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恰好走到奄奄一息的陈平面前,便好心地又补了一句:“啊,差点忘了,陈大人放心,尸身留在这儿,一时半会腐坏不了,定能让你体体面面地下葬。”
*
逝川最近很不太平。
昭罪司的陈大人一夜之间离奇死在停尸房,据说是被人暗杀了,而同他交好的一个姓于的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府里,被列为首要的怀疑对象,下了大狱。
卫氏族人两日后姗姗来迟,楚韶和周兰木低调地去城门口迎人,却没想到卫成居然亲自来了逝川,要迎他的独子回中阳。
卫成十分客气地跟着二人寻到了爱子尸首,又悲痛欲绝地询问了两人的调查结果。得到的结论与在中阳听到的无异,他便也没有继续纠缠。
毕竟自家儿子是什么德行他心里有数,更不能撒气到面前两个人身上。
虽说他从前很看不上周氏族人,但如今他们全族只剩下一个人,犯不上计较。至于楚韶……这人随心所欲恣意妄为,自然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只不过当他老泪纵横地指使人将卫千舸的尸首抬回客栈,打算第二日直接启程回中阳时,周兰木居然凑到他身边,盈盈地行了个礼。
卫成知道卫叔卿深恶此人,语气便也有些轻慢:“周大人有何事啊?”
周兰木瞥了一眼同旁人说着话的楚韶,低声道:“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卫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一脸郑重,不由得同他一起走了两步,找了个僻静地儿:“有事不妨直说。”
周兰木悄悄地从衣袖里取了一截衣角,含糊不清地说:“我在卫公子旁边女子的尸身上搜到了这个,没敢让小楚将军看见,如今交给您。”
卫成看了看衣角上的血字,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令公子致命的伤口我看了,若我没认错,那是银雪刀的伤痕,而且必定是高手所为。我找到这衣角,想到了是谁,却不敢让小楚将军知道。”周兰木又回头看了一眼,才恳切道,“您中年失子,我瞧着心里难受得很,不把凶手告诉您,我于心难安。您知道了,也不要张扬,万一让戚长公子发现,令公子的仇可就报不了了。”
“你是说……秦木?”卫成顺着他话间意思一想,便想到了是谁,“可秦督行与我儿无冤无仇……”
“这古来为情为爱杀人者比比皆是,关键在于令公子旁边的尸首,”周兰木飞快地答道,“我嗅得那女子尸首上有冬梅粉的气味,您若不信,回去让人查查——冬梅粉五十盒,有没有秦督行一盒,或者秦督行某件衣服上有没有沾这东西的味儿,这东西幽香不易觉察,想必他自己也发现不了。”
卫成瞧他笃定,心中不禁信了几分,面色也沉了下来:“我可怜的儿,若真是他做的……”
“这人是长公子心腹,您千万别漏了消息,要不然便报不了仇了。”周兰木情真意切地道,“我如今在长公子手下讨生活,不敢为令公子说话,但求您看在这一番话的份上,在卫公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卫成握紧了那截衣角,拍拍他的肩,“若此事不假,你放心便是。”
周兰木走后,他左右思索,觉得此人说的话极为可信,正在气恼之间,楚韶却也凑近了些,伸手塞了他一盒冬梅粉。
“千舸是我好兄弟,这玩意儿也算我对他尽一份心。”楚韶压低声音道,“秦木虽是长公子手下的人,可与我素日不和,伯父可万万得替千舸报仇。”
若说从前还有几分不信,楚韶一说便不由他不信了。
卫成思索一番,恍然大悟,这两人虽是同行,又都是长公子手下的人,却也各怀鬼胎——周兰木想两边不得罪,卖他面子在卫叔卿那儿讨一分好;楚韶则是记恨着秦木,想借机报私仇。
如此一来,倒让他意外知道了真凶。
卫成面色阴沉地唤来了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领命而去,身手敏捷地掠出了房间。
解决了此事,周兰木心情颇好,晚间更是带着楚韶溜出了卫氏族人下榻的驿馆,同白沧浪一起喝酒去了。
白沧浪得知两人要回中阳,终于又寻到了一个喝酒的借口,在逝川最大的酒楼折腰楼喝得酩酊大醉,兴起还拔出了自己的剑。
亏得二层人少,若是在人头攒动的一楼大厅中,濯缨剑一出,恐怕三人便无法自如聊天了。
楚韶今日心情不错,陪着他多喝了些,此刻眼神也有些迷离:“果然同好喝酒之人总有许多话聊——白兄,今日你我投契,可有助兴之法?”
