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挑了挑眉:“哦?”
他微迷了眼,紧紧盯着狄青面上神情,虽未直接表示不信,但言语神情,皆明摆着认定了狄青是在撒谎隐瞒。
“青弟素来老实,如何会骗你?”
一直一言不发,只闭目养神的陆辞,不知何时停下了摇摇椅的轻微晃动,从上头坐起身来,淡定解围道:“青弟自昨日起,便一直呆在宅邸之中,半步也不曾踏出,哪似柳兄风流快活,就快乐不思蜀了。”
陆辞老早就料到,不善骗人的狄青哪怕竭力绷着张棺材脸,也不可能瞒得过这方面嗅觉灵敏的柳七的。
在这么一位招蜂惹蝶的老手跟前,刻意叮嘱他去做些遮掩的伎俩,反倒容易暴露出更多破绽。
陆辞可就不同了。
跟狄青这个老实人相比,他扯谎编话,可比吃饭喝水都要来得轻松。
面对柳七不信的眼神,他轻笑一声,一派坦然道:“你若不信,大可自问仆从去——若这回再看走了眼,你日后可莫再自诩花坛常客,当少拿青弟揶揄了。”
“你素来宠青弟得很,替他遮掩的话,当然信不得。”
柳七着实无法相信,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判断出错:“就他这模样,如何可能无事发生过?”
“爱信不信,”陆辞悠然地重新闭上了眼:“君请自便。”
“问便问!”
酒意壮胆,加上陆辞这气人的态度,柳七二话不说地一拍桌,起身往外问人去了。
目送一身汹汹气势的醉鬼出门后,陆辞很快又睁了眼,看向一副局促不安姿态的狄青,笑道:“柳兄都醉成那样了,你竟还能叫他看出破绽来?”
狄青虽知柳七从毫不知情的下仆们口中、决计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方才一打照面直接就让醉得厉害的柳七窥破实情的经历,还是让他颇为不安,郁闷道:“青……亦不知。”
他刚除了唤‘柳兄’一句,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曾说,怎么却让柳兄一眼瞧出端倪来了?
看他满心忐忑的模样,陆辞先没忍住笑了:“你啊,若能拿出昨夜对我时,那面皮的五成厚度,就能轻松击退他刚刚的探问了。”
狄青一怔,陆辞已轻松道:“下回他再问起,你不妨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道确有其事。”
“这!”
狄青愕然道:“怎好让柳兄知晓!”
他自意识到自己倾慕公祖的真实心意以来,就知晓,这情愫绝不可让旁人知晓。
在得老天垂怜,得公祖回应,甚至相惜相恋后,更是一面心满意足、一面小心翼翼地对这秘密严防死守。
如若走漏,他会因此身败名裂,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定然会让恶人捏作把柄,作攻诘公祖的利器。
若因己身私情,就让风光霁月的公祖染上污名的话,那真是纵万死也不能平息心中痛楚了。
“这你就不懂了。”陆辞笑道:“你越是遮遮掩掩、脸皮薄,就越勾得柳兄好奇、探究不断;如果你泰然自若,顺他话说,他在满意自己猜中之后,便会开始疑神疑鬼,到最后反而会认定你是烦不胜烦,才有意敷衍他了。”
也得益于狄青平日在众友人心里塑造出的、不近风月、不解风情、比范仲淹还厉害的古板正经的形象。
除非真让柳七抓个正着,否则任他东猜西猜,也定多是怀疑狄青少年慕艾、有了哪个姑娘相好,而绝不可能猜到真相上去。
“原来如此。”
狄青恍然大悟。
“只可惜需委屈你,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了。”
口中说着歉意的话,陆辞面上却是笑吟吟的。
在情感方面,他素来不是个高调爱炫耀的性子,在狄青之前,也不曾遇到过想要牵着手、把关系昭告天下的一天。
只可惜,当他破天荒遇到愿意公开的人时,却不是他所能掌控些许局势、也要开明得多的现代,而是在这……为两边前程考虑,而不得不隐瞒到底的北宋时期了。
他一手托腮,懒散地侧躺在摇椅上,面朝狄青,一双乌眸明华流转,还带着几分勾人的狡黠。
陆辞盯着狄青,略压低了嗓音,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再多的委屈……昨夜之后,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何止是一笔勾销,瞧狄青这陶陶然得连醉鬼方才都能一眼看穿的状态,就知恐怕还得倒贴几分。
狄青哪里还在案前坐得住,耳尖不自知地变得通红,情不自禁地走到陆辞跟前。
陆辞歪了歪头看他,忽展颜一笑,从善如流地冲他展开双臂,就搭在了狄青的肩头上,就让受宠若惊的小恋人托住腰身,上身微一发力,就轻轻松松地将他抱了起来。
从摇摇椅到窗边那张小憩用的香榻,其实不过区区十来步路,陆辞虽身上略有不适,但绝不至于连这几步路都能累着。
但狄青抱得笑容满面,满心欢喜,他无形中也沾染了几分平时只嫌腻歪的甜蜜,愿意遂对方心意。
在干完这项‘体力活’后,不等狄青再磨蹭一阵才撒手,陆辞已慷慨大方地奖励了他一个吻,就将还晕陶陶的对方推开些许,紧挨在他身边坐着了。
他偎靠在狄青身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促狭问道:“能让柳兄醉成那样,可见你招待得他满意至极,怕是花费不小吧?怎么,在填补了滕兄那大窟窿后,你原来还存了不少私房?”
