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蹙了蹙眉,虽有劝阻之心,但看着君臣如此相合,还是暗叹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说到底,官家也不是个真会任性得胡作非为的性子,憋了这么些年,也才出了一回宫。如此性情宽厚,为免给小夫子惹来祸事,日后也不可能仗着这句承诺频繁出宫的。
确定不会被小夫子训斥后,赵祯无疑放开了许多,最后那点局促也没了。
他叽叽喳喳地与小夫子扯东扯西地聊了许久,又与渐渐放松的柳七也有来有回地打趣一番,再将目光投向默默坐在身侧的狄青时,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就带出了几分亲近和喜爱:“狄郎与小夫子相伴多年,既有师生之谊,亦有手足之情,真说起来,也能与我算是同门的师兄弟了。”
面对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势、还自来熟得很的小皇帝的主动示好,狄青无语片刻,才低头回道:“这,当不得。”
“哪里当不得?”赵祯大气地一摆手,自以为将眼底亮闪闪的期待之情隐藏得好:“座上并无外人,你大可唤我一句师兄。”
狄青哑然。
他定定地看了看这年少自己两年,还口口声声自称师兄的小皇帝一眼,猛然望向一脸看好戏还忍着笑的恋人,眼底尽是问询之意。
“咳。”收到狄青的眼神求助,陆辞清清嗓子,试图做出正经模样,但眼角眉梢却已是藏不住的满满笑意:“实事求是,这句师兄,益郎还真当得起。”
他认识狄青的时机,虽比担任太子左谕德一职要早上不少,但要算同门,就得以狄青入京追随他,而不仅仅是受他引荐在州学里念书的时候做准。
于是乎,还真是让小皇帝抢先一步了。
狄青望了望被逗笑的恋人,再看向满脸期待的小皇帝,无力地闭了闭眼,缓缓认了下来:“……师兄。”
“哎!”
终于等到辈分上称雄的这一句,哪怕得一直抬起头来跟个头高的狄青说话,也立马让赵祯感到神清气爽,意气抖擞。
他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一瞧便质地不俗、小巧精致的玉佩来,不由分说地放到狄青手里:“师兄给师弟的见面礼,快收下罢。”
狄青本能地就要婉谢,陆辞却笑道:“益郎有意要赠,你收下便是。”
“……多谢师兄。”
狄青艰难地再次将‘师兄’那词说出了口,再在高继宣等人憋笑的注视下,把凭空多出来的这名身份高贵的师弟所赠纳入怀中,妥善收好。
对这看似小孩性、却一举一动都透着正经的一幕,柳七早已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那,为庆祝师兄弟相认,先干一杯?”
陆辞还未开口,最爱热闹的高继宣已率先举杯配合,高声道:“来来来!”
狄青刚要举起茶盏,似往常那般以茶代酒,就被陆辞拦下了。
陆辞把一直以来都极听他话、当真滴酒不沾的小狸奴的茶盏按下,换了只未曾动过的干净酒盏,亲自替他满上酒酿,温柔笑着递了过去:“青弟已然金榜题名,下一步便是顶天立地,征伐立业的好儿郎了,不必再避酒水,想饮便饮罢。”
狄青虚岁十七,满打满算,也有了十六,在这春风得意的喜庆场合,尝些低度数的果酒,实在不必太严厉。
要寻常交际时还滴酒不沾,怕是得背地里惹同僚笑话了。
狄青对酒水并无多大渴求,灼灼目光只一直固定在陆辞为他倒酒的葱白细指上。
待陆辞收回了手,他方微敛眼睑,沉声道:“……谢公祖。”
于是重新端起酒盏,与柳七、高继宣和杨文广一碰杯,一仰颈项,便是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
见师弟喝酒这般豪迈爽快,赵祯眼睛一亮,不免有些蠢蠢欲动,自然地朝酒盏伸出了手。
“益郎,”陆辞的声音却忽然在耳畔响起,悠悠然道:“你还小,饮品在这呢。”
赵祯看了看小夫子笑着递给他的甜甜果饮:“……连师弟都可饮酒,我却饮这甜水,未免……”
“师弟在益郎的岁数时,亦是不曾沾酒水半滴的。”陆辞理所当然道:“身为师兄,更当以身作则,为师弟榜样,不可带头犯禁。青弟,你说是不?”