白沧浪狭长的双眼一眯,纤长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一声悠悠荡荡的声响,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你二人……投缘!今日吾为你二人弹剑而歌!”
他本是最为洒脱之人,兴起便不管不顾地念道:“君不见……逝者斯夫无昼夜,吾本孤清天上客,缘何为君下穹苍?”
他念了这两句,突然晃了晃头:“这个不好,不喜庆不喜庆,换一句……想不起来了,小兰,你来说。”
周兰木身子尚未好全,今日也不曾喝酒。听了白沧浪的话,他倒也不推辞,放下手中的茶杯,思索片刻,便笑吟吟地念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好啊!”白沧浪不等他念完,便没头没脑地赞了一句,“且乐生前一杯酒,听见了吗,小楚,再喝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把对方灌得不知所以然,最后都醉倒在了酒桌上。周兰木回过神来,见二人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禁失笑:“喂……”
他刚唤了一声,便感觉有人站在了桌子旁边。
抬眼却见到一张极为陌生的脸,桌边站着的男人十分年轻,编了一头繁复小辫,束着高高马尾,尾端以翎毛装饰,颇有外族风情——那张脸也颇有外族风情,高鼻深目,瞧着俊美而冷漠。
周兰木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十分礼貌地问:“您找谁?”
那男子皱着眉看他,良久才用十分不熟练的官话答道:“我来看你……承阳皇太子。”
周兰木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熟睡的两个人,面容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你是谁?”
“我在你们华族的名字,叫傅允洺。”那男子微微一笑,继续十分别扭地答道,期间还念了一句周兰木没听懂的外族话,“皇太子万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也不准备久留,转身就要走。
周兰木眼尖地瞥见了此人腰间的西野长刀,和他走路时有意无意握着刀柄的手。
手上厚厚一层茧,昭示着主人的武功,如今这两人醉着,这人吃定了他动不了手,才敢只身前来。
周兰木坐在椅子上没动,紧紧地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酒楼。他尚未来得及思索这人到底是谁,便听见身边烂醉的楚韶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呓语。
“元嘉,你说什么?”
周兰木以为他要喝水,便凑近了些去听,酒气喷吐之间,他听见对方模糊地又唤了一声。
“哥……哥哥。”
第28章 惊梦·三
“太子哥哥——”
天色未晚,风歇正持着几册装订精美的考卷,在令暮园石桌前坐着仔细翻看,好看的眉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了这一声唤,他一怔,随后目光流露出几分柔软而无奈的神色:“阿韶——”
楚韶从令暮园的拱形石门处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萧颐风,风歇看着他们两个,叹了口气,却没什么责怪之意:“这么急,这是怎么了?”
不过一年而已,小世子如今才刚刚十五岁,便快要长得比他还高了,平日总喜欢高束着一把黑发,笑声爽朗,性格活泼,与当年的沉静内敛相差甚远。
唯一相同的便是那双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干净澄明,况且他又是极爱笑的人,笑起来眼睛会眯成弯月的形状,露出两颗小虎牙——整个中阳城最明亮的少年,不过如此了。
“颐风兄今日与我试剑,大败我一场,我俩兴之所至,跑到春风楼吃酒。”楚韶捞起石桌上的茶壶,毫不在意那是风歇喝剩的残茶,猛地灌了几口,“结果颐风兄没带够钱,这次我俩没好意思说是太子府中人,只得请了萧师父来付账。颐风兄看萧师父那张黑脸,今儿晚上不敢回去睡了,只得拉着我来太子哥哥园子里逃难,哈哈哈,笑煞我了。”
“胡闹!”风歇皱着眉,往石桌上重重一拍,“你们两个整天给我找事,上次在春风楼喝得烂醉,还是我派人把你们抬回来的——”
“是他非要灌我……”萧颐风小声嘟囔一句,还没说完便被楚韶打断。
“是是是,所以这次听你的话,没有再喝酒啊,”楚韶讨好地给风歇捏了捏手,“别敲这么重,手多痛啊,这不是让我俩愧疚嘛。”
旁边的萧颐风黑着一张脸,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半会儿不在,你便让小二把所有的菜都上一遍,你故意的?”
