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朔脸上笑容一僵:“四哥哥太忙了。”
他压低了声音,又很小声地说:“况且……自从那日他来见戚琅,把他杀掉之后,我有些不敢和他说话。楚哥哥知道,四公子一向是不留情的,我在审戚琅的时候,戚琅便说我懦弱无能,若是四公子想要取而代之,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楚韶皱了皱眉,试探道:“戚琅没有说别的么?”
“他自金庭宫之变后一直疯疯癫癫的,只会颠三倒四地骂我,说我不要以为自己高枕无忧,有人把我推上位,不过是为了天下人少说几句,只要……”风朔睁着一双松鼠一般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过罢了罢了,四哥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你说是不是?”
楚韶低声答道:“是。”
恰好方和寻着平日的时间来请平安脉,风朔伸了手腕,一边让他把脉一边闲谈道:“方太医最近在做什么呢?”
方和收了手,在旁边小宫女的帮助下记录了几笔,方才起身:“近来无事,便研究一些毒药毒蛊,也算是寻些事做。”
风朔笑道:“当年的沧海月生方太医都解得,天下还有什么奇毒难得住您。”
楚韶感觉自己脑中轰然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年?”
风朔意外地看他:“啊,当年太子哥哥身中沧海月生,差点没救回来,连父皇都亲自去太子府中了,幸亏方太医妙手回春,要不然……”
他后边说了些什么,楚韶没太听清。
他突兀地想起了离开中阳的那一日,他被周兰木从牢中救出来,跟着他去了一趟他从未踏足过的周府。深夜他进书房寻东西,恰好掉了一叠信笺下来,楚韶弯腰去帮他捡,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回去。
只来得及看到一句“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
风朔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眉毛一敛,却问道:“怎么了,楚哥哥,你从前不知道皇兄中的是什么毒么?”
楚韶艰难地答道:“是。”
风朔转了转眼睛,又问道:“那你怎么这样惊讶,可是从哪里听说过?”
方和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楚韶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答道:“没、没有,只是觉得有些耳熟,方太医,你是不是同我提起过?”
方和笑道:“是啊,小楚将军从东南回来的时候我还说过,这味毒原本便产自东南,平王手下多有用沧海月生牵制的人,我问小楚将军听说没有,您说当初太过匆忙,不曾注意。”
风朔托着腮看着两人,不咸不淡地道:“是么?”
仿佛只是片刻,转瞬他又兴高采烈起来:“方太医早些回去罢,辛苦你了。”
楚韶握着白子继续与风朔下棋,突然觉得冷汗涔涔,可他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只能勉力冷静着,继续同他下棋。
心头空茫茫的一片,似乎是落了大雪。
玉佩。
眼睛。
八珍圆子。
沧海月生。
见字……如面。
故人身在何处?
黄泉、碧落,还是……眼前?
风朔挑着眉瞧他,似乎想猜猜他在想什么,最终却没有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只顺手抱出了身后的盒子,伸手叫来一个宫女:“楚哥哥是不是下棋下累了,不如来喝茶罢。这是四公子今日早朝过后托人为我呈上来的,听闻这茶名为‘极烈’,日间喝最好了。”
过了许久宫女们才捧着泡好的茶壶回来,风朔拢了拢宽大的袖口,亲自为他倒了一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四公子最爱喝茶,想必是错不了的,我先替楚哥哥尝尝。”
他握着茶杯,悠然地嗅了嗅,随后抿了一小口,赞道:“果然极烈!茶香浓郁,如化不开,叫人觉得……”
他还没说完,便突兀地住了口,楚韶抬头去看,却看见他死死地皱着眉,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解意,你怎么了?”
风朔手一抖,居然直接把手中的茶杯摔到了地上。他宽大的袖子拂过棋盘,打散了两人下了一上午的棋局,棋子黑白杂乱地落到地上,摔得一片混杂。
随后风朔便直接对着地面喷了一口血,将黑色、白色都染为了血色。
“解意!”楚韶急忙起身,扶住他的身子,感觉他在不断地抖,“来人,快去请太医!”
