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此话……是什么意思?”风歇捕捉到了他话语当中的细微情绪,毫不退缩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父皇知道此事有蹊跷,是不是?”
皇帝并不算是年老,如今也未到半百,保养得极佳,只有鬓角几丝白发为他增添了些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听了这句话,他冷笑了一声,迅速地敛了自己方才流露出的所有温情,松了手:“此事到底有没有蹊跷,不需你来问我——就连你都能看出有蹊跷,你以为旁人看不出来?”
风歇不意他会这样回答,呆滞地跪在地上,良久才喃喃道:“可……可是,我与戚氏嫡长公子素来交好,情知他们并无谋逆之意!”
“戚氏的嫡长公子……”皇帝略带嘲讽地看着他,又笑了一声,“哈,承阳,说起此事,戚氏这位嫡长公子,可是脱不了干系呢。”
他甩了甩淡金色的袖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语调如平常一般,却不知为何,让风歇打了个寒颤:“戚氏一族与卫氏和周氏都不一样,他们不是平地突起,而是世代簪缨的大家族,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他们有没有谋逆吗——承阳,你可要好好学着,你应该在乎的是,他们若是谋逆,你有没有镇压的余力?”
“戚昭、卫叙、周盛千,还有多年以前的沈望……这几人都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他们什么性子,我比谁都清楚!如今沈望去了,盛千家中无主事,成不了什么气候,卫叙……叔卿当年便是半个纨绔,如今一心求仙问道,沉迷棋乐,不足为患。只有,只有戚昭……”
他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也不再自称“我”,而是换上了“朕”这样冰冷威严的字眼,风歇这么多年都鲜少见父皇露出这般嗜血可怖的神色:“戚氏多年以来不知收敛,在中阳横行霸市,任由势力节节增长!卫氏几个子弟皆不成器,周氏子弟更是早早退出了官场,而你那位戚长公子……文武双全,在中阳颇有名声,甚至连朕都有所耳闻——他想要做什么?如今大印西北不安定,极望江决堤,东方又有水患——内外交困,若有什么人,在这种时刻动了什么心思,你告诉父皇,该怎么对抗,难道是拿你那套可笑的道义仁心吗?”
“所,所以……”风歇跪在原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柄白玉如意……”
皇帝轻蔑一笑,便痛快承认:“萧俟是朕的心腹,那柄白玉如意,本就是朕叫他暗中放入戚氏府邸当中的。他想让他的儿子出宫,自愿为朕献出性命,朕允了,也算是赏他的恩典罢。”
“父皇!”风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那……楚韶的父亲,当年的烈王……”
“帝王之术,本就是如此,”皇帝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双和他生得很像的眼睛低垂着,看不出喜怒,“你今日不下手,来日被害的人便是你自己了。”
风歇伏在地上,觉得周身有种抑制不住的冷侵袭而上,把他整个人彻头彻尾地包裹。
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近些温柔地把他扶了起来,感怀的语气与全天下所有的父亲并无二样:“承阳啊,你已年近弱冠,为何还未长大呢?难道是朕……平日里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么?”
风歇再次从朝明殿出来的时候,明显有些心绪不宁。
就连在殿外等待着他的楚韶都看出了些不对劲,他起身扶了对方的胳膊,却发现他面色惨白,连手臂都有些不自觉的抖:“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风歇缓缓转过头来看他,目光复杂,带着些悲悯,又带着些凄惶,最后终于成为一片幽深的无助:“阿韶,对不起。”
楚韶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便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愕然道:“哥哥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此事我……无能为力,”风歇抓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要为自己汲取一些气力,“我除了求父皇……保全颐风和戚琅的性命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我——”
他颤抖着把话吞了回去,脑海中方才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密密的针——
“此事你本才是最有机会救他们的人……”
“若戚氏的长公子没有那么锋芒毕露,不像是众人所传与你私交甚笃——况且朕还听说,他本那中阳六大害无甚区别,还不是为了接近你,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承阳,想想你读过的史书——仁德之道与杀伐果决,什么才能让一个帝王名垂千古?”
