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元二十一年?倾元二十一年你才十八岁,玄剑大营刚刚开始推行湛泸军令……”方子瑜看了他一眼,思索道,“你领兵出征,收复了西境十二城。”
“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沈琥珀输了岁裕关一战,宗州十二城在西野人手中落了六个月之久。”楚韶沉思道,“四公子是在宗州长大的,难道那一年他见过我?”
方子瑜为他倒了茶,闻言轻轻道了一句:“那一年……十二城哪有人没见过你?若不是第二年定风之乱后苛捐重税,他们本想在宗州为你立一座塑像……”
言罢两人都是默然,半晌楚韶才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罢了罢了,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我已不是英雄啦,那塑像若留到今日,定会让我无地自容的。”
第10章 朝中措
转眼过了七八天,听闻金明镜终于能下床了,只是身子还不太好,饶是如此,他还是急匆匆地选了日子,要将金夫人的遗体早日下葬。
就在下葬前两日的夜里,楚韶刚晃荡了一天回府,便又被周兰木扯着出了门,说要去金明镜府中拜访一番。
楚韶瞧着他,没好气地道:“今日是下葬前两日,金府正是既夕哭的时辰,哪有空接待你。”
“是好事啊,”周兰木面不改色地赞道,“他们哭他们的,咱们去取点咱们的东西,正好两不相干。”
楚韶一听即刻便不走了:“你又要去偷东西?人家忙着哭奠,你去偷东西,是不是忒缺德了点?”
周兰木道:“如若金夫人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稀里糊涂地下了葬,才更缺德。我虽方式不妥,但总比在灵堂假惺惺地掉眼泪好多了。”
“那你这次要偷什么?”楚韶白了他一眼,“金府里有什么东西可偷?”
“这次我和你一起进去,”周兰木答道,“咱们一同去金夫人住的后园去看看,这些日子我左右思量,总觉得应该还有些东西没被发现……”
“你要和我一起进去?”楚韶有些惊讶,冲他挑了挑眉毛,“你会翻墙么,难不成要我驮你进去?”
周兰木却别了头去,再不答他的话了。两人蹑手蹑脚地从金府后墙跟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楚韶寻了块大些的石头,借力轻巧地跃进了府内,刚想回头看看,却见周兰木也已跟着他跃了进来,白衣翩然落地轻巧,连点声响儿都没发出来。
这轻功……绝对是能让人赞叹的程度。
甚至比起他来还要好一些。
楚韶早年一直混迹演武场,刀枪棍棒都耍得虎虎生威,后来学了长剑,也能学到令人惊叹的地步,只有轻功这东西疏于练习,全靠实践,见他熟练自然惊异:“你会轻功?”
周兰木一脸无辜:“我没说过我不会罢?”
楚韶气结:“那那日夜晚你为何不自己去?若不是我落地时重了一些,也不会引来那么多人,追得你我一夜未眠了。”
周兰木坦然地答道:“唔,那日头痛,精神状态不佳,不宜翻墙。”
楚韶:“你简直是一派胡……”
周兰木眨了眨眼睛,飞快地打断了他:“我从典刑寺出来,受了重伤,躺在床上养了一整个夏天和半个秋天,如今能够翻墙多亏了方太医妙手回春,时不时头痛脚痛不是十分正常的事么——还是将军嫌了我在将军府寄居这么久,想让我趁早回去?”
楚韶终于发现了,千万不要试图和这个人讲道理。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别过了头,惜字如金地道:“绝无此意。”
周兰木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趁着夜色摸黑沿着墙角走了几步,绕过恸哭声四起的灵堂,才到了平日里女眷与仆役所居的后园。楚韶刚要直直地往后园的主屋去,便被周兰木一把扯了回来。
“先到这边来。”周兰木冲他招呼道。
楚韶不知所以,跟着他进了右手侧的一排低矮竹屋,这竹屋瞧着有些简陋,想必是平日里给下人住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先去寻那侍卫住的地方,”周兰木蹲在竹屋窗下,往里瞄了一眼,瞧着有光,便将声音又放低了些,“若猜测没错,金明镜对他感情不一般的话,他定然有一间单独的房间。”
楚韶在他身后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直接住在金明镜房里?”
“因为那日我在门外与那群金府下人闲谈,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周兰木回头,在黑暗中冲他一笑,“金府下人都说他古道热肠,是众人的大哥,若是住在金明镜房里,哪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可若是没有单独的房间,进进出出,岂不会被旁人瞧得清楚么?”
