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空质?
小小的赵政问。
“就如这壳,”太子丹吐出瓜子皮,指着它说,“内无子,无可用也,你于赵秦便如这壳。”
就在那天,赵政终于在他的母亲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小时候的父亲与吕叔叔究竟去了哪里。
但这面前的小孩又是从哪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吕叔叔的?
“你还知何事?”
“赵公子诞于七年前,正月而生,取名为政,”墨斗并没有继续说那两人,“赵公子于赵国出生,便取‘赵’为姓,然公子为秦人之子,实应姓‘嬴’,全名为‘嬴政’,斗可有说错?”
赵政,不,应该是叫嬴政,嬴政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墨斗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
现在赵政他爸还未上位,嬴政在赵国还是一个小透明,无权无位,还被人欺负,就算他想把墨斗抓起来还是想杀人灭口都做不到,相反,说不定嬴政还要依靠墨斗,所以墨斗一点也不虚……
怎么可能?!
墨斗一想到这是将来的秦始皇就忍不住咽口水,但都已经走到这步了,墨斗也没办法后悔,再怎么样,他的母亲还等着他。
墨斗必须把嬴政吸引住,让嬴政哪怕回到秦国也忘不了他。
赵政沉默不语,说实话,他很想问墨斗他到底是从何得知这些事情的,墨斗所说的事情有些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详细,但他现在只能忍着,任由心里的猫爪子死命挠。
一阵沉默后,还是由嬴政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既然斗如此了解政,想必亦能知晓邻近于赵的秦国喽?”
墨斗矜持地点点头:“自然。”
嬴政朗笑出声:“如此,便有劳斗为政讲解秦国之事,政亦会尽力教字于斗。”
墨斗松下一口气,顺便感叹了嬴政的大气,应下承诺:“斗亦将如此。”
……
清晨,寅时。
墨斗准时起床,感谢贫穷,因为没钱点灯熬夜而让他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伸伸懒腰,煮一碗粟,也就是小米粥,放一点点盐,健康无添加粗粮早餐新鲜出炉,墨斗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他已经放弃幻想未来世界的食物了。
然后墨斗发了一会呆,干什么呢?
果然还是学木工吧。
墨斗盘腿坐到案几前,拿起一个木簪仔细端详。
这是他的父亲送给他娘亲的结婚礼物,在新婚后的头一天早上,是父亲亲手插到桂的头上,桂对这个木簪呵护至极,在以前是连墨斗都碰不得的东西。
木簪是由桂木做的,线条虽然简单却极其流畅,看得出打造者拥有极高的工艺水平,木簪的尾部是被镂空的,上面雕刻了桂树的枝叶以及极其细小的桂花,墨斗眯眼甚至能看见每一粒桂花的花萼,而木簪被镂空的里部则是放了细碎干枯的桂花,在阳光下一晒就能透出阵阵幽香。
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墨斗百思不得其解,看着自己昨天下午雕刻的比大豆还大的桂花,墨斗抽了抽嘴角,安慰自己,没事的,自己只是没经验,孰能生巧嘛。
然后果断扔掉自己刻的桂花。
就在墨斗为他无法直视的木工奋斗的时候,门就被敲响了。
墨斗手抖了一下,成功地掰断了一瓣花瓣……
还是不够专注啊。
自己手艺不行,墨斗当然不会去怪门外的人,不过墨斗倒是有些好奇门外的人是谁,不会是嬴政吧?
果然是的……该说不愧是未来的秦始皇吗,如此热爱学习……
嬴政倒是非常自来熟地跟墨斗打招呼,他摇了摇手里的竹简:“今日政教斗《关雎》可好?”
嬴政要教他《关雎》?墨斗怀疑地看了看嬴政手里的竹简。
《关雎》这首诗墨斗当然知道,《诗经》里的名篇,也是《诗经》里的第一篇。
孔子曾说过:“不学诗,无以言。”
但是为什么嬴政会有《诗经》?