风朔抓着他的袖子,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戚琅跟我说了那么多,我都不敢信……”
恰好一个内侍匆匆地跑了进来,一头跪在两人面前,因为急迫头上的帽子都歪了。他也顾不得太多,抬手扶了扶,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周四公子不听我们劝阻,执意闯进内殿来了!”
楚韶一怔,恰好听见风朔说完下半句话:“……都不敢信,他是真的要杀我。”
他皱着眉,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不适,拎过袖角,慢条斯理地把唇角的血都拭去了。
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极多的体力,风朔面色惨白地擦完了,低头又小口地吐了一口血,才低低地笑了一声:“不过幸好朕……也不是傻瓜。”
他突然改口,用起了“朕”字,楚韶扶着他,还没说什么,便听有人急急地走了进来。
周兰木似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连平日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些乱,他左手攥着一张几乎被揉皱的信纸,冷冷地、毫不客气地道:“楚韶,你出去。”
楚韶却没动,他微微侧了侧身子,才让周兰木看见小皇帝袖口上的血。
周兰木一怔:“你……”
刚说了这一个字,风朔便拾起手边的茶叶罐子,朝地面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看见风朔额头前的珠玉冠冕在叮当乱撞:“朕那么信你,今日你却下毒在前,闯宫在后,你安的什么心!”
周兰木定定地站在原地,良久才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反问他:“你设计我?”
他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扶着风朔的楚韶:“哦,所以小楚将军如今留在这儿,是怕我行刺,在此护驾么?”
楚韶千头万绪,一时之间连抬眼看他都不敢,只哑着嗓子答道:“不是。”
风朔突然抓起胸前的鹦鹉哨吹了几声,须臾便有一个鹦鹉卫从房顶上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跪在了他面前。
风朔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背倚着冰凉的龙椅冷笑道:“沈琥珀……军中谋私,卖官鬻爵,今日清晨,已被典刑寺收押……周兰木毒杀君上,闯宫至此,其心可诛——”
周兰木眯着眼睛,似乎全然不在乎地道:“你倒舍得给自己下毒,戚琅就教给了你这些东西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来:“不如先给我解释解释,这封信说的内容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灌溉营养液:
顾望×10;叫夏天天不叫夏天×2,啾咪~
掉马进度:ing
第84章 梦落花
茶叶撒了一地,带着烘焙的淡香气,周兰木低着头想,这茶是风露亲手焙的,当真是可惜得很。
风朔坐在原地仰头看他,淡定地笑道:“你别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个人在朕手里。”
周兰木淡淡地瞥了楚韶一眼,突然皱了眉:“你把芙蓉带到哪儿去了?”
风朔却道:“朕不知道你手里拿的信是什么。”
周兰木嘲讽道:“是么,这信难道不是你差人给我送来的?茶叶有毒在先,送信诓我进宫在后,你想安什么罪名,谋朝篡位?”
他继续往前走:“你以为,我谋朝篡位的事做的还少么?”
风朔朝一旁的鹦鹉卫使了个眼色,那鹦鹉卫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声音,随后有另一个鹦鹉卫手中拎着一个小姑娘,朝两人走了过来。
周兰木连眼皮都没抬:“大丈夫生而在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身为君主,扪心自问,自己做到了几条?”
风朔冲他高声喝道:“放肆!朕是皇帝!轮得到你来管教朕?”
周兰木看着他,似乎很是失望,他叹了口气,突然松了手里的信:“叫你的人放了芙蓉,今日我是独身进宫的,你想和我在哪儿聊聊,朝明殿,还是典刑寺?悉听尊便。”
风朔终于扶着龙椅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朝旁边睇了一眼,那鹦鹉卫一松手,素芙蓉便朝周兰木跑了过来。
她和聂太清本都是孤儿,少时被方和收留之后一直都在兰阁,兰阁之人几乎都将她当女儿看。
“公子!”素芙蓉眼泪汪汪地扑进了她怀里,“你不要留在宫里,会有危险的。”
周兰木一手扶了她的肩膀,温声道:“听话,你先出宫。”
素芙蓉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周兰木无奈,只得一边揽着她一边往外走去,低语道:“你出去后,先去找你哥哥……”
话音未落,他便突然觉得右肩一痛。
楚韶背对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周兰木缓缓地直起腰,伸手拂过肩膀,地上便落了一把染血的小短刀。
是兰阁之人皆有的短刀。
少女初见他时还不会用短刀,当时他还未寻到风露,一心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招一式,都是亲手教的。
只是没想到,这刀有一日会用来对付自己。
他往后退了一步,低低地笑起来,楚韶终于看清他的伤口,吓得面色一白,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去,伸手把即将瘫倒在地上的他接到了怀里。
他抱着周兰木,感觉对方的身体在不住地抖。
周兰木却没看他,也没反抗,眼睛怔然盯着对面的少女,渐渐浮上来一层朦胧的水光:“为什么?”
