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刚吐了一个字,便从嘴中呕出好些血来,周兰木攥着一块兰香气的帕子,捂了捂鼻子,淡淡地说:“少费些力气,我是来问你话的。”
“哈,哈……”戚琅喘着粗气,恨恨地抬头看他,他那张算得上英俊、只是有些扭曲的面上全都是模糊的血迹,“你……你……”
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他感觉到周兰木仔仔细细地为他揩去了唇角的血迹,随后叹了一口气:“卫叔卿已死,两大世家一败涂地……你对自己的下场可还满意?”
“呸!”戚琅用尽力气啐了一口,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风朔又想出……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叫你来,亏我还……护了他,护了他那么久!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但我听说这间密室原就是你改成这样的,”周兰木眯着眼睛,露出些不常见的淡漠之色来,“自己做的孽,落在自己身上,不应该么?”
“哈哈哈哈……”戚琅低头笑着,他似乎已经疯了,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却带着兴奋而诡异的笑容,“这地方……他告诉你了?我真该请个画师,把他当初的样子画下来,哈哈哈……也让你们看看,大印至高无上的陛下,是怎么为了活命,百般讨好我的……况且……这密室,本是我为他哥哥准备的……”
“够了!”周兰木不忍再听,出声打断了他,“你做下这些事,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眷顾……”
“眷顾?”戚琅狠狠地盯着他,笑容不减,“我何需他眷顾!我一生所得,皆是我自己求来的!老天何曾有半分眷顾过我?”
他顿了一顿,喘着粗气道:“我早年……家世煊赫,春风得意,总以为自己能有一个极好的人生,为此我拼命读书、练武,结果呢……就因为我,因为我的出挑,因为对我的猜忌,我活活害得父亲丢了性命……”
周兰木低垂着眼睛,没有接话。
“皇上禁我的足,不许我出征,不许我入仕,逼我去做一个废人,凭什么,谁能告诉我凭什么?”戚琅奋力地挣扎着,却总是徒劳,“我本该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我本对风氏王朝一片赤诚,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只能……把自己最好的时间都浪费了,我不甘,我不甘!”
“就算如此,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周兰木紧紧地盯着他,一向淡然带笑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痛色,“你便毫不挂念别的事么?”
“有谁值得我挂念?”戚琅嗤笑一声,“我母亲生下我便撒手人寰,父亲已死,戚氏其余那些人,除了我长姐,都是废物……我只有一个亲人,也为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我怕什么?”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全身未经处理的伤口沉沉地发痛,戚琅重重咳了几声:“是我输了……输在你手上……”
“当年定风之乱,你对楚韶说了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叛了太子?”周兰木勉强定了定神,突兀地打断了他,尾音在封闭的空间内有些颤抖。
戚琅一怔,费力地抬起头来,又打量了他一遍,随后哈哈大笑:“你……咳……你竟是想问这个?”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兰木没有打断他,只漠然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对他说了什么,你为何不去问他?”戚琅笑得发颤,“怎么,怕他不跟你说实话?”
“将死之人,何必管这么多呢?”周兰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反正你也该知道,你这是最后一次见我了,这些话你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一并带到地府去吗?”
“我对他说,若他帮我谋划,我便许他一人之下的荣耀,我还要许他富可敌国的财富,这不是世间男子人人都想要的么?”戚琅笑着看他,“而且我还告诉他,等我抓到他太子哥哥,就把他送给他当玩物……”
周兰木猛地抬起头来。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送给他,”戚琅笑声很轻,“就算我抓到太子歇,我也要把他抓在我的手心里……”
周兰木终于笑了一声,虽然那笑也是冷的,“是么?”
