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城?”楚韶重复道。
“入云不是你的故乡么?”满天红淡淡地道,“从此以后,你便在东十二岛上寻个地方,砍柴织布,娶妻生子,人世的一切,便与你没关系了。”
楚韶用了好久才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想明白之后,他却突然发疯一般跳了起来,想要直接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满天红诧异地一把拽回了他:“你发什么疯?”
楚韶泪流满面地抓着他的手,嘶吼道:“我为什么没死!我为什么没死!”
“你就这么想死?”满天红道,“活着不好么?”
“你不明白……”楚韶晃着他的手,想要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掰下去,他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话都说得很是艰难,“我为什么没有死?他若是……他若是不赐死我,也不留我在身边,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满天红皱着眉:“什么可能?”
楚韶感觉自己面前一团混乱的光影,让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在昏过去之间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知道……他活不了几天了……”
尾音轻飘飘地散在了空气里。
*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寻到我,你就活不了几天了。”
离岸坐在他床边,一边埋怨一边道:“谁像你这么傻,说自己来西境寻我真自己来,我如果把你杀了,谁给你收尸?”
风歇蒙着眼睛躺在床上,迷茫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离岸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如果不是你走运,你现在早成一具尸体了,周云川没告诉你,我平生最喜欢杀人吗?”
风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杀的那些人,是当初说你被神遗弃,逼死你母亲的那些人吗?”
离岸一怔,随后认真地转过身来,问他:“你们重华族人,都这么聪明吗?聪明得一点情面都不给人留,你怎么不说我是个杀人狂魔?”
风歇却道:“都,你从前还遇见过谁?”
离岸道:“不知道是谁,我在望门古城住了好多好多年了,当年我逃出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当兵打仗的,救了我一命,可惜他不久就死了。我一直在宗州这边转悠,想找找那人有没有后嗣,但是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着。”
风歇勉力苦笑了一声:“来打西野和北部,是玄剑大营的兵,若我有机会回中阳,便替你去找一找。”
离岸柔情蜜意地“嗯”了一声,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小殿下,你这张脸算是毁了,周云川写信让我替你换个模样,你想变成什么样子?”
风歇有些不习惯,避开了他的碰触:“只要和从前不一样就好。”
“你从前的脸长得真的挺好看的,”离岸歪着头,一边打量一边评价,“就是看着太冷了些,像你现在这样,又显得太纯情了,哈,殿下,你不会还没娶过妻罢?”
风歇一瞬间似乎被什么东西戳着了一样,脸迅速地白了下去,却没有吭声。离岸瞧着他的样子,突然道:“你这个人啊,怎么这样啊,美貌是天赐的,要好好利用知不知道?我说一句话就能戳你的软肋,你此后去复国,岂不是人人都能来戳你一刀?”
风歇哑着声道:“是。”
离岸继续道:“你学学周云川罢,天天笑嘻嘻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人,若不是拼死为了护你,想必谁都算计不了他。”
“我会变成那个样子的,”风歇打断他,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变成那个样子,你要告诉我,他平素是什么样子。”
离岸道:“好啊,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缺点,要不是看了他的信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必须要死……”
风歇一怔:“为什么?”
“你这样说话好像一个小傻瓜,”离岸笑道,又拍了拍他的脸,“他不全是为了护你,必须要死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要护他的心上人啊……”
风歇脸一白,当时他意识极度不清醒,根本记不清到底有谁去救了他。离岸似乎也不想多说,只道:“他的心上人不是你,所以你真的不必愧疚。”
风歇艰难地道:“是我对不起他们,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为他们报仇。”
“这样就对了嘛,”离岸道,他两只手都摸上了他的脸,“唔……整骨一术,我倒是熟练,我昔年常常变幻容貌,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他在耳边喋喋不休,风歇却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他沉沉地闭着眼,感觉到面上传来一阵尖锐疼痛。
过往的一切,便如朝雾般散去了。
……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作者有话要说: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李贺《休洗红》
忘了定时了,罪过罪过
第89章 休洗红
楚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榻上。
满天红坐在他榻前不远的地方,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见他醒来便眨了眨眼睛,戏谑道:“小楚将军现在真是柔弱啊,好好说着话都能昏过去……”
楚韶揉了揉眼睛,四处打量一圈,哑声问:“我们……在哪儿?”