楚韶跟着他沿着那排竹屋往里走,果然见在这排竹屋尽头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屋门锁着,屋内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空气里扬着一片灰尘,楚韶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不舒服,周兰木倒是不疑有他,上前去轻轻地在门锁上抬手一敲,门锁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咔哒”,便掉在了地上。
楚韶震惊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是用内力震断的。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周兰木便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冲他道:“当年练习撬人门锁练了许久呢,将军看这一手怎么样?”
楚韶不想和他说话,只推着他进了屋。
屋中没有点灯,今夜月色不好,即使有窗也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楚韶迟疑地站了一会,听见周兰木在屋内摸摸索索地走了几步,突然点亮了一根蜡烛:“我最是怕黑了,还是点根蜡烛的好。”
“你从哪里找来的蜡烛?”楚韶见他举着蜡烛往床头走,不禁问道,“方才屋里黑漆漆的,难为你看得清楚。”
周兰木却也没答他的话,俯身在床头仔细摸索了一会儿,楚韶见他找得仔细,不禁接过了他手中的蜡烛,举在一旁为他照明:“你在找什么?”
“毒药,”周兰木低声答道,“看这里的灰尘和刚才的门锁便知,那侍卫消失之后金明镜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地方,若是仔细些,我们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东西。”
楚韶见他在床铺上找得仔细,不禁伸了手,在枕头处仔细地摸了摸,也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突然“撕拉”一声扯开了枕头,荞麦粒壳倾泻而出,借着蜡烛的光,周兰木瞧见了一堆被绸子紧紧裹了的东西,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头儿,瞧着也像是簪子的样子。
“我只想到他会把这些藏在近身处,却不知道在枕头里。”周兰木取了那绸子,上手解开,“将军怎么知道在这里的?”
“你不是说过这侍卫是从军之人么?”楚韶挑了挑眉,答道,“我从前在下军营混过一段时间,深知他们习性,从前那群小兵藏军中违禁之物时,都这般藏在自己的枕头里,拿针线细细缝了,来搜都搜不到在哪里。”
“当真是个好办法,”周兰木顺口称赞了一句,瞧见那绸子包裹的东西后却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呀,这倒有点意思。”
楚韶凑近了去看,只见绸子内裹了两根同朝中井中捞上来、同小倌头顶上带着的一模一样的金簪子,除却那两根金簪子外,还有一个小纸包。
“是砒|霜。”周兰木低头嗅了嗅,说道,“小心别动!这簪子尖端也抹了毒,怪不得用绸子缠的这样紧,只露个尖儿出来——若是有人在榻上睡着了,只消摸出这簪子来,往人脖子上一扎……”
他没有说完,只是蹙了眉:“不过这簪子上的毒药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还是要带回去请大夫看看……”
楚韶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突兀地将周兰木横臂一揽,带着他一同滚到了床榻另一侧的下面,同时眼疾手快地吹灭了蜡烛。
只听竹木所制的门“咯吱”一声开了,似乎有人举着蜡烛走了进来。
二人在黑暗中屏气凝神,听得那脚步声逐渐逼近了,却只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很害怕似的:“什……什么人,我方才在窗前看见你们了,出来罢!”
第11章 朝中措
楚韶听得这声音,略微放了心,低声冲周兰木道:“来人不会武功。”
周兰木侧过头去看,他似乎不喜欢好好束发,私下里出行都是半束的时候多。楚韶离他太近,一侧头就能嗅到他发间沉静的兰花香气,恰好周兰木抬了眼,眼睑红痣鲜艳如血滴,美人在前,即使是昏暗的房间当中,也是活色生香。
楚韶的喉咙不自觉紧了紧。
他正径自胡思乱想,周兰木便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敲,随后竟直接站了起来!
楚韶一惊,下意识地在他脚下一滚,迅疾地一把擒住了来人的喉咙,在他耳边低沉地警告了一句:“别出声。”
来人胆子似乎极小,被他这样一擒一掐,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手里的蜡烛:“大……大侠饶命!”
周兰木拍了拍袖角的灰尘,慢条斯理地从床后走了出来,十分亲切地冲来人道:“大半夜的,不知小哥来此处做什么?”