狄青不假思索地猛力点头。
赵祯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这刚当上的师兄也没那么有意思了,讪讪地收回手道:“……好罢。”
第三百零七章
因为小皇帝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分走了陆辞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以至于疏忽了对头回破了‘酒戒’的狄青的关注。
高继宣本就是个特别能闹的,几杯黄汤下腹,本事更上一层楼,连杨文广的冷言冷语都喝不住他。
加上场中还有个向来海量、自称千杯不醉的柳七在,俩人相互吹嘘,不知不觉就连带着狄青一起灌了。
狄青的心思大半还放在陆辞身上,偏偏心上人不得不照顾初次溜出宫的小官家,无暇分神,他投去十眼,也不见得能一次回顾,只有低头喝闷酒。
三人聚拢一起,一边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一边推杯换盏,叫的十坛九云春,很快就见了底。
狄青心不在焉地饮着酒,被他当做耳边风的,是柳七趁陆辞不备溜出门外、又加了十坛来的动静。
他酒盏只要一空,即刻就有高继宣热情地帮他满上,并无多少闲暇。
等高继宣感到几分醺醺然,柳七也觉脸颊热度逐渐攀升,再看向脸色如常,还气定神闲地准备继续饮的狄青时,终于有些担心了。
“青弟,”柳七一想到自己和高继宣这没轻没重的兔崽子、都算得上是灌醉狄青的罪魁祸首,便一阵不容自抑的心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可醉了?”
闻言,刚还低着头的狄青倏然抬了眼,与他正正对上的目光清明而锐利,说话也斩钉截铁:“未曾。”
“青弟实在厉害!”
少了会被记仇的小饕餮事后算账的恐慌,柳七暗松了口气,胡乱赞美起来:“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就你这仅次于我的酒量,日后纵横大小集会都是手到擒来,跟小饕餮比,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狄青安安静静地听着,半晌才摇摇头:“当不得。”
他素来少语,这会儿的鲜言,自是丝毫没能引起已是半醉的柳七的警惕,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狄青则始终一脸严肃地盯着半满的杯盏,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陆辞的眼角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闷不吭声地就往外走,不由询道:“青弟要去哪儿?”
狄青立马停住脚步,转过身,不疾不徐道:“茅房。”
陆辞歪了歪脑袋,对他丝毫不歪的身形打量一阵,很快放下心来,笑着逗了他句:“多年未来此地,你可还记得位置?”
狄青顿了顿,好似在认真思索着这一问题,不一会儿便点了点头:“还记得。”
樊楼虽会定期修缮,进行翻新维护,总体格局却是不动的。
狄青果真顺利找到了茅房,拨开一群醉醺醺的客人解完手后,还记得用皂团仔细搓干净手,才笔直地走回了包厢。
见他没去多久,又自行找对了回包间的路,陆辞也彻底放了心,继续照顾对一切都新奇得很、正拽着他对廊下等客的艳妆歌女问东问西的小皇帝了。
他左右两侧的位置都早被人占据:左侧是已将半侧身躯软绵绵地歪倒在陆辞身上、完全没了坐像,整跟高继宣划拳斗酒的柳七,右侧原是狄青、后来则变成了临时加座进来的小皇帝。
“你——诶!”
柳七忽地惊呼一声。
陆辞下意识地侧身看去:“怎么了?”
结果这一转身,对上的却不是喝得满脸通红,半醉半醒的柳七,而是狄青那泰然自若、轮廓很是俊俏的侧脸。
柳七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双肩,龇牙咧嘴地抱怨道:“青弟,你坐错位置了!”
一个人坐时还算宽敞的椅子,忽然挤下两个大男人,下手的还是那个力大无比、无情地将他生生挤到边上,差点摔下椅子的狄青,他哪儿能好过!
狄青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柳七虽颇为无奈,但到底是尊敬居多,何时有过无缘无故地做出这般失礼举动的时候?
陆辞的心毫不犹豫地就偏向了历来是乖乖牌的恋人,挑了挑眉,询问柳七道:“柳兄,你是趁我方才未留神,欺负青弟了?”
“我哪里欺负得动他!”
莫名一口黑锅被扣脑门上,酒后的柳娘子登时来劲了,一拍桌子,像模像样地撒起泼来:“若是三四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他也不知吃了什么,个头拔高成这样,弓马试时还夺个第一,我哪儿还欺负得起!”
理是这个理,但看狄青一本正经,不做丝毫辩解,只安静坐着的模样,陆辞还是对柳七的话表示了些许怀疑:“哦?但比起能说会道,青弟向来是个憨实的,可远不如你。”
“啊——”
柳七酒后本就脑子不甚清醒,受了这冤枉后,百口莫辩之下,忍不住气得抓住陆辞手背,就要一顿猛拍泄愤。
他怎么受得了这委屈!