满天红冲他一笑,刚想回答,却突然面色一变,楚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突然一跃而起,离开了原本坐着的地方。
一道剑气袭来,将他原本坐的花梨木椅劈了个粉碎。
楚韶下意识摸到了手边的剑,刚想起身,却觉得自己前胸处一阵闷闷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栽了回去,一片烟雾之后,他看见窗沿上出现了一个黑衣人。
此时正是夜间,夜空漆黑如墨,连点星子都没有,满天红站在他床前,捂着胸口抱怨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那黑衣人似乎与他是旧识,蹲在窗棂上柔柔地回了一句:“想你了,想来见见你。”
满天红眯着眼睛,突然反身拿过了楚韶手边的剑,一剑朝他刺了过去。那黑衣人气定神闲地侧身闪过了,与他简单过了几招之后,伸手拈住了他的剑尖:“你闯了平王的七十二关,受那么重的伤,哪有力气和我动手?话说回来,你就是为了救这小子才出来的?”
满天红笑吟吟地柔声答道:“关你屁事。”
黑衣人便从窗户上跳了下来,缓缓地朝两人走过来:“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的话,我还找不到他到底在哪儿呢。”
满天红挑眉问:“谁让你来的?”
黑衣人道:“自然是主人让我来的,主人让我查查他死了没有,我跟了你一路,没想到真的有意外收获……怎么,如今你还是要保他么,你可打不过我呀。”
满天红侧头看了楚韶一眼,突然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却回头对黑衣人道:“我在荒阳城待了这么多年,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主人是谁,我就把床上躺的小楚将军送给你,如何?”
黑衣人假笑道:“我难道还需要你送给我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弯刀,满天红侧身飞掠,撤剑之后将冰冷长剑逼近了他的脖子,黑衣人毫不畏惧,出手如电,刀锋悍然从满天红面前拂过,满天红下手也不含糊,眼疾手快地一剑往他肩上砍去。
纵然躲得快,那剑仍然在他的肩上砍出了一道浅浅伤口,黑衣人闷哼一声,侧身从他身前避过,举刀再攻。满天红没有想到他当真如此不要命,略微稳下心神,接下了他那一刀。
此人是夜蜉蝣的首领,素日里很少动手,但早年刀法精妙,又练就了一身不要命的狠劲,一刀便震得满天红的长剑嗡嗡作响。
满天红硬生生地用剑势扛着他的刀,长剑抵着刀身转了好几圈,黑衣人肩膀上的伤被他逼得又撕裂了些许,鲜血飞溅。
“算计我……”黑衣人退后了一步,一个翻身跃到了满天红的正对面,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肩膀上的伤,狠狠地说道,“那就……去死罢。”
满天红飞快地上前去,但仍没来得及阻止他,黑衣人单手持刀,另一手放在唇边,吹了个音调古怪、难听至极的口哨。
“喂,快走!”满天红一把抓住楚韶的领口,往门口掠去。当初周兰木“赐死”的药让他昏睡了太久,此刻手脚瘫软,很难跟人动手。
黑衣人紧跟了上来,伸手便抓,楚韶还没来得及反应,满天红便转过了身,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当胸。
但不知是何缘故,这一脚竟然没给那黑衣人带来什么伤害,他宛如恶鬼一般一把抓住了满天红的脚腕,硬生生地把他拽向了自己:“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手劲大到似乎要把他的腕骨扯断,楚韶甚至听到了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满天红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门框,另一只手催动内力在楚韶后背拍了一掌:“走啊!”
