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领头的几个学子示意下,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楚韶扯掉了自己的斗笠,握着剑跳了上去,屈膝在周兰木另一侧跪了下来。
“是上将军楚韶!”
“小楚将军居然没死……”
“小楚将军为何站出来反对戚、卫二世家?他当初不是……”
“上将军与太子情同手足,当年之事必有误会……”
人群中讨论不断,周兰木侧着头看了跪在他身边的楚韶一眼,念进言书的声音却半分不乱,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人群再次渐渐安静了下来。
“……更统皇帝在位四年,未尝临朝,每有政令,多使摄政戚氏、卫氏二世家代行,且内宠极少,未有子嗣,迫而立外姓为摄政太子,凡此种种,戚、卫世家,其心可诛!”
念至此时,楚韶突然听得人群中一片惊呼,他回头去看,却看见披着长披风的风露放下了兜帽,正与甘洗心一同从人群外侧缓缓走进来。
周兰木却没有回头,他字正腔圆地念着进言书,口气很重,楚韶虽在他身边跪着,手却缓缓地按到了自己的剑上,随时准备起来保护他。
“国将不国,吾代风氏嫡长公主而归,遵明德太子之先统,长跪春洲台,向大印天地神灵、皇族始祖、当朝皇帝,请愿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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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戏春洲
戚琅率先赶到,楚韶听得声音回头,不料是他亲自带人来,目光一阵锐利,刚想起身,却被周兰木一把拉住。
楚韶一愣,却看见周兰木很用力地拽着他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随即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施施然站了起来,回过了身。
长身玉立的公子,依旧身着露了一襟红的白色长袍,发梳得整齐飘逸,插着温润的白玉发簪,他手执浅金色的进言书,字字掷地有声,隔空与戚琅强硬无比地对峙。
戚琅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周兰木紧紧地盯着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继续念着:“其一,平反定风之乱太子歇之冤屈;其二,遣风氏后人临朝摄政;其三,手刃戚琅、卫叙,清君侧,削世家豪权,还政于君。”
春洲台下最近的几个学子,闻言跪地深叩三次,极富有感染力地大声重复道:“削世家豪权,还政于君!”
人群中除了对戚、卫二世家多有不满的学子,大都是应兰公子之邀前来声援的江湖人,听了这话,怎能不热血沸腾。由那几个士人学子挑头,春洲台下顷刻便跪了一地,呼喊声震天动地——
“清君侧,削世家豪权!”
“清君侧,削世家豪权,还政于君!”
“还政于君,还政于君!”
周兰木纹丝不动地与戚琅冷冷地对视,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戚琅的目光紧紧盯着周兰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本镇定无比的他情绪在一瞬间变得激动起来。
“抓住他,抓住他,把他给我抓起来!”戚琅指着周兰木疯狂喊道,他自成年以来担着戚氏嫡长子的名头,行事极有分寸,几乎从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他嘴唇在微微地颤抖,面上的表情不知是大悲还是大喜,“快去,抓活的!”
风露从甘洗心手中夺过一个檀木书简,高高地举在头顶上,喝道:“戚琅,春洲台请愿合乎定法典三卷首条,你敢叛大印律?!”
周兰木面上的笑意又扩散了几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戚琅,像是在看什么极有趣的事。戚琅身边一个侍卫事先拉好了弓箭,尚未听完戚琅的话,手中的箭便冲着周兰木射了过去。
周兰木站在原地没动,一个学子冲上来替他挡了这一箭,虽未伤到要害,但肩上还是受了伤,他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倒了下去,他旁边的一个学子便指着他肩膀上的血,放声大喊道:“杀人啦——”
戚琅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侍卫:“谁让你放箭的?”
跪地的人群骚乱了起来,戚琅带来的侍卫虽多,但没有他的命令,不敢随意动手,只能做些简单抵抗。他身侧的一个人在混乱中喊道:“长公子,我们放箭罢,杀了这帮贱民,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另一个人却回道:“不行,卫公今日专门叮嘱过,不许伤人性命的——”
“可是如今已经闹出人命了,就算此时不杀,他们也会说是我们杀的,”刚刚那个人义愤填膺地打断了他,“长公子,您杀伐决断,最是果敢,怎么如今却不下令了呢?”
