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歇努力爬起来,却什么都看不见,他自暴自弃地想,不如死在这里罢,若寻不得周云川口中那个能够帮助他的朋友,与其拖着病弱身体苟活,还不如就此死去。
一阵奇异的咯咯吱吱的声响突然传了过来。
城门开了,一阵阴风席卷而来,随即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纤细柔弱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很轻。
如果独身死在这荒凉的地方,不知救他活下来的会有多失望,风歇无力地伸出手,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在这阴冷黑暗的地方,风歇突然回忆起了某个春日的下午,海棠花开了一整个令暮园,他和楚韶并排躺在花树下面闭目养神,一阵微风把一整朵粉白色的花吹到了对方的眼睛上,他也不去管,美好得瞬间就是永恒。
我还有机会再看到那一园的海棠树吗?
眼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风歇红着眼睛往前爬了几步,努力地伸出手去。
“救我……”
久未沾水、干燥得破了皮的嘴唇忽然一阵刺痛,把他从昏迷中叫醒。风歇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了一片漆黑。
“你看不见?”身侧传来了一个声音,清脆悦耳,又带了些诱人的低沉,一时间风歇竟然无法判断这声音是男是女,只听得他继续说道,“张嘴,喝水。”
顾不得许多,风歇听话地张开了嘴,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给他带来了一种新生的错觉。
“多……多谢。”声音嘶哑难当,刚一开口,风歇便被自己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强忍着不适,继续困难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我?”那人声音懒洋洋的,声线极美,“我……我叫离岸。”
虽不知是哪两个字,但风歇一瞬间便想起了这个,离开岸边,去往水泽幽深之地,比起旁的更多了三分迷离的水气,宛如他的声音:“你是……你是何人?”
“这个问题好像我问你更加贴切一点吧,”离岸答道,“望门古城偏僻难寻,你一身血迹,半死不活,你是重华族人,干嘛闯到这西野人出没的地界儿?”
风歇咳了两声,语气中突然带了三分警惕:“你是……华族人,还是……西野人?”
他听见离岸在他耳边轻轻地笑了,冰凉的手指拂过蒙着他眼睛的那块布,带来一阵颤栗:“我从来不骗人,我是西野人,我姓伏伽。”
风歇打了一个冷战,虽然看不见,还是凭借感觉往后退了好几分,他咬牙切齿地说:“伏伽……你姓伏伽?伏伽·阿洛斯·殇允是你什么人,你是他派来的?”
“别紧张啊,小美人儿,”离岸声音里永远带着笑意,他不慌不忙地答道,“不是所有的西野伏伽氏的人都是坏人啊,比如说我就是一个好人,殇允大君,是我的仇人。”
风歇仍是不信:“西野伏伽氏……是王族姓氏……”
离岸笑着打断了他,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那你知不知道,西野的王族,还有一种人叫做祭品啊?”
“祭品?”风歇抓着衣袖下面的短刀,有些茫然地想着,“伏伽一族不信奉上春天神,只拜大殇神母……每一代都要挑选天神之子作为精神领袖……”
“是啊是啊,”离岸似乎对于他知道这件事极为高兴,他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我这一代,伏伽氏子孙众多,我因为长得漂亮,从小就被我母亲送去献神了。我当了好多年的天神之子,每天都坐在一堆香花中间被人膜拜,比伏伽殇允那个做王的还威风。”
“那你如今,咳咳,为何在此?”风歇喉咙痛得要命,离岸又给他灌了些水,才勉强好了些。
“我厌倦了那种当神的生活,于是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离岸满不在乎地答道,“然后我就理所当然地被逐下了神坛……可惜我没想到……唉,之后的日子实在是惨得很。”
“你刚刚说……伏伽殇允是你的仇人?”风歇摸着自己的喉咙问道。
“是啊,我们本是同根生的啊……”离岸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异常地冷,甚至让风歇打了个寒战,“我伤了脸之后,他说我是被神抛弃的人……我顿时就从神变成了灾星……就是因为他的大肆宣传,我被人人唾弃,挂在神殿门口任人辱骂……他以不祥为由处死了我的母亲,还要抓我去祭天,我费尽心思才从西野逃出来,躲在这里,不想却遇见了你。”
他笑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来……找人,”风歇艰难地答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满天红?”