楚韶转头笑道:“我也没想到你没有钱嘛——”
萧颐风气结:“你——”
“好了好了,”风歇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楚韶的头,又对萧颐风说道,“你要来便来罢,随着他住去就好。”
萧颐风冲他行了一礼,转头便怒气冲冲地朝楚韶住的园子去了,剩了楚韶好奇地凑过头去:“太子哥哥,你在瞧什么呢?”
风歇倒也不在乎,展开了手中的册子让他一同观看:“今年秋试的考卷,父皇把今年的秋试交给我与司书侍郎一同主管,叮嘱我要亲自看看这些考卷,选出些能干之人为国分忧。”
“大印科考主考诗书策论,历年都能选出些有才者,太子哥哥看得如何?”楚韶从他对面翘着二郎腿坐下,“可有惊才绝艳之人?”
“惊才绝艳……”风歇把这四个字微微重复了一遍,轻轻摇了摇头,“虽考诗书,才情却不是最重要的。大印正值多事之秋,我更希望科考上来的人都能务实些。”
“那哥哥可看见这样的人了?”楚韶低下头去瞧那册子,只见最上一张考生姓名写的是“桑柘”,“桑柘……桑柘是指农桑之事罢?”
风歇低头收起了册子:“这考生倒对得起他的名字,策论科分数极高,字里行间皆是忧民之心,这样的士子,真是不常见……”
“太子哥哥,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楚韶也不再看那考卷,坐在他面前的石桌上悠然地荡着一双长腿,“每年见那些文状元武状元在中阳巡游,好威风,我也想去,我能不能去科考啊?”
“你去科考做什么,你如今已在军中混出了一些名头,不必如此的。”风歇答,“不过,你愿意去便去罢。”
“多谢哥哥,”他刚刚说完,楚韶便笑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园子的大门走去,口中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风歇无奈地低笑着摇了摇头,还没答话,便突兀听得令暮园外有人在唤。
“太子殿下——”
这声音楚韶也认得——萧俟作为金庭皇城鹦鹉卫的首领,一共收过三个弟子,一为其子萧颐风,一为楚韶,还有一个便是这整个鹦鹉卫当中最为刻苦用功的秦木了。
只是秦木为人一向踏实内敛,鲜少会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秦木冲到门前,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不知因为什么,他面色通红,因为喘气不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楚韶唤他进来,惊愕道:“阿木,出什么事儿了,你怎地这么急?”
秦木对着楚韶身后缓缓走来的风歇磕了两个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殿下,出事了……昨夜,昨夜鹦鹉卫两个暗探亲眼看见……师父带着包裹秘密潜入了戚氏府邸,同戚公密谈一夜……皇上听闻后起了疑心,今早命令我等去探探那包裹中是什么东西,谁知,谁知……”
风歇听得不好,面色深深沉了下来:“那包裹里是什么?”
秦木抬头看他,冷汗从额间涔涔而下,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却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是一柄……白玉如意。”
风氏始祖建朝之时在十二州经历过一场混战,最后一统各方,诸侯王献上白玉如意,表示愿意臣服大印。自此之后,风氏王朝的国玺便都镂刻为白玉如意状,以表国威。
期帝三十年,皇帝病重,太子式微,备受宠信的上将军私自收了下属送的白玉如意,暗示手下人马决意逼宫。逼宫未得成功,但自此之后,皇朝法典便明文规定,白玉如意除皇族之外绝不可私造,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
楚韶大惊失色,直接蹿到了他跟前:“白玉如意?哪来的白玉如意,师父好好的给戚公送什么白玉如意?这,这……”
他转头去看风歇,只见风歇低垂着眼,面色阴得可怕——大印的太子少年早慧,在旁人眼里总是一副端方持重、心机深沉的样子,只有在楚韶这般亲近的人面前,才能勉强露出一点少年气。
他面无波澜地挥挥手示意秦木起来,问道:“长公子知道了吗?”
“戚公未得防备,如今已经下狱了,萧师父也一同随着,长公子定然是知道的,”秦木答,“听说……皇上龙颜大怒,如今……”
风歇未等他说完,便点了头:“阿韶,你叫他们备车轿,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