要知道,现在还是百家争鸣的时期,连法家代表性人物韩非子都还没出世的时代,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甚至因为孔子一直坚持要奉行周礼,所以大多数人是不会青睐儒家的。
更加不要提未来是法家迷弟的秦始皇了。
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能让他学会认字就行了,墨斗将这个无解的谜题放到一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得不说,《关雎》确实无愧于它的名头,将君子对淑女最原始的欣赏与追求用极其纯粹真诚的语句传达出人们的心声,可谓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然而,再怎么样,它也就是一首八十字的诗,还多次运用了重章叠句,反复咏叹的手法,所以墨斗用了一个时辰就彻底学完了它。
嬴政开始怀疑人生,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当时花了多久才学会了这首诗。
其实墨斗完全可以用半个时辰学完的,虽然大篆确实很难写,但汉字向来一脉传承,墨斗内子里又是一个成年人,学习速度当然不会慢。
主要是因为在草木灰上写字效率实在太慢,再加之按历史记载,嬴政大概一年后就要回秦国了,墨斗实在不想浪费时间来懂装不懂。
嬴政现在有点纠结,墨斗的学习速度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政实在未料到斗竟如此神速……”
所以他只带来了一篇诗,现在他要教什么?!
墨斗非常体谅地解了嬴政的围:“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为公子讲讲秦国吧。”
嬴政赶紧卷起竹简坐正:“请讲。”
墨斗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闭上眼睛,这样方便他使用金手指在脑内搜索,免得自己出岔子。
“公子可知‘嬴’氏的由来?”
第 3 章
“公子可知‘嬴’氏的由来?”
嬴政摇了摇头:“不知。”
嬴政的父亲赢异人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走了,嬴政自小由赵姬抚养长大,赵姬自然不会懂秦国的历史。
“那便得从大禹治水说起了。”
“大禹治水?”
嬴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是质子,在赵国自然是饱受嘲讽,听到的秦国形象当然是相当负面的,但现在有人告诉他秦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禹那个时期,嬴政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显露出七岁小孩的样子。
“当时有一人,名为柏益,又称大费,大业之子,颛顼曾孙,善治水。”
“那伯益是如何治水的?”
“因地制宜。”墨斗说起来也对这个伯益充满敬佩,“大水过后,地势低洼不平,然伯益却以此为利,教百姓种植稻谷,使当地足以安民养生。”
“为何土地低洼反便于种粟?”
???
墨斗一时没反应过来。
嬴政皱眉,他对农事自认为还算了解:“若土地内水过多,种子会腐烂。”
墨斗明白了:“伯益种之物为稻谷,而非粟米,稻谷,又称水稻,生于水中。”
作为一个现代人的他自然对水稻非常熟悉,但嬴政是一个北方人,从小吃着粟,也就是小米长大,而小米的生活习性与水稻完全不同。
嬴政抿起嘴:“政从未见过。”
墨斗安慰道:“水稻长于南方,公子自然不知。”
嬴政点点头,暂且放过这一环:“继续。”
“伯益佐禹治水,长此便精于水土,探知土下有水,便凿土做井,使人得以远离河边,往旱地而居。”
嬴政忍不住再次打断:“土下有水?”
墨斗点头,然后果不其然听到来自嬴政的灵魂之问:“为何有水?”
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啊……
墨斗努力遣词造句,但还是不自觉地用了现代的讲话方式:“公子可曾发现,水有两个特点,其一,水在土上会下渗;其二,若将水置于日光之下,则会快速消失?”
嬴政努力听懂:“确实。”
“那便是了,雨水落于土上,一部分在日光的照射下消失,另一部分便下渗存于深土之中,长年累月,所存之水超乎常人想象。”
嬴政连连点头:“政明白了。”
墨斗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下去:“伯益治水安民,帝舜赏赐伯益以皂游(一种黑色旗帜),任虞官,掌管山泽,繁育鸟兽,赐姓‘嬴’,如此便是‘嬴’氏的由来。”
听完墨斗说的话,嬴政长舒一口气:“政竟此时才知晓祖宗之事。”
墨斗默默吐槽,其实他也是前两年才知道你家祖宗这么厉害,怪只怪大禹的儿子启太抢镜了。
嬴政还在沉浸在自家老祖宗天下第一的喜悦中,还有点意犹未尽:“这之后呢?”