离岸沉默了许久:“你找他做什么?”
“我有一封信要给他,”风歇从怀中摸了许久,才寻到周云川死前的书信,“我想求他……救我一命。”
“可惜了,我不认识,”离岸又沉默了良久,重新凑近了他,风歇嗅得了一股带了些忧伤的花香气,“不过我可以帮你找找,把信交给我罢,我若寻到了,便告诉你。”
若不是这个人,他连活都活不下来,除了相信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望门古城当中没有常住居民,也不知离岸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在这里住了五六天,每日用餐时间总会有新鲜的饭菜,离岸也不管他跑不跑,有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他跟前。
身上的伤被离岸涂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药膏,竟恢复得极快,如同奇迹一般。不过五六日,风歇便能下床了,只是眼睛依旧看不见东西,只能捂着肩膀摸摸索索地走。
循着隔壁传来的奇怪声音,也不知走到了哪里,风歇突然听见离岸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朝他跑了过来:“你怎么下床了……身上可好了?我昨日瞧过你的眼睛,给你换眼睛的人医术不错,但是路子不通,若寻不到那个满天红,你恐怕还得瞎一阵子。”
“嗯,”风歇任由他扶着,走了两步,在什么东西上坐了下来,突然开口道,“离岸,我是大印人……是大印承阳皇太子,风歇,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我猜得出你是谁,”离岸在他面前蹲下,笑眯眯地回道,“你既然说了,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殿下?承阳?你今日找我,肯定有事罢……”
“我不想去寻满天红了,我……想请你送我回到宗州去,我出来得太久,必须要回去了。”风歇低低地说道。
“那你的眼睛怎么办?还有这张脸……多可惜啊,”离岸一边说着,一边擦拭着手中一把雪亮的刀,面容在刀身的映照之下显得有些狡黠,他喃喃自语道,“我可舍不得你走呢……”
“你说什么?”若风歇此刻能看到,一定不会这么平静,他此刻正坐在一张由森森白骨拼凑起来的椅子上,而他所处的屋子四周,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骨,像是地狱一般阴森可怖,而他浑然未觉,摩挲着袖口,斟酌着说道,“我想了许久……你与我一同走罢,望门古城离西野不远,倘若阿洛斯·殇允想要找你,容易得很……你跟我回去,我有旧部,可以差人保护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不会让你被他捉去祭天,也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离岸突然攥紧了手里的刀,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离开家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风歇认真地回答,“但是你家乡的人对你毫无善意,留恋它又有何用?你随我去大印,再不会有人说你是灾星了……”
“哈哈哈,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西野全族的罪人,不杀我他们不会罢休的,”离岸觉得很好笑,他用一种半真半假的语气慢慢地说,“你带我回去,若让伏伽殇允知道了,别说复国,你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
风歇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你孤身一人在此,必死无疑,跟着我,还有些生的希望……伏伽·阿洛斯,任凭从前还是现在,难道我还会怕他不成?”
