是为了打击嬴政一样,墨斗突然又尖酸刻薄起来。
“与赵相争,固守于西土,不能踏进中原一步……”
嬴政脸色一变,斥声道:“住口!你知道在说什么吗?!”
这是秦国的痛处,从晋国开始一直到赵国,秦国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一直在跟他东边的邻国杠,虽然有好几次秦国都站在上风,但就是奈何不了这个国家,到现在,也只能隔着一个赵国眼馋中原。
墨斗没有被吓到:“这不过是事实而已,公子何必动怒。”
是啊,这就是事实,嬴政一下子就泄了气,只不过墨斗把它说了出来,只是当这件事被说出来时对于秦国不是一般的难听而已……
嬴政沉默了片刻,捋了捋墨斗说的话,然后发现话题早就偏远了:“所以你想说什么?”
“斗只是想说,大王和吕公说的话不尽然皆是对的。”
嬴政手指轻敲桌面:“继续说下去。”
“吕公说公子太过心软,斗不以为然,敢问公子,若是有人与敌国私通,公子会如何处置?”
“叛秦着,斩。”
“既然公子能下如此决断,又何来心软之说?公子是心善,心软与心善不可一概而论之。”
嬴政抿嘴,举了个例子:“当初孤推行曲辕犁时,有人故意搅闹之,孤不愿斩之,父王于此事不满。”
“那是因为他们本便不该斩,”听到这件事,墨斗反倒微笑起来,“秦国以法治国,自当依法处置。”
墨斗努力安奈住心中激动,看看这法制的光辉,依法治国,多么先进的思想!
“如此是对的吗?”
“于理,自然是对的。”
“于理?”
“公子,世间之事纷繁复杂,不可一语蔽之,世中有许多事是不对的,便如……大王为君权而斩杀这些人,”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人家爹的坏话,饶是墨斗也有点踌躇,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但这已成为了世间亘古之道,故大王便直接教公子狠心处事,然错便是错,众人一直认为的事不一定就是对的。”
墨斗不敢就真的教嬴政一定要做对的事,世上无奈的事太多了,哪怕是后世儒家一遍一遍教导世人仁义礼智,也没有达到孔子理想世界,反而破碎了许多人的梦想。
墨斗曾经看过一句话。
他们教我们政治正确和道德,却不教我们生存法则和这世间亘古的游戏规则。我们被遗弃在这个虚构的意识体系里,用所谓人性对抗所谓兽性,跪求所谓正义的临幸。
墨斗小时背着‘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但在长大后却愈发着质疑这句话。
“既然如此,孤又为何不能改?”
“天行有常,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又为何商代夏,周代商?无非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公子有意出秦而一统天下,心必存善,若非如此,得天下失民心,亦又他国替秦也。”
嬴政低眼看案几,轻声问:“你的意思是要孤争夺这天下?”
“是,”墨斗直起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倾向嬴政,“天下纷扰百年,民生困苦,斗愿追随公子一统天下,还一太平盛世。”
如果是在两天前,墨斗还不敢说这话,但在今晚之后,墨斗豁出去了,这样的嬴政,他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又何妨?
嬴政笑:“若是孤不愿呢?”
墨斗也笑:“公子不愿?”
“若是照斗之言,孤确实不愿就当这区区秦王了,”嬴政拿起竹简顺手在桌上拍了拍,声音清脆,伴着嬴政开始变得低沉的声音,在墨斗耳中格外悦耳,“一统天下……听着不错,孤,愿为之一搏。”
墨斗第一次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嬴政身下:“斗誓死追随公子。”
第 23 章
四年后,墨斗九岁,嬴政十二岁。
墨斗已经蹲在火炉旁很久了,虽然四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长大,但好歹不再是一个小豆丁的模样,而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焰的颜色,以此来调整火焰的温度。
“公子,你暂且休息片刻,这里有伞。”
墨斗摇摇头:“无妨,我就在这等着,倒是你先去歇会儿。”
伞也跟着墨斗蹲很久了,他的变化很多,似乎因为营养都补回来的缘故,他是一天一个模样,就真的像是抽条一样,就像现在他还要负责推拉风箱,比墨斗还要累,但伞却也并不是很吃力。
伞摇头拒绝墨斗的好意,哪有仆从比主人先休息的道理?
两个一高一矮,就像两个打铁的师兄弟就这么在大夏天汗淋淋地守在火炉旁一动不动,不过大概没有人能想到其实那个小人才是师傅。
他们直直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后,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将木头塞到里面,再把煤炭取出来以此逐渐降低温度,等看到火焰从橙色到艳红时,再逐渐熄灭火焰,将里面的东西拉出——一团透明带有微绿的溶液出现在两人面前。
成了!
墨斗心中大喜,手上却愈加小心,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凹模,用剪刀剪一段马上要凝结的溶液放置其中,再拿起凸模一压,琉璃盘初步形成,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完全冷却凝结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