对面嬴政这么开心,这让从公民变成平民的墨斗着实不爽,于是便淡淡撇下一句话:“启称帝。”
嬴政一时僵住:“此为何意?”
“公子可知启?”
嬴政犹豫了一下,他还没缓过来:“可是那大禹之子?”
“对,那公子可知大禹本是已选他人禅让?公子可知大禹所选之人是谁?”
嬴政脸色差了起来:“可是伯益?”
“正是。”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历史可是只会记住第一名的啊。
墨斗继续补刀:“大禹本想禅让于皋陶,然皋陶早亡,众人便推选皋陶之子伯益,然伯益辅佐禹时日尚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伯益而朝启(注1)。”
“而对于为何诸侯皆去伯益而朝启,有一说,伯益与启互让帝位,启只好顺势而为;另一说则是,大禹死后,启攻伐伯益,将其击败后继位。公子愿信哪一说?”
嬴政没说话,他当然不会傻白甜至相信第一说,但却把墨斗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太得意忘形了,面前坐着的是未来的秦始皇,墨斗的每一言每一行都会对嬴政造成影响,而这影响在经过蝴蝶效益后所造成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墨斗完全承担不起的。
墨斗有些后悔,历史上嬴政的性格已经够暴戾了,结果他现在还刺激他,简直作死。
“今日便讲到这里,”墨斗咽咽口水,他需要再理理头绪,掂量掂量他之后要讲的东西,“也该吃午食了,公子请回吧。”
嬴政往窗外看了看太阳:“那先到此,今日政受益匪浅,多谢斗之相言。”
墨斗作揖,忙不迭送地将嬴政清出门外,然后再屋内暗自发愁。
救命啊,有谁可以告诉他怎么教秦始皇吗?现在百。度一下还来得及吗?〒▽〒百。度上当然不会有关于这种问题的回答,就算有,那也是恶搞性质的回答,所以墨斗只能一边吃午饭一边发愁。
午饭清汤寡面的,墨斗更愁了。
拿出一个木板,墨斗将上午刚刚学完的《关雎》刻到上面,妄图通过学习来使自己感到快乐。
咚咚咚。
然而上天并不想让墨斗安生,门外响起了与早上敲门声无异的声音,连节奏都一模一样。
墨斗打开门,果不其然看见了这个让他头疼的人。
嬴政微笑:“政取来了秦国的《关雎》,斗可愿一观?”
各国之间字体虽然都是叫大篆,但其实各有不同,上午嬴政拿的是吕不韦收藏的《诗经》,里面用的是赵国的字体,现在他手上拿着的则是赢异人从秦国带来的,本来嬴政是舍不得把自家父亲留下的书拿出来的,但现在他认为墨斗完全值得。
墨斗完全无法拒绝,只能将嬴政引到屋内。
嬴政大大方方地进屋,熟悉地像是在自己的家:“政可有打扰到斗?”
墨斗无奈:“并无。”
“哦?”
嬴政看了看摆在案牍上的木板和大大小小的雕刻工具,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墨斗。
墨斗莫名地有些心虚……心虚个啥啊?!该心虚的是这个打扰了人还不道歉的人好吗?!
墨斗有些挫败,他的心理年龄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怎么就被七岁的嬴政给压过了气势?
还是说,身高决定气势?
墨斗决定把错都推到自己的年龄上。
他小了嬴政两岁,以后谁矮谁高还说不定呢!
而一旁的嬴政,早就非常自觉地把装了灰的木盆搬了出来,正坐在旁边,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墨斗只能坐下,一边学一边试探道:“公子平日可有安排?”
“安排?政不过一秦国质子,何来安排?”
嬴政的自嘲让墨斗多看了一眼,毕竟历史里的嬴政都是非常狂妄的,墨斗所想的嬴政说的话应该是“愚蠢的赵国人怎配浪费我嬴政的时间?”的这种范儿……
“若真有事,恐怕也非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