见得不到戚琅的回复,那义愤填膺的侍卫情急之下又高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刀已出了鞘,二话不说,便将手边一个闹事的人砍杀在了当场。
血腥气弥漫。
可在场的毕竟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那些应兰公子之约前来春洲台的江湖人士见事态不好,便也自觉地将那群士人学子围在了中央保护起来。刀尖舔血惯了的江湖客,面对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惧,转眼便纷纷拔出了随身的兵器,与那群士兵对峙。
谁都没有先动手,场面一触即发。
“长公子,我等可是来请愿的,你在这样的场合,放任你的手下屠杀无辜学子,是不是不太合适呢?”
周兰木终于开了口,他站在春洲台高高的祭台上,微笑地看着戚琅。周身耀目的灯光为他的白衣染上了一层浅红色,因为背光,戚琅看不清他的脸。
“戚氏狗贼,杀害民众的事不是做的得心应手吗?”人群中不知是谁在高吼,引得人群一阵骚动:“极是,今日我等便为民除害,杀了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最前面的士兵已经与江湖人们动起手来,春洲台之下一片混乱。风露向周兰木使了个眼色,与甘洗心趁乱混入了人群,在兰阁中人的护送之下,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周兰木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往春洲台下去,只是台阶才刚刚下了一级,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策马而来,远远地喝了一声:“住手!”
众人一愣,往声音来源处瞧去,一个看起来约有五六十岁的男子骑马到来。他虽已有些显老,但衣着富贵,精明并不外露,行为举止之间给人一种巍峨的压迫之感。
“卫叔卿——”
卫叔卿到底比戚琅年长些,面对此等政治事变的经验也比戚琅丰富得多。在他喝令下,潮水般的士兵纷纷持着武器,退了几步,江湖人们不敢追来,倒也暂且平静了下来。
卫叔卿下了马,首先看到了楚韶,面色一僵,下一秒却笑了出来:“上将军原来未死,真是国之大幸——”
楚韶扶着周兰木,冷冷地站着,并不回话。
卫叔卿继续自顾说道:“我在府中便听得,今年放榜之时,有人前来春洲台请愿,好啊,春洲台已有多年未有人请愿了。只是不知,今日请愿的,是哪位英雄?”
周兰木刚刚平静下来,冲他微微一笑,略微点了点头。卫叔卿微笑未变,继续说道:“周四公子,请愿是明德太子留下的传统,有人请愿,是为政治思量的好事。但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进宫面圣,将请愿之事与陛下一五一十地道来?”
早有人听得这话,张口便骂道:“假惺惺的老贼!谁不知现如今皇宫已是戚、卫二家私宅,若跟你进了宫,不是自投罗网?”
卫叔卿的微笑僵了几分,但强力支撑,慢条斯理地说:“此言差矣……”
“卫公不必多说,”周兰木扬声打断了他,他脸上的笑容在卫叔卿眼中有些嘲讽,“我等本就是为了见陛下,陈政治实情,但知在你与长公子把持下进不得宫,只能出此下策了。”
“那公子待如何,才肯罢手呢?”卫叔卿很客气地问道,“在此对峙,对朝廷,对你,都算不得好啊。”
“我待如何……”周兰木玩味地念道,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复又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尔等使更统皇帝亲至春洲台,听我陈情,当天下人之面驱逐戚、卫世家,临朝摄政。我便就此作罢,如何?”
“竖子狂妄!”卫叔卿终于没有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怒吼道,不过无礼只是一瞬,片刻他强自按捺,又平静了下来,只是这次说话却很冷,“既然如此……”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兰阁混入学子当中的一个人已然抢话高喊道:“诸位皆听得戚、卫二家表态,心知请愿无望,必以强硬手段制之——兰公子感念诸位支援,但请诸位保全自身,速速撤去吧——”
潮水般的士兵涌了过来,与江湖人士和众多学子开始交手。周兰木远远地看见卫叔卿暴怒地下了马,冲周围喝着什么,转头却对楚韶道:“今日事毕,走罢。”
春洲台上涌来了大量的士兵,楚韶把周兰木护在身后,抵抗着周身的攻击,周兰木虽身体虚弱,但对付这些喽啰还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为何,楚韶听他话语之间,竟有一些喘息:“公子?”
