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口岸边有一长桥,通往极望江在中阳的南口岸,也联结了南城北城。这桥名为“风月桥”,风月无边,不仅是说这桥边风光,更是这桥边常有的独特景色——此刻风月桥上、南北口岸边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说说笑笑地看着风月桥下两只小船之上相对而站的两个人。
中阳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客熙熙攘攘,常有人一见如故,便相约来极望江中比试一场,名为比试,实为试剑,若被人看到,更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中阳风月桥下一战成名的江湖客数不胜数,久而久之,竟然成了盛景,每次都引得百姓前来围观,品评一番。
此刻风月桥下两个人各持一剑,轻轻地站在小船顶端,身形未动,竟也让船在水中纹丝不动。
其中一人面覆巾纱,身着简单浅紫衣袍,只有袖口处刺了一朵海棠,金玉束发,一丝不苟,虽只露了一双眼睛,但周身温润气质,端得是绝世风华,只往下一站,便引人无限遐想。
而另一人墨衣长剑,一把黑发束得极高,眼眸亮如星子。
可惜脸上同样覆了面纱。
围观群众十分失望,只看这两人身形,便知是不凡的人物,看不见脸实在是让人遗憾。
“年少好倾酒,醉逐狡鹿天下手……”
紫衣男子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一抬,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来,对面笑着的少年却笑得愈发开心,他压低了声音,道:“哥哥,今日我以诗意入剑,你可要为我品评一番——这长剑是我新学的,还没与人动过手呢。”
正是刚满十六岁的楚韶,比之从前的稚嫩更有了几分年少风流。风歇的眼中浮现些轻轻浅浅的笑意,声音却平静得一如往日:“好。”
楚韶学武极早,根基扎实,头脑又灵,无论是搏斗、长剑、短刀、铁枪……招数使得任性刁钻,又得益于刻苦,虽不如萧颐风根骨绝佳,但总能称得上是高手。
二人平日佩剑几乎都只为装饰,真正出手的时机极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拉到风月桥边比试。楚韶拔剑出鞘,伸手弹了弹剑身,道:“这剑还是你送我的,我一直没想好叫什么名字。”
风歇足尖一点,先朝他掠了过来:“那便先叫无名好了……接招!”
剑法美则美矣,但比之自小练来御敌的剑,终归是差了些许。两人过了不过四五十招,楚韶瞅准了时机,一剑便挑落了他的剑。
围观之人一阵惊叹,楚韶眼见对方的剑被挑落,身形一变便飞身而下,恰好在它即将入水的前一刻把它接了起来。他顺手摘了江中卖花船上一朵不知名的花,别在剑柄上,复又落回船上,双手把剑还给风歇。
风歇站在船上,并不接剑,声音淡淡:“是我输了。”
“是你让我,”楚韶把剑往他手中一塞,笑道,“我这几招‘年少多倾酒’用得可好?”
“你赢便赢了,还要用我的诗取名,”风歇轻咳了一声,假意责怪道,“本就是随手写下的,你这莫非是故意嘲笑?”
“不敢不敢,殿下的《少年酒》词曲名扬天下,我这是爱重你罢了。”楚韶从小船顶部跳下来,自撑了船桨往岸边去,“桥上人多,飞身上去又是一阵围观,我们从北口岸溜吧,万一让人看到殿下的脸——”
“看到你的脸大概更不好,”风歇站在船上没动,背着手淡淡道,“中阳没有几个人见过我,却人人都见过你——文武状元游城,加之得胜凯旋,你若再不走快些,岸上的姑娘就该认出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与爹吵架の青春期叛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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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惊梦·七
当年楚韶化名参加中阳春考,放榜之日,人们却讶异地发现——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竟同时夺了中阳的文武状元头衔。
此事在街头市井酝酿成了一段佳话,中阳人皆称其“文试春深六十三学士,剑挑中阳四十二高手”,一时名声大盛。
大印正史记载,倾元皇帝当年在朝明殿召见当年双科状元,楚韶执礼跪安,请从军出征。帝愕然问曰:“尔为烈王世子,更为太子之下第一人,已成天潢贵胄,何必身入风雨?”