他恶人先告状,这语气仿佛是别人闯了他的房间一般。那小哥两条腿抖得像筛糠一般,半晌才道:“我……我只是听见动静,进来看看……”
楚韶手一紧,朝着周兰木递了个眼神,他本想将此人打昏了了事,不料那人却大着胆子,哆哆嗦嗦地开了口:“大……大侠,你们可是来调查我……我大哥失踪一事的?”
周兰木有些讶异,抬手示意他先不要动手:“是啊,你可知道什么关于此事的线索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楚韶也缓缓地松了手,那人“噗通”一声在二人面下跪下,他似乎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大大大人……小的名叫王黑狗,是金府里看看看看牲畜的,平日里受了大哥不少接济……如今大哥一条狗还养在我那儿呢,可可可可可可惜……”
“啊,小黑,”周兰木见他穿的是黑衣服,便接了话问道,“你大哥……的狗,怎么养在你那儿?”
“我也不知道,大哥自带回这条狗一直养在我我我我房里,老爷都不知道他养了狗呢。”王黑狗照实答道。
“这样……”周兰木垂眸思索了一会,突然又道,“如今你大哥生死未卜,我与这位……这位大人怀疑与你家夫人的死有关,不知你可否方便,引我二人到你夫人房中去瞧瞧?”
“啊……这个这个,应该是方便的,”王黑狗点头如捣蒜,“我与守着夫人那儿的翠桃关系不错,知道她平时把……把钥匙藏在哪儿,今天她不在,应该也去给夫人哭丧了。今天后园里没什么人,两……两位大人随我来罢。”
两人随他从竹屋边一条偏僻的小道往后园中央走去,周兰木在一点光线都没有的地方似乎有些看不清楚,一手扯了楚韶的袖子,隔着丝滑的绸缎,楚韶似乎觉得他在发抖:“你怕黑?”
周兰木没吭声,就在楚韶以为他不会开口、或者会开口嘲讽他两句的时候,却又突兀地说道:“从前……遇见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瞎了一段时间,所以这种时候可能会有些失态。”
他声音也与平时不太一样,带了几分湿漉漉的鼻音:“见笑了。”
他刚说完这一句,楚韶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猛地停下了脚步,前边的王黑狗见二人不走,便举着蜡烛回过头来:“大大大大大人,就快到了。”
借着蜡烛的光亮,楚韶看清了周兰木的脸,才慢慢回过神来,周兰木凑近了些,冲他一挑眉:“小楚将军,这是怎么了?”
“方才一瞬间,竟生出些错觉来,”楚韶没看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道,“你的声音,有些像我的故人。”
周兰木宽大衣袍下的手猛地一颤。
面上却露出个笑来:“故人,是你爱慕之人么,怎么提起来叫你这般忧思辗转?”
“是我的亡妻。”楚韶微微抬了头,一字一句地认真答道。
“亡妻?”黑暗当中,他看不见周兰木的表情,只听见他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言语也很轻,“将军从前被赐国婚,谁不知晓……虽说婚事未成,戚大小姐离了中阳一去不归,但想来是尚在人世,怎地就成了亡妻?”
“我并未与戚大小姐成亲,”楚韶低着头,面上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亡妻自然也不是她……我曾遇见一有情之人,虽未正式结亲,可我在心里,一直把他当作我的夫人看待。”
周兰木微微攥紧了衣袖,晚秋天气凉得很,耳边还能听见竹林萧瑟的响声,风从衣袍灌进来,他突然觉得有点冷,话语亦被冻得哆嗦:“哦……我几乎为将军补出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来了,将军与那女子两情相悦,无奈世事难料,这女子要么沦为了你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要么为了你化成了一缕芳魂……将军风流之名天下皆知,能让你牵挂的,必然是死去的人,只有死去的人,才完美无瑕,是不是?”
楚韶这次也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小黑示意二人弓腰躲在一处,他独自跑到前门偷钥匙之后,才再次恢复了从前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罢了罢了,提这些做什么?我呢,也不过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会把他摆出来伤心一番罢了,这天底下这么多人,也不必为一个死人挂怀,四公子说是不是?”
周兰木惜字如金地回:“是么?”
“这故事四公子猜得八九不离十,闲暇时候我也常把这故事拿出来说给姑娘听呢,毕竟四公子不觉得——”楚韶歪着身子凑近了些,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刻意用一种暧昧语调缠绵道,“有故事的浪子,总比没有故事的招人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