这一掌不轻不重,却正好把他推出了门外,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地关上了。黑衣人扯着他重重地掼在地上,想要继续追,他却用身子做阻挡,死死挡在了门前。
黑衣人气结,伸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城主,我倒看不出来,你对这小白脸竟然这么痴情。”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阵收紧,满天红浑身发抖,被他掐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面上却惯常地带着笑:“哪有……对你痴情啊……死也要……死也要拉着你……”
“什么?”黑衣人心下一跳,满天红左手却从衣袖当中伸了出来,扬了不知是什么的一把白色粉末在空气当中。
黑衣人脸色大变,手一松,便往后退了几步,房门却在同时被破开了。楚韶一剑横劈,把房门从正中拦腰砍断,一把拎过满天红,转身便掠了出去。
“你方才扔的是什么,他会不会很快追上来?”满天红断了一只脚,脚程不太快,楚韶皱着眉问道。
“他肯定很快就会追上来……”满天红白皙的脖颈之间一圈青紫的伤痕,他还没有缓过气来,“我扔的是……面粉,哈哈哈,随身带着御敌用。”
楚韶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为何推我出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别说了,留着点力气逃命吧,”满天红有气无力地捂住他的嘴,“这人是……南疆夜蜉蝣的首领林决,刚刚吹的是夜蜉蝣的召唤令,附近的人肯定很快便会追上来了……别往右边走,我来这里之前看过,右边是城门,城门附近……肯定埋伏了许多他们的人,我如今有伤在身,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往左边……左边去,左边有条河……”
楚韶听了他的话往左边去,却迟疑道:“河边有你的人?”
“没有,只能赌一把了,”满天红冲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如果天命不佑,能和你死在一块儿,我也是十二分愿意的。”
楚韶皱着眉,越来越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我与你素昧平生,值得你不顾性命来救?”
满天红朝他翻了个白眼:“少自恋了,若不是……他对我有恩,谁愿意救你,等安全了我再告诉你,快走!”
楚韶抱着满天红一路往河边去,路途当中听到召唤令冲上来的黑衣人数不胜数,满天红虽然还有自卫能力,但二人依旧打得十分吃力,浑身都挂了彩。
楚韶受的伤倒是算不得很重,只是体力有些不支,满天红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身红衣在夜色下艳丽无比,分不清是红色还是血色。
“小楚,”二人一步一步地后退,一路被逼到了河边上,身后林决已经追了上来,满天红突然抓住了楚韶胸口的衣服,近似耳语地说,“你听着……”
“别退了,”林决面色很差地狞笑道,“再往后一步,都不用我动手了。城主多年前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这一日?”
“阿决这么多年以来,一点长进都没有,”满天红喘着气回答道,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楚韶连忙抱住他坐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一步步往前走的林决,“当年被我一把沙子吓成那样,今天又被一把面粉吓成这样,哈哈哈……”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快要死了。”林决并不生气,他摸着手中的刀,“你在荒阳城中对我做过什么事,我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天都在想到底怎样才能把你千刀万剐……”
他的眼睛在刀光之下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如今,终于让我等到了。”
满天红却并不继续和他说话,他把头凑近楚韶耳边,看起来是一个旖旎的姿势:“听着……待会他一分神,我便立刻跳下去……我跳下去之后你便跟来,一定要抓住我,听见没有?”
“告别的话说完了吗?”林决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说道,“今日,我便送你们二人做一对黄泉路上的苦命鸳鸯,也算是满足你的夙愿了。”
“阿决,你可还记得你刚闯完七十二关后什么样子?”满天红吃力地转头看向他,突然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浑身都是血,可吓人极了……你是荒阳城中唯一一个闯到第七十一关失败的人,受伤受得最重,差点就死在荒阳城门口……”
“你说这些干什么?”林决打断了他,冷道,“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活命的时间吗?”
周围的其余黑衣人已经拉起了白羽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放箭,届时即使是跳河也难逃万箭穿心的命运。
满天红浑然不觉,他捂着胸口,又咳了一口血:“我告诉戚楚,你或许会比闯过了七十二关的那些人更适合做夜蜉蝣的首领……他却不信,为此我把你丢进荒阳城百鬼当中、让你过得生不如死,直到有一天戚楚终于松口,许你和那群人一起进了蜉蝣鬼窟……你能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