他身体虚弱,右肩之处新伤叠着旧伤,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素芙蓉怆然地看着他,红着眼睛恨声道:“你明明知道卫叔卿是我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派我去杀他?”
她像是被抽去骨头一般,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多年最想的就是见我的亲生父母一面,一面就好!卫叔卿作恶多端,他该死,你要杀他派谁去不好,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是你早就知道,他会对我放松警惕,所以故意派我去?”
周兰木微不可闻地发着抖,像是冷到了极点。
楚韶见他面色惨白,忍不住抱紧了些,又从身上手忙脚乱地撕下布条来为他止血,幸好他平日小磕小碰多,随身带了对付伤口的灵药:“小伤,小伤,很快就不疼了,忍一忍。”
周兰木却不答话。
就在素芙蓉以为周兰木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我不知道……”
素芙蓉一怔,随后却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串芙蓉花铃,他找了那么多年……”
周兰木却像是厌倦一般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把头埋进了楚韶怀里。
风朔的声音从楚韶身后响起:“小楚将军,我知道你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感情深了些,可也不必这么护着他——你可知道,我在他府中搜出了什么东西?”
楚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为周兰木仔仔细细地包好了伤口,又问道:“好了,疼不疼?”
周兰木抬起眼睛来看他,眼中的水光终究没有溢出来,寸寸凝为了霜雪:“我不怕疼,多谢。”
楚韶却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把他揽得更紧,以气声道:“骗人。”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多了一盏酒。
壶是白玉壶,杯是白玉杯,托盘以金底制,华贵无比,一侧有一张雪浪笺,他认识周兰木的簪花小楷:“事成之后,赐楚韶鸩酒自尽。”
周兰木感觉楚韶抱着他的双手抖了一抖。
他无声地笑起来,听见风朔的声音:“狡兔死,走狗烹,朕是,楚哥哥,你亦如是——这个人满口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要留你的性命。”
风朔把那盏酒往地面上一搁,起身,高高在上地看着二人:“他要杀朕,要杀你,他……他,皇姐这么多天都没有进宫,被他杀了也说不定,还有你那个心腹,叫方子瑜的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不一定死在哪里了……他恶贯满盈,你替朕杀了他罢!就用这壶他亲手准备的鸩酒,楚哥哥,他若不死,来日死的就必定是你了!”
楚韶恍若未闻,依旧用那种温柔缱绻的语气悲伤地看着怀里的人:“真的,还是假的?”
良久,周兰木才冷漠地回他,声音嘶哑:“你问我做什么,难道我说了,你就会相信?”
楚韶加重了语气:“你回答我。”
周兰木轻描淡写地说:“假的。”
风朔却先跳了起来,珠玉碰撞乱成一片:“一派胡言!这样的事他如何肯说实话,楚哥哥,你不要信他!”
周兰木仰头看着楚韶,他其实拿不准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此刻又在想什么,只见他伸手倒了一杯酒,端到他面前,微笑着问:“这是你要赐给我的么?”
周兰木盯着白玉杯中漆黑的酒水,道:“其余……是假的,但这杯酒要赐给你,是真的。”
他哑声道:“你不必信我,照他说的,把酒拿来,赐死我罢。”
楚韶晃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倾手,把那酒倒了一地。
“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心领了。”
周兰木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楚韶打横抱了起来,他怔然地倚在对方怀里,看他转头道:“陛下,人我带走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