他茫然地扶着楚韶的手朝来时乘坐的马车走去,他才十七岁,自小被保护得太好,此番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残酷而冷血的政治斗争——或许此事,本就是父皇刻意做给他看的。
楚韶一直在他身边默默搀扶着,直到他一只脚踏上马车,才极低声地问了一句:“倘若今日……是我……”
风歇沉沉地想着,几乎没有听清对方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回答。
“你也会无能为力吗?”
风歇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下了马车,一手拽着自己沉沉的暗红色披风,一手抓住了楚韶的手腕,不管不顾地朝着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身后随他来的侍卫连忙追着他过来,高呼着“太子殿下”,而风歇恍若未闻。他拽着楚韶,走得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两人从金庭皇城的正南门一路向西,最后在一间有些破败、却仍不失整洁的宫门处停了下来。
楚韶抬头,见炽烈的太阳下,那宫门悬的牌子赫然是“夙昔”。
夙昔宫……是从前大印的皇后、风歇的亲生母亲的宫殿。
当初倾元皇帝为夺嫡,迎娶了远在夙州的诸侯之女公主昔,公主昔为他诞下一儿一女,女儿便是尊贵的嫡公主风露,儿子便是如今的大印太子,也是因此缘故,风歇才得以在很小的年纪便被送去了夙州教养。
可惜公主昔自从生育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风歇到夙州去的六年里病逝了。
后宫如今是梅夫人与卫夫人共同执掌。可卫夫人无子,梅夫人之子风朔懦弱胆小,虽倾元皇帝还有旁的子嗣,但风歇声名远扬,且又受宠,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威胁。
相见无用,反添弱点,倾元皇帝平日从不许风歇来拜祭,只有年节才会颁了手谕,许他来见母亲的灵位一面。
侍卫们在看见那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时便不敢再追了,在宫门口跪了一排。
守门的宫人似乎也没想到风歇此时会突兀地闯进来,慌张地拦他:“太子殿下,可取了圣上手谕……”
风歇在宫门处停下了脚步,盯着那扇关紧的门发了一会儿呆,楚韶听见他的声音:“我有两年未曾拜祭过母后了……”
他怔了一怔,突然不管不顾地伸了手,想要推开那扇门,守门的宫人吓了一跳,尖叫着去阻拦:“太子殿下,不可!”
早先便已有侍卫去通知了皇帝,待皇帝步履匆匆地赶过来时,风歇已经被几个守在暗处的侍卫牢牢摁住,楚韶在一旁跪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倾元皇帝目光一扫,目光落在风歇身上:“承阳,你在做什么?”
他一步一步走近了,风歇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我来拜见我母后。”
那目光太过执拗,倾元皇帝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蹙起了眉:“拜见你母后?朕方才同你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见吗?”
“我听见了,但是……”风歇轻咬着牙,低声回道。
倾元皇帝并未听清,只得再问一遍:“朕方才同你讲的东西……”
“我听见了,却不屑为之!”风歇抬起头来,冲着他嘶吼了一声,“若是母后在,定也不会许我为之……这难道就是我自小学的为君之道吗?”
宫人侍卫们把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楚韶低着头,只敢用余光打量二人——倾元皇帝绝非善与之辈,只是平日对着风歇和他,才会温和一些,如今……
果然,皇帝眼角仅存的温情都消失了,就连那一点点闪烁的目光都凝成了坚冰:“承阳,你今日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风歇跪在他面前,低着头,却不肯服输:“父皇今日,也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皇帝突然暴怒,一把抓住了自己年轻儿子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以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那么坚不可摧吗?你以为皇位就在你面前唾手可得吗?若非如此,当初朕如何能从众多兄弟当中抢下这些东西,如何有今日的你?”
楚韶抬起头,尝试着唤道:“陛下……”
皇帝恍若未闻,他面色铁青地扔下了风歇,伸手定定地指着他的脸,怒道:“你今日不必出宫了,便到通天神殿前去跪着,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罢!”
