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有罕见的淡淡遗憾,语调婉转,像是在自吟自唱一般:“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却是重若千钧。
楚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在一瞬间模糊了视线。
翻涌而上失而复得的妄想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只能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背影,脑中一遍又一遍响起挂在他府中回廊的、这首词的上半阙。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许是见许久无人答话,周兰木便回过了头,不料正好看见楚韶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有慌乱一闪而过。
“你……”
楚韶红着眼睛,疯了一般上前去,几乎是粗暴无礼地拨开了他散在左耳边的长发,检查他的耳后——
干净空荡,什么都没有。
周兰木扯回了他手中自己的头发,面色却毫无愠怒之意:“你怎么了?”
楚韶如梦初醒,立刻松了手退后几步:“公子,失礼,实在失礼,抱歉。”
“念了几句诗,引得你想起旧事了?”周兰木看着他,坦荡地道,“这是他教我的。”
楚韶眼中希冀的光芒沉重地灭下去,他像是突然被抽离了魂魄一般,良久才开口,声音嘶哑难闻:“多……多谢告知,实在是失礼。”
周兰木咳嗽一声,为了转移话题,便笑着道:“罢了,斯人已逝,何必再提。”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直至楚韶再也待不下去,回身便从房间里逃了出去,没有关房门,雕花的木门像是有些年头了,在轻微的碰撞下咯咯吱吱地响着。
周兰木笑了一声,目光再次移向糊得很厚的窗纸,半晌又觉得没意思,便将笑容一分一分地敛了起来,最后归于一片沉寂的冷漠。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窗纸,叹了一句。
“雪什么时候会停啊……”
许是相见无言,除夕之后,一直到上元佳节之前,两人再没有见过一次面。周兰木日日窝在房中,养病筹谋,写长篇累牍的策论,偶尔见人吩咐事宜,也都是让人到房里去。
楚韶因在中阳怕人认出来,也并不出门,如此直到了上元节当日。
上元节照例要举行霜华祭祀典礼,求姻缘美满、国运鸿昌,颁法律条文、新政新策,从前此类仪式皆由各朝摄政太子主持,定风之乱后,主持者却变由了戚氏的嫡长公子——此中是何心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虽说黎民百姓对于戚、卫把持朝政之后的横征暴敛、苛捐杂税颇有怨言,也对戚氏长公子主持国中第一典礼多有不满,但是庆祝节日是风俗,天下大事在这一日与庶民无关。
所以自上元节傍晚,人们便能够清楚地听到各处不断传来的礼炮喧闹声。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已经在屋里半个多月没出过门的周兰木却一反常态地从楼上下来了,楚韶正在一楼大堂中听几人汇报近日统计的中阳江湖人信息,回头,便毫无预兆地看见了他。
不过半个月,却感觉恍如隔世。他清减了一大圈,气色不算太好,身边跟了一个青袍高冠的中年男子,却是熟悉面孔。
“小楚将军,一别数年,可还安好?”那青袍的中年男子给他拱手请安,此人正是风歇当年的老师甘洗心。
甘洗心是大印文人之首,当年并未受牵连,戚、卫碍于天下舆论,也不敢动他,因而他如今还在鸿儒院供职,不想竟如此大胆。
楚韶便也回礼,嗓音略微有些嘶哑:“甘先生原来也在兰阁,多有操劳,辛苦了。”
“霜华祭祀典礼之上,往往会颁布新的律法条文,或者新政,”周兰木低着头,不看他,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地机械地说着,“今年中阳江湖人太多,我们该去近旁守着。戚、卫二家政策多有残暴,若有江湖人当场暴起,也好阻拦。”
“是,我去叫白兄和颐风与我们一起。”楚韶低头应道,随后转身而去。
甘洗心看着楚韶的背影,叹了一句:“恒殊,你何必自苦……是是非非,谁人又能理得清楚?再说如此,你不该开心才对么?”