“当然,就算抓碎了,”戚琅盯着他,似乎在看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也要碎在我的手心里。”
“今日来见你,真是个错误,”周兰木向后退了一步,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你谋朝篡位、挑拨离间,下作的事做得得心应手,却仍半分悔意都没有,说这么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脱。戚均永……我无话可说,反正你死成这个样子,我很满意……后会无期罢。”
“那你呢?”戚琅看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句,声音又轻了些,“我是将死之人,你便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
周兰木微微地笑了,却没有回头:“均永,我一生坦荡为人,就算堕入尘泥,染了污秽,也能挣扎着爬起来。我自诩从未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但今日你若问我悔不悔……我真觉得,当年识得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恨你……”周兰木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不会刻意忘了你,也不会记着你。一百年后谁跟我提起你的名字,我只会记得你是我人生中最最无关紧要的一粒灰,沾在衣襟上,一掸就不见了。”
语罢,他一刻也不再多留,戚琅在他身后凄厉地喊着,又哭又笑,声音带着哽咽:“殿下!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白衣的公子走得很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留。戚琅嘶吼了几声,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混合着鲜血糊了满脸。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以后,一双熟悉的、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戚琅打了个寒战,却听见小皇帝带了些疑惑的稚气声音:“你哭了?朕对你做什么你都不哭,为什么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你就哭成这个样子?”
“别碰我!”戚琅猛地别过了头,吸了口气,勉强道,“你都听见了?”
风朔却不回答:“朕在问你话!”
“解意啊……”戚琅费力地说道,紧紧地盯着他近在迟尺的眸子,勉强露出一个似真似假的笑容,“你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思……怎么知道你哥哥还活着,你一点都不高兴呢?”
“是啊,你倒是很高兴呢,”风朔笑了一声,柔声说道,“戚哥哥可真是个痴情人儿。”
戚琅闭上了眼睛:“你恨我……想折磨我……折磨便是,何苦许他来见我,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想让他高兴,还是故意想让我不舒坦呢?”
“当然是想让你不舒坦了,”风朔笑得很开心,“只要看到你不舒坦,朕就好高兴。”
“解意……”戚琅咳了几声,唇角溢出一些鲜血来,声音颤得厉害,却仍然强撑着带着笑意,“只为了让我不舒坦,你便舍得让他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心中天真无害的孩子?这买卖……多不划算。”
“朕本就不是纯善之人,哪里怕人知道?”风朔那双干净的眼睛扫过他,“再说了,朕变成这样,还不全是拜你所赐吗?”
“是我……”戚琅艰难地说着,“——还是你自己?你本来就不择手段,风朔……你还记不记得这间屋、这张床上发生过什么?为了活命,为了让我保你,堂堂一国之君,真是煞费苦心……”
风朔抬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目光阴沉:“朕自然记得,朕把你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记得,一丝一毫,一分一缕,都不敢忘记。”
戚琅被他打偏了头,目光一阵涣散,他低着头,半死不活地喘着气:“记得,记得就好……记着这些,把我折磨到死,也算我还你了……”
“还朕?你还得清吗!”风朔扯着他的衣领,嘶吼道,“朕因为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朕因为谁弑父弑君,罔顾人伦?你把朕变成这个样子,却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他,你说,你怎么还朕?”
“解意……”戚琅又叫他的名字,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些别的情绪,“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但你未必能好到哪里去,我便在那儿,等着……等着你……”
他话音未落,突然觉得心口剧痛。
风朔持着一把雪亮的短刀,不偏不倚地捅进了他的心口,他满脸都是眼泪,终于有了几分初见时的柔软:“好……等着、等着朕,就冲你这句话,朕做一件好事,不再折磨你了,先送你上路!”