风歇漠然抬起眼睛来,伸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对着皇帝深深地拜了下去,一字一字地道:“儿臣,遵旨——”
皇帝拂袖而去。
通天神殿是宫中主管祭祀的宫殿,重华族信奉上春天神句芒,通天神殿摆的也是春神神像,案前供奉五谷,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殿中神像下设有软垫,以供朝拜,风歇却执拗地不肯入殿,在通天神殿前高高的台阶下就跪了下来。
楚韶在他身侧跪下,神殿前香炉中烟雾氤氲。
“阿韶,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罢。”风歇侧头看他,低声道,“你若随我跪着,说不定会被父皇迁怒……”
“陛下嘛,怒不怒我也不经常在他面前出现,有什么关系?”楚韶冲他吐了吐舌头,笑道,“太子哥哥要在这里跪着,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随哥哥跪着好了。”
风歇没回话,良久,他才再次听见楚韶低低的声音:“哥哥,你不要自责啦,他们不会怪你的。”
鼻尖一酸,风歇只觉得有一种异常奇怪的情绪占据了自己的内心,但是眼眶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自小便有人告诉他,神和帝王,要端庄悲悯,从不流泪。
若是有了俗世的牵绊,便不能安心地做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亦不能成为无悲无喜的审判者。
可……感受不到人间疾苦七情六欲,真的能够成为世人的庇护吗?
风歇闭了眼,冰凉的手却被一抹温热覆盖,十四岁的少年抓了他的手,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有我陪着你啊,哥哥,不要伤心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也不知是跪了多久,饶是楚韶自小习武,身子骨结实,都不免觉得头昏目眩,膝盖隐隐发酸。风歇比他清瘦许多,却依旧在他面前直直地跪着,连腰都没有弯过。
楚韶终于有些担心地开口:“哥哥,你可还撑得住……”
“喂——”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楚韶转头去看,果然看见风露提着一个木制的精美食盒,鬼鬼祟祟地跑了过来。
“如雪!”楚韶有些惊异,不过见她来还是有几分开心,“你怎么来了?”
“今早上你刚走没多久,我便听说你和皇兄到通天神殿来罚跪了,”风露摘下兜帽来,她与楚韶同岁,此刻也不过十四,倒是天真烂漫,虽有骄矜之气,却也不失可爱,“皇兄这个人死脑筋得很,就不知道跟父皇说两句好话哄他开心嘛……”
深秋天气,虽并未落雪,但已是寒凉,风歇少时多在温暖的夙地生活,因而有些畏冷。
“不能妥协,”他冷得发抖,却仍死咬着牙,“此事……与寻常不同,万一开了先例,便是覆水难收……”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说不过你,”风露撇撇嘴,转头掀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先吃点东西罢,我从御膳房偷来的红豆膳粥和珍珠翡翠汤圆,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韶先接过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吞了一个白玉般的汤圆儿,随后捂着嘴夸张道:“嚯,这黑芝麻馅儿太烫!我的舌头都要烫掉啦!”
风歇被他逗笑,不免伸手接过了一碗粥,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风露心满意足,从下层端出了一碟翠玉豆糕,随着两人一同吃了起来。楚韶伸手去抢她的豆糕,抢过来又笑眯眯地道:“小姑娘不能吃这么多点心,小心些——听闻你去岁做的衣服,今年都穿不上了?”
“要你管!”风露端着碟子侧过了身,向风歇告状,“皇兄,这个人老是这样,你怎不管管他?”
风歇抱着那碗粥,只觉熨帖得很,便装作没听见,任凭两人在他面前吵闹。
无论过多少年,他都很难忘记这个深秋的时刻,香烟冉冉的通天神殿之前,三人跪坐在一起,虽各有心事,但此刻人生尚且算是欢乐无忧,只是吃尽一笼点心,便可让人感受到温暖。
那时通天神殿梵音起伏,正殿摆着的上春天神句芒神像低垂着悲悯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固定每天中午十二点更新ho~
第36章 惊梦·五
这一跪让风歇大病了一场。
冬日随着深秋尽头悄然而至,不到一月,令暮园的树叶便掉了个精光,这日清晨竟还飘起了小雪。风歇没有出行,自晨起便在书房中写字,楚韶在一旁替他磨墨,一时只能听见墨砚摩擦的细微声响。
秦木没有敲门,像是鬼魅一般进了门,垂手站在一旁,风歇没有抬眼,声音无悲无喜,听不出情绪:“如何?”
“圣上今日下旨,戚公于除夕之前,斩首弃市,戚氏一族削爵,戚琅长公子亏得您庇佑,只是禁足三年,终生不得入朝为官。”秦木面色难看,说得也很艰难,“萧师父……已于狱中自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