“老师这话说的,”周兰木慢条斯理地抚着胸口,缓步开始往门口走,口中念道,“明显没有以己度人啊……”
霜华祭照例在春洲台上举行,早有达官贵人在春洲台下摆开了桌椅,自去坐着。
周边兵士则用一段绸布阻隔了桌椅与那些在旁看热闹的百姓,楚韶与萧颐风和白沧浪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甘洗心与周兰木。因为二人并没有混迹在人群中,而在春洲台旁一座楼阁之上,悠然地饮着茶观察。
三人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刚刚寻得了周兰木与甘洗心,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便听得春洲台上一片骚动。
楚韶刚转过头去,便看见戚琅披了一身浅金煅紫的长袍,手持作为皇权象征的白玉如意,迈上了春洲台。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我今天日万吧,似乎很可行的亚子
第71章 戏春洲
周兰木垂着眼,淡淡地朝他看了一眼。
楚韶却没瞧见,他心中恨意翻涌,勉强才压抑了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地盯着戚琅身着本只有皇室子弟才能穿的浅金色,行大礼跪下叩首,随后抖开一本纯金封皮的书册,扬声念道——
“兹有风氏先祖始令,子弟承之而华光。明德圣懿,定律法以成国祚;上元佳日,从春洲而有安邦。故尔……”
戚琅不同于他的几个弟弟在中阳素有恶名,文韬武略,样样不差,策略谋划周密,心思更是不知深浅。先帝在时,便因戚氏有这样的后代而惴惴不安,担心果然也有道理——四年前戚琅联手卫氏,一举制造了定风之乱,并在定风之乱后以雷霆之势灭掉了一直反对定风之乱、与两世家并驾齐驱的周氏,将自己推到了权力的至高峰。
“……霜华无泪而恸,春洲予新至朝。始遵明德太子之先例,故行此典,以正河山。”
祭祀文念完,戚琅三叩首之后起身,便由一个奸细嗓子的太监在他旁边,用尖锐的声音念着来年颁布的新法令。
“我朝风调雨顺,洪福更胜从前,遵更统皇帝之命,特行新令——”
“各地赋税,除农桑官道,于前年基础上再行翻倍,商贸、印花、关卡,税加一等。另增开淘金税,若不按律缴纳,往西野淘金者,凡越舞韶,永不回朝,回朝者,杀无赦——”
人群一片哗然,便是贵族们也多有惊诧。先不说税收在原基础上翻倍会引发怎样的风波,单说淘金税一项——虽大印与西野连年交战,可西野地广人稀,金矿众多,多有不怕死的淘金者越过舞韶关,虽九死一生,但这项事业每年为大印带来了更多的金矿输入,历来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淘金者若非穷困潦倒,断然不会冒死前去淘金,若增收数额高昂的淘金税,便是阻断了这条路了,但如今……
“……另有更统皇帝手谕——”
“朕连年疾病缠身,自知命不久矣,然后宫佳丽众多,仍膝下荒芜,皇族人丁凋敝,更无适龄者……戚氏一族世代簪缨,扶我皇族五百年之久,实乃共有江山,现有摄政王戚氏嫡长公子琅,素性勤谨,恭敬爱民,朕思虑再三,实乃继立大统之不二人选,特昭告天下,于本年五月千秋节策其为摄政太子……”
贵族们尚还有个心数,旁边的百姓们却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荒谬,荒谬,皇族无人,逼得皇帝下诏,将自家江山拱手让人,十二洲几千年的历史,除了禅让,还从不曾有过如此先例!
“话说得好听,真要是策了太子,恐怕小皇帝活不过六月——”萧颐风紧皱着眉,嘲笑道,他似乎是有些不安,“公子,我们……”
“莫急。”周兰木眸色很暗,他略有些低沉地盯着春洲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呸,戚氏狗贼,不过臣子罢了,如何能霸占皇朝基业!”一个江湖人在一片沉寂中义愤填膺地喊道,“话说得好听,便让更统皇帝临朝摄政啊,你二家挟天子令诸侯,狐假虎威,恶心得很!”
戚琅抬起眼睛来淡淡地瞄过那个高吼的江湖人,没有说话,眼神却很冷。他一手持着白玉如意,另一只手微微虚抬了起来。
一只箭破空射了过来,正中刚刚高吼的江湖人眉心,那江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即刻倒地身亡了。直到临死前,他估计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贵族们多有不安,人群也一时噤声。白沧浪冷笑了一声,他环顾一周,压低声音道:“人群四面八方全是弓箭手,戚琅够狠,恐怕是有反抗便要当场血洗了。”
“布防如此严密,今夜我们不来,恐怕戚琅也能压得下来,”周兰木口气淡淡,却含了嗤笑,“蠢货,亏我从前还觉得他有些脑子,现如今大权在握,仅剩的那点东西恐怕也早被权力吞噬得一干二净了。五月千秋节……留给我们的时间还算多,三月春洲台请愿之后,摄政太子的册封必受影响,到时再计划不迟……只是请愿一事务必会有多人折损,甘先生,你要为我料理好他们的身后事。”
楚韶在上元节尚还冰冷的风中看了周兰木一眼,没有说话。周兰木抬眼看他,轻声道:“小楚将军可是觉得我心思狠毒?”
