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闻狄青这一没头没脑、还与他平日予人形象大相径庭的话,柳七僵硬地眨了眨眼,整个人简直都石化了。
其实就在话脱口出口的那一瞬,狄青便后悔了。
“我、我先告辞——”
只可惜为时过晚。
柳七迅速消化过来这话后,面上倏然堆满了喜闻乐见的奸诈微笑,顾不上未着鞋履,以凌厉得浑然不似宿醉的身影闪现过来,笑嘻嘻地搂住狄青肩头,摩拳擦掌道:“来来来,重新坐好了,听我好好说道。”
不得了啊不得了,这跟块铁似的不解风情、同心中仅怀国家大事的朱说、以及谪仙似清心寡欲的陆辞堪以比肩的青弟,竟也有问出这等问题的一日!
面对这铁树开花一般的奇景,柳七自是在好奇满满之余,愿对唯一可能站在他这一阵容的狄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狄青开始还很是不知所措,几是如坐针毡,仍被柳七强行按着听了半天风流韵事。
不知不觉间,一道从未碰触过的紧闭大门,就这么被生拉硬掰开了。
他的面上神色,也逐渐从震惊、羞赧、遗憾、难以置信、再到释然、又逐渐浮现出几分期待和紧张。
不知听了多久,柳七还口若悬河时,忽听得耳边冒出狄青这么一句疑问:“叫水?”
“什么叫水?”
柳七下意识地反问后,立马明白过来了,乐道:“叫水啊!那自然是在……”
他还嘚吧嘚吧着,听完重点的狄青,就招呼也不打地捂住通红的两侧耳根,如离弦之箭般夺门而出。
徒留半真半假的牛还没吹完、就被毫不客气地来了个‘用完就丢’的柳七在原处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嗨,话还没讲完,你跑甚么跑!”
柳七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说得干燥的唇,奈何追不上狄青,只有将才穿了一半的外裳草草披好,悻悻然地出去了。
将柳七撇下的狄青也丝毫未闲着,赶忙跑到管家处,却在情急之下,支支吾吾半天,方让满脸疑惑的管家听出他想问什么来。
“热汤啊,”管家恍然大悟,毫无怀疑地笑道:“前前后后,是一共叫了两回不错。”
毕竟陆郎主担心醉后的狄小郎睡死在热汤里,为好好照顾对方,先亲自帮其沐浴完了,才重新叫了一趟水供自身洗浴。
答完便施施然地忙其他事去的管家,浑然不知自己那略去细节的简短回答,已化作一杆铁铸的沉重大锤,将原本还摇摆不明的狄青的那点怀疑给一下锤得实实的了。
狄青面无表情,实则心神恍惚地回了房。
等他一个利落反手,彻底扣死房门后,就无力地滑到在了地上,抱着脑袋,懊恼地低声呻吟着。
……他竟然,当真趁着酒意,对照顾自己的心上人做了不得了的事!
光是想象就让他揪紧了心、口干舌燥的一幅幅香艳画面,居然真在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发生了不说,还令他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这一瞬,狄青对‘酒’这一罪魁祸首的憎恨,彻底抵达了巅峰。
饮酒误事,饮酒误事啊!
再一想到一早他抱着公祖醒来,公祖听闻他忘得干净、神色黯淡的情景,狄青更是对自己气恼得无以复加。
“嗯?好端端的,你怎么藏到这里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
刚应完集贤校理王质的邀,去扫了其叔父王旦的墓的陆辞,一路问着人寻到了狄青的藏身处,刚一推开门,就毫无防备地看到了正无声地用脑袋撞着墙,浑身冒着腾腾丧气的小恋人,顿时一哑。
“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辞想也不想地将门重新关上,顾不得点灯,一个箭步上前,就将把脑门撞得红彤彤的狄青给拉住,直接抱在了怀里,心疼地责问道:“做什么!”
“我,”狄青恨恨道:“再不饮酒了!”
就为了这?
陆辞眼皮一跳,试探着道:“倒不必矫枉过正,你若好饮,偶尔与友人小聚时,小酌数杯应是无妨。”
“不仅如此,还有……”
狄青含混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向心尖尖上的人沉痛地道了歉。
早将自己中午时的那句随口调戏忘得干干净净、做梦也没想到狄青会烦恼这大半天的陆辞,刚听完狄青那吞吞吐吐的致歉时,还是茫然的。
待终于明白过来后,就只剩懊恼和哭笑不得了:“我一向好胡说逗你……你怎么这回还真信了?”