明明听出陆辞的话纯粹是开玩笑,狄青却被问出了几分‘夫君背着娘子攒了私房’的紧张,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拿、拿了好些月的俸钱,并无处用……”
不同于寻常小吏,朝廷在俸禄上,待拥有职事的官员向来优厚,哪怕狄青仅是初入仕途的通判,所得俸钱,也足够轻松供养一家子了。
狄青非是家中长子,狄家亦从来不是贪得无厌、不识好歹的。
他们自知家中贫寒,这些年供长子念书,算对得起长子,却不曾对这幼子有过多大助益。
哪怕会为他出人头地而欣喜,也只更感激领他出头的贵人陆辞,仍安心守着傍山吃山的猎户活计,没想过要贪图多的富贵。
狄青极少有机会回汾州探望家人,过去是不好意思给陆辞添麻烦,再是少年气盛,出来闯荡,只一心做出一番成绩,早些出人头地;如今则是在外任官,两地相隔颇远,仅凭休沐日也难回,便长期只靠书信。
他现有余力了,就将俸禄只留下小部分供自己生活,又将相等的另一小分寄回家中补贴家用尽孝,剩下的大头,则怀着‘说不准哪日就能给公祖用上’的小心思,全攒了起来。
他固然吃得多,却并不挑嘴,因而生活从来与‘奢’字无关。
加上滕宗谅坚持每个月通过俸禄来返还他们的一部分,尽管他做官以来,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年,但也攒下一笔数额不小的存款了。
这回肯用在招待使团上,当然是为了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留久一点,也好让他与公祖多相处一些。
冲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自得费尽浑身解数,无比热情地款待众人了。
“我随口一问,你紧张甚么?”
陆辞明知故问道,仗着狄青心疼他身体不适、至少这一两日都不敢‘逾越’,便有恃无恐地冲狄青‘动手动脚’起来。
他轻轻捏了捏狄青滚烫的耳垂,贴在耳廓边上,笑盈盈地轻声道:“昨夜……倒是那般勇猛,到白日却现了原形,变回腼腆羞赧的小狸奴了。”
被他轻轻捏住耳垂的狄青,就如被按住七寸的蛇一样,温顺得一动不动,只是耳垂的热度却在不断攀升,也变得一片绯红。
“不对,我也说错了。”
陆辞眨了眨眼,很快就虚心诚恳地纠正了自己,一本正经地调戏道:“哪里是什么小狸奴,早是大狸奴了。”
关乎大小——经过昨晚,还有谁能比他更有发言权?