少年负剑下跪,答道:“一剑加身,不敢畏边疆风雨;荫庇之下,焉能有史书留名?”
于是圣心大悦,当即赐了金剑金册,许用最高规格环游中阳。
楚韶身着金色红边礼服,站在浅金色御船船头在极望江中绕城而行,被中阳的大姑娘小媳妇抛了一头一脸的花,那些花儿后来甚至铺满了极望江平静的水面,让全中阳的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
无限风光,便是如此了。
“冠冕堂皇的话倒是说得好听!”
风歇把楚韶正收拾的换洗衣物往他桌子上一堆,语气带了几分薄怒:“你在军中受这么多伤,自己就不知道去寻大夫么?”
“小伤罢了,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婆婆妈妈的话了?”楚韶却不恼,只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风歇,“你从前可是我怎么惹都不生气,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了?莫不是……”
楚韶慢条斯理地拨开面前堆着的换洗衣物,凑到风歇面前,一字一句,拉着长腔,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莫不是,心疼我啊——”
“胡闹!”风歇瞪他一眼,“我跟你讲真的,少油嘴滑舌。”
他伸手拨弄了几件衣物,突然说起了一件旁的事,头一直低着:“对了,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如雪和周氏的四公子有婚约,只是如今她自己有了中意之人,天天在父皇面前闹着不想嫁,你……”
“如雪中意之人,谁啊,快点告诉我救命!”楚韶一拍桌子,激动道,“从前我逗她她都不理我,最近也不知发了什么疯,老是爱跑来找我,让我陪她玩,还让我带她去喝酒——拐大印公主去喝酒,我还要命不要?她若……”
他说到一半,突然哽住了:“等等,她中意的人……不会是我罢?”
“你这才看出来?”风歇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后道,“你与如雪也一向投契,你对她……可有心?若你有心,我可请父皇为你们赐婚……”
“此事万万不妥!”他还没说完,楚韶便高声打断了他,随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他本就生得讨人喜欢,此刻更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犬类动物,就差身后一摇一摇的尾巴,“我人生中一爱打架二爱喝酒三才爱美人,若娶了她,美人是有了,可成了驸马,还怎么去打仗去喝酒?不妥不妥,我无心,无心,太子哥哥……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啊!”
风歇白了他一眼,却连自己都不知为何地松了一口气:“无心就罢了,你自回你的玄剑大营,此事我会想办法的。”
“少说也要等到你先成婚,我才会考虑这事儿啊。”楚韶笑着凑到他眼下,“从前我和颐风还上街看小姑娘呢,可你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个喜欢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哥哥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太子妃?”
“少贫了!”风歇心中突然涌出一阵莫名情绪,他一皱眉,还是将情绪压了下去,絮絮道,“军营生活粗粝,太平无事时父皇差我巡查,我才能去看看你。你以后当心点,跟着楚老将军好好历练。你现在是从低阶士兵做起,军营当中鱼龙混杂,平日不要惹是生非——”
“哥哥今日话真的好多……我都知道啦,”楚韶突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他,风歇一僵,只听得楚韶在他耳边道,“其实我也最不放心你,你自己一个人,可要按时休息,不要天天熬夜看折子,多吃东西,不许变瘦。”
风歇低头轻笑了一声:“好。”
*
转眼便是倾元二十年,早春。
风歇坐在令暮园中的石桌上写信,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该写什么,踌躇良久,最后却只写了一句诗——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想了半天,最后也只加了一句“万安”,风歇蹙着眉唤来了秦木,叫他照例把信送到城郊玄剑大营去,秦木收了信,道了一句“是”后又说:“周氏的三公子,与内八部的司政侍郎一同来拜会您了。”
萧俟自尽、萧颐风离开中阳后,一直是萧俟的另一个徒弟秦木贴身跟着他,风歇对他也很是信任,他点了点头,尽力收起自己的疲倦:“请他们到书房来罢,我马上便去。”
他近两日来睡得不太好,大印与西野战了又和,和了再战,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国力。北方部落联盟自定北之战后收敛了许多,可不知为何,最近竟频频在西北扰边。
有大商人雇人出西野淘金,使得黄金大量内流,又有人私自铸币,物价一路升高。焦头烂额之际又遇上天灾,东北和东南两片粮食产地颗粒无收,税收的缺口越来越大。