之所以会衣衫不整,纯粹是半夜狄青睡迷糊时,起身呕了一回,还乖乖地寻了干净的夜壶去呕,半点没弄脏地面和衣物。
反倒是陆辞半梦半醒间,难免有些笨手笨脚,帮他漱口时不慎打翻水杯,闹得他胸口湿透,才摸黑随手选了件尺寸不和的旧寝服。
“真、真是如此?”
狄青恍惚道。
“早知你将如此烦恼,便不说那话逗你了。”
陆辞自知理亏,真心道了歉后,为安抚不知为何有些失意的狄青,笑着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又以一种似撒娇般令狄青耳根发痒的语调,软软地道:“对不住了,小狸奴。”
他的小梨花,未免单纯得太可爱了。
狄青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手极自然地抚住陆辞浅沾后便要回撤的纤细后颈,微红着脸再贴近些许,笨拙地撬开柔软的唇关,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
对小恋人缓慢却侵略性十足的节奏仍然未能适应,但抱着自己理亏、需有所补偿的心态,陆辞还是忍下了挣扎的冲动,任其施为。
虽有些可惜什么也没发生……但忙活这么一天,到底是有所收获的。
一方面纵容着小恋人的强势,一方面也多少沉浸在这个缠绵悱恻的吻中的陆辞,因此错过了他认为无害又单纯的小恋人微眯的眼里,所掠过的若有所思。
至少,他从柳兄那听了一通话,知晓该怎么做了。
解开这场小误会后,很快便是制科等第者前往宫中,接受皇帝亲自引见,进行释褐授官的日子。
制科不似贡举那般有着唱名制度,也无期集和打马游街,但为表重视和恩荣,在接这几名登科者入宫时,一向在自身开支上很是抠门的小皇帝无比大方。
不仅派出了几匹军中征用的骏马,还为防举子会出现不会骑马的窘况、而特意给每人配备了一名禁卫,一路护送入宫。
当看到站在门口,手挽着马儿缰绳的人时,陆辞不由笑了:“齐兄怎么来了?”
齐骆也笑了:“见是青弟高中,我自得夺了部下的差使,好亲口道一句贺。”
第三百一十章
与文职三年一转不同的是,武职五年方成一轮磨勘。
齐骆花费十数年功夫,由从八品的门祗候升迁为正六品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已称得上是同期人中出类拔萃、一帆风顺的了。
只要不同擢升飞快、凌云腾步近妖的陆辞比,他可谓心满意足。
在好好恭贺过狄青一番后,齐骆笑着拍了拍老老实实任他牵着的骏马,玩笑道:“好歹在我手底下做过一段时日的弟子,青弟该不会连如何上马都忘了——”
一个‘吧’字还未出口,狄青便如鱼腾跃一般利落起跳,侧臂于鞍上借力的速度极快,连马儿都未及反应过来,只疑惑地一扭头,制科将帅科的魁首,就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了。
“好俊的动作。”
齐骆眼前一亮,赞道:“在你陆兄手底下历练数年,战场还真没白上,单这上马功夫,就练得比我都强了。”
“齐兄谬赞,”狄青赧然道:“小弟不敢当。”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陆辞大大方方地替狄青受了这夸赞,笑眯眯道:“齐兄就随我一道服老罢。”
狄青:“……”
望着狄青一下从干练转为不安的神色,齐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寒暄过后,齐骆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不敢再做耽误。
他牵着马步行在前,狄青虽浑身不自在,也不得不坐在马上,由着马儿慢吞吞地踱步。
最令狄青如坐针毡的,不是沿途百姓投来的钦羡目光,而是他的身侧,还慢悠悠地跟着个戴斗笠的陆辞。
……哪怕人声宣沸,他也能轻易捕捉到恋人那抹清晰的轻笑声。
狄青越是紧张,面上就越是绷得住。
撇开一身正装、颇有气势的齐骆,以及难得一见的神骏骏马不说,光是狄青那毫无表情的俊气侧脸、线条漂亮利落的身形,还有成熟稳重的气场,便一下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制科登科,毕竟不比贡举登科来得热闹隆重,不少人见到这惹眼阵仗,却还不知是为何故,不由问起身边人来。
待得到解惑,便是清一色的惊叹声。
——好年轻,又好俊的郎君!