离岸皱着眉盯着年轻落魄的太子,良久没有说话。
眼睛中有些酸涩,风歇看不见,只能紧皱着眉,等待着他的回答。见他良久不说话,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不图你什么东西,也不会拿你做西野人的筹码,等你安全了,随便你去,去过你任何想过的、自由的生活。”
离岸的眉皱得更紧了,他死死盯着风歇,像是想要在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样。风歇浑然未觉,甚至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露出个友善的微笑:“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也很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可惜……”
真是个有趣的人。
离岸这样想着,颇为感兴趣地勾起了唇角,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伸出一双冰凉的手,缓缓地摸上了他的脸。
风歇蹙眉问道:“你……”
“你想看见我长什么样子,我成全你,”离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冰凉冰凉,“因为……不好意思骗了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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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休洗红
周兰木猛地惊醒。
冰凉的汗水从额间顺着流下来,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朦胧的薄纱,他扶着额咳了两声,有人便在帐外道:“陛下,萧大人求见。”
虽没有正式登基,但金庭宫之变后天下皆知他掌了国玺,又有风露出来表明了他从前的太子身份,宫中诸人皆是把他视作至尊看待的。
周兰木哑声道:“请他进来罢。”
他拢着头发拨开了帘子,伸手一摸,却错愕地发现他摸到了一手的血。
想必是方才咳出来的。
周兰木苦笑一声,寻了块帕子,坐下仔细地为自己擦拭干净了,他刚擦尽最后一滴血,萧颐风便进了门,也不敢抬头,恭敬地跪下请安:“陛下万安。”
周兰木把手中染血的帕子往袖口一藏,道:“起来罢。”
萧颐风直起了身子,却并不起身,只道:“陛下,小楚将军……去之前,曾经叫我去见了他一面。”
“嗯,”周兰木没有抬眼,“我知道了,然后呢。”
他在这些旧人面前从不自称为朕。
萧颐风觑着他的神色,道:“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这几日我照他说的把东西都取来献给陛下,兄弟一场十余年……我没法拒绝。”
周兰木没说话,于是萧颐风便颤着手把怀中的东西取了,一一说给他看:“这……这是当年秦木仿照您的字迹给他写的信,他一直收着没敢丢了,要不是有这几封信,他绝对不会抛弃您在狱中自己去娶妻。这……这是戚琳大小姐寄回来的和离书,她早有中意之人,连楚韶的手指头都没碰过,还谢了把她放出中阳去的恩情……”
“当年您右肩的伤,全是戚琅撺掇的一派胡言,他说他写在密室的匣子中,我没有寻到……定风之乱后他本欲自尽,只是……只是大仇未报不敢如此,不得不忍气吞声地为戚琅和卫叔卿办事,但他早存死志,陛下!”他的言语有点发抖,“我这些年一直怨他恨他,以为他没有机会让我报您的恩,可看了这些,我也觉得不忍苛责。他年少不知事,害您如此,的确该死,您赐死了他,但这些事情,我觉得您一定要知道……”
周兰木抬起眼来,淡淡地打断了他:“他寻你去,不是为了让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罢。”
萧颐风一怔,听得对方继续道:“让我猜猜,他是要你把这些东西都寻出来,一把火烧了,这辈子也不要让我瞧见,对不对?”
萧颐风睁大眼睛:“此事……”
“唉,他想做什么,我难道还会不知道吗?”周兰木起身,背对着他把染了血的手帕放在蜡烛上,徐徐烧着,“你我三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中间你走了许久,我没怪过你,你没怨过我,该是旧友,不必拘礼。”
萧颐风跪在地上,盯着他的衣角,良久才震惊道:“难道你……早就知道?旁人或许不知,你二人的感情,我却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你何苦一定要赐死他?赐死了他,不是折磨自己么?”
周兰木还没答话,便听见殿外有侍卫来报,说方太医来了,有急事相告。
萧颐风感觉对方的手在自己的头顶上摸了摸,就像少时一般,随后他听见一声叹息:“西北战事告急,马革裹尸者比比皆是……战争太残忍,颐风,你回去罢。”
萧颐风从殿内出来时还有些怔然的不清醒,方和与他擦肩而过,平素二人还会互相行礼,这次方和竟顾不得,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随后他听见方和的声音:“陛下,我寻到沧海月生的解法了!”
有清脆的碎裂之声自殿内传来,萧颐风猛地抬起头,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他僵硬着抬头看了看,有归雁划过灰暗的天空。
*
楚韶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冷了。
为什么没有死?
他僵硬着支起身子,觉得自己的喉咙哑得生痛,马车对面一个红衣身影,正托腮静静地看着他:“你醒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楚韶盯着他,艰难地说,随后又像是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发疯一样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满天红靠在马车壁上没动,只简单道:“已经过了东相,再有四日的功夫,应该就能到入云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