倾元皇帝召了风歇和几位朝中重臣整夜整夜地在朝明殿议事,一连议了几日都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老臣聒噪,商讨出的对策也小心翼翼,一时或许奏效,却不是长远的法子。风歇尚还年轻,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受气多时之后,终是自请出了宫。
令暮园种满了海棠,刚开不多久,风歇坐在石椅上发呆,面前一园粉白色的西府海棠,一朵一朵摇曳生姿,他心中却涌起浓重的烦躁和无力感来。
从不曾如此过,他一向平和从容,似乎运筹帷幄,无所不能,也不喜与当今的朝臣多加交流,像一尊供在庙里的神像。
可如今为国为家,都不容许他端着架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日疲于应付,倦得很。
况且已经许久不见楚韶了。
上次见还是楚老将军以“犒饷日”将近为理由请他去的,话说得含糊,言语之间好像是说楚韶在军中闹事,似乎还闹出了人命。
他着急忙慌地赶了去,去了才知是上军营那群被送进军中的世家子弟打死了人,楚韶一直在下军营,听闻此事后一时暴怒,冲进上军营将那群纨绔暴打了一顿,几人都被关了禁闭。
听闻玄剑大营治下严厉,禁闭更是折磨人的刑罚,他到的时候楚韶似乎刚被放出来,瘦了不少,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眼睛通红,看见他的时候揉了好几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本想出口薄责几句,没想到跪着的楚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带着浓重的鼻音,十分委屈地道:“太子哥哥,我好想你啊……”
像是当年他把他从春深书院领回来,亲自为对方上药,少年一开始不肯,最后只得撸了袖子老实地坐在那里。
他涂着药膏,冷不丁地听对方小声地开口,完全没有方才在那群纨绔面前飞扬跋扈的样子:“上回见过面后我等了你好多年,你怎么如今才来找我……”
他冷静理智、铁面无私,只有这个抓周抱了他胳膊的小少年知道他的软肋是什么,能让他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
最后只得让对方起身,装作云淡风轻地拉他进了某个营帐。没想到帐帘刚刚放下,楚韶便一把抱住了他,凑头到他肩上狠狠吸了一口,弥漫在鼻尖的是他惯用的檀香,混合了一点点海棠极不易察觉的气味,微苦。
刚刚加冠的太子殿下,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变了节奏。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他还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只得僵硬地伸手回抱住了对方,清了清嗓子:“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楚韶不答,埋头在他肩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为依恋的姿势,半晌,风歇看见他肩头一抽一抽,似乎是在哭,便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没事!”楚韶伸手,恶狠狠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答道,“哥哥,你以后不要来看我了,你来这一次,我想着好久见不着了,要伤心好几天呢。”
风歇摸了摸他的发,感觉有一种柔软的情愫在心中荡漾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都是回忆杀惹!大致讲的就是当年的政变,到太子身死为止~
已经在准备日万稿子惹,日万结束之后这一卷就快完啦=w=
注: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卢思道《从军行》
第39章 惊梦·八
回忆完了这些旧事,出现在书房时,风歇已经敛了所有的情绪。他面容微冷,眉心照例凝着一抹忧郁,只着朱紫常服,雕花木门“嘎吱”地响了一声。
“太子殿下万安。”
如今来拜见他的司政侍郎正是当年科考上来的桑柘,被破格点为状元后外放到西北边陲,为官短短一年,便做得有声有色,让倾元皇帝惜才,破格缩短期限将他调回了中阳,直升三阶,进了内八部。
这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青年人年轻有为,不卑不亢,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为人不偏不倚,从不结党营私,让风歇欣赏得紧。
与他同来的是中阳第三大世家周氏三公子周云川。
说起这三公子来,倒有一桩密事。
当初周氏大夫人生产三公子之时,本是怀了双生的胎儿。
大夫人本是江湖中人,想留一个孩子在中阳,带一个孩子回宗州,谁知生产之际万分艰难,最后两个孩子只活下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