疼痛淹没了周身,目光中也是一片猩红,戚琅费力地弯了弯唇角,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臣……谢主隆恩……”
风朔丢了刀,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坐到了地上,半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爬到戚琅的尸身之前,在他身上混乱地摸着,终于摸出了一只玉笛。玉笛别在他的腰间,从送给他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取下来过。
“戚哥哥,朕为你……为你吹奏一曲,”风朔喃喃自语道,“黄泉路上一路好走,待朕下去,再与你……”
笛声断断续续飘拂在封闭的空间里,仍旧是一曲《梅花落》。
依稀是不久前的龙辇之上,身着华服的世家公子慵懒地眯着眼睛,躺在他身边听他吹曲。熟悉的眼睛当中露出一些不常见的茫然之色,语气也淡淡的,带着些怅然。他说。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这是你的名字。
待小皇帝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眼角已经不见了泪痕。
他步伐轻快,面上甚至还带着惯常的慵懒笑容,守在内室外的宫人恭敬地为他奉了茶,又悄声细语地说起一些杂事来。
风朔“嗯”了一声,随着她向外走去,走出一段路,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指了指那间密室的门,状似无意地说:“那密室无用,吩咐下去,叫人明日带石砖来,把门封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吗?肥!
然后小皇帝要搞事情了
掉马进度4/5
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芋圆饼×10;今天想吃哈密瓜×9;爻爻爻爻敷×5
今天约到了漂亮的专栏头像,开心到起飞
第83章 梦落花
三个月后。
金庭宫之变后周兰木被策摄政,正是位高权重,自然不能再和楚韶住在一起。这几个月来朝政之事千头万绪,他忙得脚不沾地。
所幸小皇帝虽然看着废物些,处理起事情来倒也算是有几分手段的。
只是……
这日周兰木下早朝之后又与众人周旋一番,回府之后在园中坐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醒时不知已是几时,周兰木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开口唤道:“芙蓉……”
闻声而来的却是那条大白狗,胡饼亲昵地在他衣角上蹭了蹭,周兰木便顺手撸了几把那狗的脑袋,抬眼看向对面缓缓走来的陆阳春:“芙蓉呢?”
陆阳春摇了摇头:“芙蓉被陛下召进宫去了,之前是芙蓉在宫中跟陛下搭上线的,陛下似乎很喜欢她,说要赏赐,三天两头便召进宫一次。”
周兰木虽觉得奇怪,但到底没有多想:“沧浪去哪儿了?”
陆阳春笑道:“公子还不知道白大侠,他刚睡醒没多久,自然是去容音坊喝酒了,自我们来中阳之后,他有几日在府中待着?”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
周兰木挑眉问道:“何事?”
“露公主不愿意进宫,”陆阳春道,“属下已经劝了许多次了,她说要与您待在一块儿,还问您为什么……不按从前计划行事。”
周兰木怔了一怔:“解意的皇帝做得极好。”
他思索着站起来:“听闻西野最近知道大印皇族生事,在边境蠢蠢欲动,楚韶在玄剑大营练兵,此刻……如何杀?况且……这话你不必告诉她,近日以来我时常心悸梦魇,沧海月生解不了,我实在没有心力去管其他的事情。”
陆阳春低声说:“方太医正努力为您寻找解药,公子不必过分担忧。”
他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聂太清却在此时从园门处进来,打断了他,他简单行了个礼,双手呈上一封信来:“公子,有人送了封信给您。”
周兰木拿过信封,十分意外:“是谁送来的?”
聂太清道:“我也不知,今日您回来之后,我便从门柱前捡到了这封信,送信之人似乎不想暴露身份,封上只写了您的名字。”
周兰木拆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突然面色大变。
他几乎是有些急迫地抓着信纸,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时二人却见一向云淡风轻的公子眼睛红了:“这到底是谁送来的?”
聂太清惊异道:“这……属下立刻叫人去查。”
周兰木似乎方寸大乱,他紧紧地捏着那封信,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急急地走了几步后他似乎平静了些许,只是声音犹有几分颤:“备车,我要进宫。”
他转过了头,不过片刻便恢复了面色,冷如霜雪:“阳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保护好公主,太清……你出一趟城罢。”
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俱是一颤,随后便深深低了头:“是!”
*
此刻楚韶却正在与风朔下棋。
早朝之后他便被风朔留了下来,最近风朔经常留他,似乎是觉得一个人太过无趣。他也有耐心,恰好借机同对方说些边境之事。
还有……
楚韶执着白子,探手落下:“最近似乎不怎么见陛下与周四公子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