这任谁听都意有所指的话一出,早不似之前纯洁的狄青,更是浑身都炸开似的,爆红一片。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与恋人相聚的美好时光,总会飞快流逝。
十日功夫一晃而过,使团的其他官员在狄青‘别有用心’的热情款待下,不仅好吃好喝,还没少自掏腰包,购买看得上眼的秦州特产,预备连同在青唐城里买的那些一起,给家人带去做个纪念。
到了出发那日,彼此看看,都觉对方胖了一小圈,当然……也养足了精神。
狄青这回的表现,也比上回的要显得稳重自持得多了。
别人猛一看看去,只见他面色宛如平常,唯有离近了细看几分,才能清晰看到他眼底流露出的浓烈不舍。
陆辞却清楚,这乍一看很是无害的狼崽子昨夜里究竟是如何死缠烂打、紧搂着自己不撒手的。
自那日彻底开了荤,尝到肉味的狄青,就不知从何学会了丝毫不顾形象,似小狗崽似地呜呜蹭着他。
还趁他心软时,猛然露出獠牙来,把他按在榻上,狠狠要了一回。
直接导致他于今早起身时,始终感到腰身酸软乏力,连正常行走起来,都得比平时慢上几分。
若不是看在分别在即、且这大狸奴还记得些分寸,未曾得寸进尺地非要做到尽兴为止,而是浅尝一回即休的份上……
他可就不会那么轻易饶了对方了。
陆辞瞟了眼满是期待地盯着自己的那匹吐蕃良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刚受过蹂躏的侧腰,还是放弃了骑马吹风的打算,慢吞吞地上了马车。
把一脸诧异的柳七和晏殊挤开后,他坐到靠狄青的那一侧,撩起布帘,轻而易举地就与狄青投来的炽热目光对上了。
他默默地与满目恋恋不舍的狄青对视一阵,缓缓地眯起了眼。
直到马车被车夫催动,从慢到快地开始前行时,望着情不自禁地往前踱了十数步的狄青,他忽唇角上扬,粲然一笑。
——谁让大狸奴这般沉不住气?
那便先不同他讲,自己将向陛下请求多多争取往吐蕃出使的机会,以便赴公差的途中,能与他频繁再会的这桩好事了。
车轴滚动,使团的车队很快便离开了秦州城。
陆辞自打上了马车上后,就是懒洋洋的模样,柳七则是兴致勃勃,非拉着他讲话:“摅羽不知,你虽离开秦州久矣,名头仍旧好使得很呢!”
陆辞挑了挑眉,意外道:“哦?你何时狐假虎威去了?”
柳七心情极好,未去计较‘狐假虎威’这词,仍乐呵呵道:“但凡是城中铺席,只消报上摅羽好友的身份,那些商家都争相上前闻讯,还主动予我不小折扣哩!”
同样没能忍住、也在集市里买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的晏殊,闻言无声附和地点了点头。
陆辞嘴角微抽,默然地看着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的柳七,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按他对城里一些奸商的了解……看这群不了解当地物价、却出手阔绰的肥羊,应该是先把原价升了一截,再打上所谓折扣的。
但看到二位友人很是满意的模样,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去扫兴地戳破这不知情下的快乐了。
在友人们叽叽喳喳的阐述声中,被人折腾了大半宿的陆辞,却越发觉地眼皮沉重。
没能撑上多久,他就合上了眼,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瞌睡。
原本还想继续跟他搭话的两位友人,都认定他昨晚未能歇息好,于是贴心地压低了声音,只偶尔交流上几句,大多时候,都是在安安静静地看沿途的风景了。
令其他使官们内心哀叹的是,陆节度对他们怠惰的宽宏容忍,果真只持续了那短短十日。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功夫中,再没有类似在秦州的悠闲出现过了,虽不至于像还在吐蕃境时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路,但最多也就在临近的县城里稍微宿上一晚。
翌日一等用过早饭,就继续出发了。
在这样高强度的赶路下,等众人终于看到汴京那巍峨的城墙时,都为终于到达目的地而一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到了!
尽管前几天就先收到了陆辞在出发返程前,从吐蕃寄出的书信,但朝廷上下,都对具体情形极为关心。
等他们一行人优先受检、很快进城后,没走几步路,就让奉命而来的禁卫们客客气气地在半路‘截’住,将他们全请进宫里去了。
这会儿早朝刚过,一行人在被领着往大内走时,一路上便与一位位刚下了朝的升朝官们擦肩而过。
在衣着光鲜亮丽,神光饱满的这些京官们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唯有陆辞生得一副得天独厚的俊俏容貌,纵使沾染了途中霜尘,也依然是好看的。
甚至还因发丝和衣裳都稍显凌乱,无形中添了几分与他谦谦君子的气质反差鲜明的、不羁浪子的气息。
除却领头的这个‘异类’,沐浴在众人克制目光中的其他使节们,大多都不由自主地为此刻的仪容不整,而感到羞赧。
若非是官家实在等不及要听具体细节,非召他们立即进宫的话,他们本身是准备一道奔赴香水堂,先涤去尘土,焚香更衣,才做下一步打算的。
不过京官们投向他们的目光,倒非取笑,而是充斥着七分庆幸,和三分兔死狐悲的怜悯。
——那西域苦寒遥远,果真不是好去处啊!
得亏他们不曾被倒霉地选中,也不似晏殊临时犯了糊涂、自己讨了这出使的苦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