结果刚握住陆辞放在桌面的手背,还没来得及拽到跟前,就被一忽然覆上的大掌给包住了。
陆辞与柳七具是一愣。
仗着骨架大、手掌宽的绝对优势,狄青先将二只手一道压住,旋即以一种极其专心致志的神态,慢吞吞地开始了将柳七的手心、从陆辞的手背上‘剥离’开来的工序。
柳七力气本就远不如狄青,在不知所措下,更是立马就被掰开了。
狄青一声不吭地将俩人手分开后,还规规矩矩地把柳七的放回对方跟前答着,接着轻轻握住陆辞的手,垂眸专心摩挲。
“究竟谁欺负谁?”柳七气呼呼道:“瞧见了吧?你瞧见了吧!”
“青弟,你这……”莫名就当着一干亲友的面被秘密恋人握住手,陆辞颇感微妙地眨了眨眼,望着狄青纹丝不动的长长眼睫,笃定道:“分明是醉了。”
“没醉。”
狄青微微蹙眉,神色肃穆地反驳着。
但哪怕他表现再正常,陆辞从这前所未有的大胆举动,也已经瞧出端倪了。
“你要没醉,哪会不记得自己座位?”好端端就被挤没了位置,只能站着的柳七不满道:“赶紧还回来!”
狄青却摇了摇头,“我的,”他认真握住陆辞的手,虽用的力度不大,却不肯放,语气还无比郑重地重复一遍:“这是我的,柳兄也不能随便碰。”
“你什么你的?那还是我夫君呢。”
柳七嘟嘟囔囔,嫌弃地撇了撇嘴,到底没跟这个明显醉了还愣说自己没醉、一言一行还怪能糊弄人的醉鬼计较,东倒西歪地挪到了狄青的位置上,算是同他换了:“罢了罢了,看你高中的份上,就让你一回。”
狄青皱了眉,紧紧盯住懒洋洋的柳七,一字一句又强调了次,这回已带了些许恼意了:“的确是我的!”
说到这,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去看高继宣,沉下声,凶巴巴地警告道:“你也不许乱碰!”
躺了一枪,遭到严厉恐吓的高继宣,反应是很不给面子地哈哈笑了起来。
柳七翻了个白眼,忍了又忍,终归忍住了没跟他对吵,而是骚扰小皇帝去了。
仗着酒劲,他不厌其烦地重提起要调职去秦州,在陆辞底下任职的旧话。
赵祯也好脾气地反反复复进行回绝:“不成。”
“不好。”
“莫去想了。”
“不合适。”
陆辞没去在意耳边的幼稚问答,看着狄青死死抿着唇的模样,起初想笑,但明白过来对方会如此表现的原因,心就倏地软了下来。
他放柔了语气,轻轻拍了拍狄青握住自己的那手,温声道:“是你的。”
得了他的亲口安抚,狄青浑身炸开的刺,终于慢慢收拢了:“……一直是我的。”
“你说得对。”陆辞面上是不自觉的温柔微笑,颔首:“一直是你的。”
不论是过去,还是从前,受他条件吸引,愿意将一颗真心切切实实地捧在他跟前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能让他为之心疼心动的,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狄青。
高继宣虽已醉得差不多了,见这一幕,却还忍不住吃吃笑:“我还道狄兄有什么金刚不坏的面具,原来醉了之后,粘得似只狸奴一般,难怪节度要唤他小狸奴呢。”
杨文广嘴角微抽,因见惯陆辞与狄青情谊深厚的模样,这么一点醉后失态,还真没让他多想什么,倒是一身酒臭还想往他身上躺的高继宣、更像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偌大危机:“你好意思说狄兄?赶紧离我远些。”
“狄兄让我离陆节度远些也就罢了,你也说这话?”高继宣哈哈一笑,猛然朝这正经得要死的家伙扑了过去,口中还故作蛮横道:“做梦!”
猝不及防,一下被沾了一身酒臭,杨文广隐怒道:“高!继!宣!”
他们二人打闹的动静,完全没影响到还牢牢攥住陆辞手的狄青。
被安抚后重新变得沉默的狄青,仍是坐得笔直,眸光清明无比,若不是举止间有着一板一眼的呆滞和平时没有的大胆,陆辞当真都要被他蒙混过去,要相信他‘没醉’的瞎话了。
要不是身侧被柳七拽着说话、还一直偷偷咪咪地瞄过来、以纯洁又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俩相连的手看的小皇帝在,陆辞是不介意再做些亲昵的举动,来安慰失落的小海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