“保护公子!”
春洲台下有人高喊道,于是便有众多的兰阁中人或者江湖人跃上了春洲台,与春洲台上的士兵交手。戚琅被围困在人群中,一时间脱不了身,但他已经下了活捉周兰木和楚韶的命令,于是便有一拨又一拨的士兵连续不断地涌上春洲台。
敌众我寡,纵使实力悬殊,楚韶也渐渐觉得自己有些不敌之意。他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外围的江湖人士了,正在拼死抵抗之时,一道雪白的剑光突然晃过了众人的眼睛。
“是濯缨!”
白沧浪早扔了碍事的斗笠,刚为一个江湖人挡下了一剑,他本不想露面,只在春洲台下低调地动手,但见周兰木和楚韶被围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
江湖中众人虽少见他的脸,但濯缨这把剑却是无人不识。萧颐风持着剑紧随着他,沉默地与白沧浪往众人之前一站。
仿佛有万马千军的力量,毕竟无双侠客江湖无出其二的名声在外,江湖人们见了他们,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居然硬生生地逆转了颓势。
春洲台本是祭祀的高台,前侧是长长的台阶,最高的祭台之后便是护城河。
此刻河上有船只接应——周兰木早在上元节之前,便安排好了请愿逃生的路线,此刻脱身,正是好时机。
“元嘉……”
两人已经从人群中脱了身,楚韶抓着周兰木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祭台最高处去,但周兰木却突然哑着嗓子叫了他一句,随即身子一软,重重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本文造反就像闹着玩,但中国与世界历史告诉我们,许多造反,都真的很像闹着玩(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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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戏春洲
楚韶眼疾手快,一手揽住了他,急道:“公子,怎么了?”
周兰木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臂上刚刚不小心受的伤,只是小伤而已,但新鲜的伤口带着浓烈的腥气,叠加着他上次自己划下的伤痕,还在向外渗血。楚韶低头看看手臂上的伤,疑惑道:“小伤罢了,公子不必担心。”
周兰木置若罔闻,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他,双目越来越红,楚韶想起那味叫做沧海月生的毒药,不由心头一跳:“公子……可还听得到我说话?”
周兰木缓缓地抬头看向他,周身的拼杀声、惨叫声在这一刻似乎都虚化为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最终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楚韶心中咯噔一声:“我何时骗过你?”
周兰木掐着他的手,面上略带些阴狠的表情让楚韶感觉很陌生:“你骗我……一切都是假的!”
楚韶回头看了一眼,急急地道:“公子,我们先离开这里,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周兰木双目赤红,看起来十分可怖,楚韶实在看得心惊,手上不自觉地又揽紧了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似乎让周兰木清醒了些许,他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颤抖从怀里掏出楚韶上次见过的那个瓷瓶,不管不顾地把瓷瓶里盛的药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
纤细的手腕上,红色的松石链子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
春洲台下已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倒地的受伤之人,呻吟之声和叫骂之声不绝于耳,隐隐还能嗅得些血腥气。白沧浪早已没有了刚刚出现时的一派风轻云淡,发髻更乱,白衣之上多有血色,萧颐风也没好到哪里去,左颊上已然挂了彩,鲜血顺着耳边淌了下来。
白沧浪回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受伤了?”
语气阴沉可怖,完全不像是平时的语气,萧颐风心中一颤,却见白沧浪拔剑便杀了近前的一个江湖人,情急之下喊道:“沧浪,不可——”
白沧浪杀红了眼,现如今不管身边是敌是友,拔剑便砍。萧颐风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上前几步把白沧浪一把拉到怀里,伸手紧紧握住他握剑的手,低吼道:“沧浪,清醒一点!”
白沧浪处事癫狂,虽武功绝世,但从来不滥杀无辜,这样的情景,只有他见过——
那时还是因为白沧浪要救身陷东南的他,独身一人闯过了那传说中神鬼不过的七十二关。他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是当他出现在戚楚的地牢时,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浸得通红,脚步发虚,目光红得吓人,除了机械的砍杀,几乎没有什么意识。
直到见到他,白沧浪才平静了些,他一剑震断了他周身的牢笼和锁链,几乎是朝他扑了过来。他伸手接住,只见他周身一震,威慑江湖的濯缨剑居然就这么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