楚韶回道:“不敢……只是想着,若我当年早些遇见公子,多少学到一些,说不定便能保护我心爱之人,不至于沦落到今日下场了。”
周兰木看了甘洗心一眼,攥紧了自己的衣襟,过了片刻又突然松开,轻轻笑了一声,径自归去了。
大印的科举起于明德太子上元改革,三月春考,九月秋考,年年轮换,文试主考策论、诗书,武试主考剑术、搏斗。因而每年三月与九月,中阳都会云集全国的士人学子,今年也不例外,并且因为春洲台请愿,今年盯着科考的人也格外多些。
自从定风之乱后,科举几乎为世家大族把持,寒门士子难有出头之地,本就怨气十足。三月十五放榜这一天,周兰木、楚韶与萧白二人早早便乔装后潜入了春洲台下等待放榜、或是等待请愿的人群当中。
“我遣了所有在中阳的兰阁之人,过一会会护送甘先生和公主露上春洲台,”周兰木低声对三人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元嘉,今日你方便现身吗?我对今日戚、卫镇压的程度并无十分的把握,若让他们知道你尚还未死……”
楚韶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曾……为他们所用,如今我若现身更可让天下知其丑恶嘴脸,何况公子放心,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周兰木很出奇地没有反对,他眼神冷了几分,旋即笑道:“那你保重。”
两人之间再无话说,巳时便有侍卫抬了与人同高的竹册前来放榜,几个侍卫很费力地将竹册一册一册地展开公示,并有一个奸细嗓子的太监在一旁唱道。
“今科状元,卫斋——”
“今科探花,卫槊——”
“今科榜眼……”
“……”
早有卫氏两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喜气洋洋地上了春洲台,等待待会儿侍卫为其换衣牵马,然后风光地巡游中阳全城。卫斋与卫槊两人楚韶却也识得,正是“中阳六大害”其中的两人,此二人强抢民女、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在中阳城内外都多有恶名。
萧颐风摇了摇头道:“卫氏果然自得,太过心急了。”
士人学子隐隐已见不平之意,不知是谁愤愤不平地喊了一句:“卫氏垄断科考,让这等酒肉废物高居状元探花,国将亡矣!”
一语如巨石入水,引得春洲台下众学子纷纷响应道:“说得极是,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卫斋趾高气扬地冷哼了一声,自得道:“我能中状元,自然是学识不凡,尔等未能高中,难道怪我不成?”
有人冷笑道:“哦?如此说来,便请朝廷公开考卷,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没错,公开考卷,给我们一个交代!”
人群几乎是一瞬间便乱了起来,卫斋想是心虚,未敢继续说话,灰溜溜地缩了回去。周兰木盯着春洲台,把唇角刚刚扬起的一点笑意无声地抿了下去。
春洲台放榜,来的侍卫本就不多,激昂的学子们已经破开了在春洲台下围着的侍卫,直逼春洲台上而去。卫槊和卫斋早已慌了手脚,在几个侍卫护送下想就此逃走,却被学子们包围,无法脱身。卫槊冲着正在带人抵挡的侍卫首领大吼道:“快去请……请人来!”
有几个侍卫急急而去,周兰木一语不发地拨开人群,直直往春洲台走去,楚韶在后面紧跟着他:“公子小心——”
挑头的几个学子看得周兰木径直而来,彼此使了个眼色,一个学子便趁机跃上了春洲台台阶,借势将台上今日搭起的高台推倒,四周瞬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倒塌声。
人群有一瞬的安静,周兰木看准了这个时机,便踏上了春洲台长长的台阶,在第一段和第二段台阶之间,揽袍一跪,展开手中写了许久、最终篇幅并不长的进言书,扬声念道——
“春洲请愿,乃明德太子始之传统,今国四患多生、边疆不宁,有世族夺权,阻断科考、横征暴敛,无处安生。吾等虽为江湖人士,素与朝堂互不牵扯,仍深感其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