尽管无心凑这个热闹,却被动静吸引,也情不自禁地投去了艳羡目光的,还有雄心壮志地初下试场,却得到不好消息的今科贡举举子。
何姓举子没精打采地在二楼看着,当狄青路过时,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唉,虽说制科出身比不得进士出身亮眼,但能做个鸡头,也比沾不到凤尾要好啊。”
要不是制科的初试放在解试的同一日,令人再占不到两头同时报考的便宜,他保不准也抵不住诱惑,要去钻一钻空子了。
这下可好,他舍不得放弃被视作正统的贡举,就错过这说不定是空前放宽条件的一届制科,真是两头落空,叫他心里好生难受。
以他的才学,贡举排不上名次,说不定碰题碰得好,制科就能名列前茅呢?
“你可歇歇罢。”旁边那桌的林举子听不得这话,当即反驳道:“制科登科者,自开朝开举以来便少得可怜,你我连解试都过不去,还想着夺制举之魁?”
何举子不服气道:“谁不知晓官家仁厚,又极重视制科,说不准为打破常规,特地放宽名额,才会一口去连用六人呢?”
“看他年纪轻轻,却有这等气势,定也不是凡俗之器,有着真才实学。”严举子不给面子地点了点头,赞同了前头林举子的话:“与其想些不切实际的空话,倒不如脚踏实地,多加温习,以备下一个三年。”
严举子这话一出,不少心思跟何举子一样浮动嫉妒的,都面上讪讪,点头附和了。
何举子遭他俩带刺的话嘲讽一顿,心里老大不痛快。
只是他与严、林举子同乡同院,二人成绩向来好他一截,说出那番话来,他纵使反驳,也无甚底气,只有憋着口气,别开视线去。
就在这时,他目光掠过一故意躲在角落、自始至终头也不抬、更不参与进那场热闹讨论的人身上。
在认出那人后,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对方肩头:“袁郎是何时来的?怎不打声招呼?”
袁举子神色不太自然地皱了皱眉,勉强说道:“见你们聊得正好,不便打扰。”
“何必这般见外?”何举子假惺惺道:“我正好有话想问你。”
袁举子忍耐地应了一声,便听何举子好奇问道:“你不是过了阁试么,怎却未在过阁名录上,寻着你名姓?”
莫名被点名不说、还戳了旧伤疤的袁举子,再不想压下心中不快了,豁然起身,气冲冲地撂下这么一句:“那自然是比起怨天尤人,我更有几分自知之明,知晓自身才疏学浅,技不如人罢了!”
何举子猝不及防下,就被唾沫星子喷了满脸,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好半天,袁举子已愤怒地拂袖而去,他要想生气叱骂,也来不及了。
在解试中落榜,却抱着同何举子一样酸溜溜的心态举子,其实并不在少数。
即便是在弓马试中落得个大红脸,亲眼见证了自身与狄青差距的袁举子,心里其实也是愤愤不平的。
所谓堪任将帅科,筛选的自然是儒将。
既是儒将,胸中有兵数万卷,可运筹帷幄于军帐之中,便已足以,何必似武夫那般,非要考校那上阵杀敌的武功?
在某个街边小摊上,一郎君正悠然自得地喝着小米粥,丝毫不被身边热闹干扰。
待过了片刻,一刚才挤进人群去一探究竟、闹得满头大汗,衣衫凌乱的白衣举子喘着大气,在他对面的座椅上重新坐下,满脸羡慕道:“原来制科魁首狄汉臣,生得那般年轻啊!”
那郎君施施然地将剩下的粥一口喝完,擦了擦嘴角,才补充道:“他与你我同岁。”
“同岁而不同命啊!”他友人叹了口气,没滋没味地夹起了糊了一半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你我初次下场,连解试都未过,又得回去寒窗苦读,等下一个三年。他也是头回下场,却一举夺魁……”
虽说制科出身,在士林眼里终究比不得正经的进士出身,但扛不住官家看重啊!
说到仕途和擢升,大多数人都得兢兢业业地熬资历,等磨勘,但也不乏极少数简在帝心,因而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
这回主持制科的陆辞,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嘀咕时,已优哉游哉地用完了早饭的对面那人,却丝毫不觉气馁,倒失笑道:“若按你这说法,更该得你羡慕的,岂不得是陆节度?”
“那是天壤之别!”他友人摇头如拨浪鼓:“自然不好肖想。相比之下,还是狄汉臣离得稍近一些。”
“不论是远是近,”听出这话里的颓意和胆怯,他轻哼一声,眼底是斗志满满:“最后还不是得看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