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嘴欠,公子就当我又在嚼蛆。”
采墨面上嬉笑,薛南羽却没有理他,只恹恹躺着、神色阴霾。他居然不是真厌恶子岸,他居然对他似乎好像仿佛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这念头让他觉得自己身上染了泥,瞬间只觉糟糕透了。
那个人可有个“师兄”呀……
长公子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大干不忌男风,他依稀记得朝野传闻,当今陛下与武摄政王就是有那么一腿的。可不忌归不忌,他堂堂正正薛子扬,怎可能对一个心中已有他人的多说什么呢?
心中烦闷,薛南羽闭上了眼睛。采墨不知他二人间的那些隐秘,见此情景只暗暗着急。好在忽然门外有轻叩之声,采墨连忙出去。他在外面与什么人说了一会话,重又进屋,神神秘秘地道。
“公子猜猜外面来的是谁?”
“谁?”
“是陆镜。”采墨笑嘻嘻。
“……”
薛南羽没有理睬。采墨对他瞅一眼,嬉笑着又道。
“公子要不要唤他进来?他对我不停的问,着实地记挂公子。”
“不。”
薛南羽打断采墨,蹙一蹙眉,又不住声地咳起来。采墨叹一口气,只得转身要告诉陆镜。门却呀的一声被推开,是陆镜走了进来。
随他的推门照进来一道光,薛南羽不由捂住了眼。一阵轻而快的脚步后,有一只手试探薛南羽的额头,陆镜的声音在一旁道。
“不是说好些了么?怎么仍咳这样厉害?”
他触碰的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惊着手下的人似的。接着那只手往下,划到长公子的心口轻轻一点:“归元。”
薛南羽只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渗入自己身体,心中的烦闷躁郁之感顿时减轻了。他诧异地睁眼,看到一缕微光正从陆镜指下逸出来,不由发问。
“这是什么?”
“归元术。”陆镜收起那缕光,低声问:“现在你可觉得好些?”
他眼中满是忧虑,薛南羽移开了目光:“我没妨碍。你今天怎么了,看起来烦恼重重的……是有什么心事?”
他虽没看陆镜,但语气温和平缓,是大改平常冰冷厌弃的姿态了。
陆镜在他榻边坐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这几日都没照镜子吧?你现在憔悴至极,我不放心。”
薛南羽垂着眼眸。
“我憔悴与否,与你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陆镜深吸口气,终于把话说出来:“因为我心悦你、喜爱你,看你如此,我比自己挨了刀还难受。”
这话让围观的采墨心花怒放,几乎就要当场鼓掌。薛南羽也蓦然瞪大眼,怔怔地只朝陆镜看。他张张嘴想说什么,眼角一瞥采墨还在,便又垂下了眸。
陆镜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对采墨说道:“墨小郎君,我有话与公子说,请暂且回避。”
采墨哪能不成全他们,连连答应地笑着走了,还啪一声把门牢牢关上。这让薛南羽有些尴尬。他把头转过去,故作平淡地道:“子岸,这样玩笑,你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玩笑。”陆镜牵起他的手,握于唇边轻吻一下:“我说的字字真心。”
“……那你的师兄?”
“没有其他师兄。我唯一恋慕的,是你。”
陆镜沉声说着。他紧紧握着他手,像是要温暖他,又像是害怕失去他似的。薛南羽想了一想,缓缓又道。
“我不明白。”
他望向陆镜:“我与你不过初识,我在何处是你师兄?”
“你别问啦。”陆镜脸色苍白:“这份罪孽让我自己来担。”
“……”
薛南羽转而自言自语。
“那地方与我做过的梦有关?”
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陆镜低头不敢回答,薛南羽只看到他眸中水光闪动。长公子忽然想起那个尖锐的梦境,在梦境中一只火鸟掠过空茫茫的苍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便闭上了眼。他的手在陆镜掌中微微颤抖,陆镜紧紧握住他,静静等候他的宣判。
房中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薛南羽才终于睁开眼来。他终究没把手抽离,只苍凉地望向窗外:“好吧,我不问。还有什么是你能让我知道的?”
陆镜无声地松一口气,放开他,掌心已是冷汗淋漓。
“你今后不可再轻易使用术法啦。”
掌门师尊早说过生魂一旦进入水镜,就绝不能再与镜外的人事再有纠葛。陆镜也问了小书蠹,书蠹回答说薛南羽之所以这次病这样厉害,大半还是因强行使用御灵术的缘故。
“那些术法调集灵力,你现在的身子承受不住。敌人还藏在暗处,你也不可轻易外出。”
薛南羽惊讶地抿一抿唇,眼尾微微红了。陆镜于心不忍地看他,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薛南羽的唇很凉,陆镜生怕惊着了他似的一触即止,轻抚他的面庞低声道。
“从今往后,就让我来做你的掌中剑、身旁盾,好么?”
这突如其来的轻吻和请求让薛南羽有些怔忪,他看了陆镜许久,才哑着声音问。
“你是真心慕我?”
陆镜点一点头。
“做我掌中的剑,身边的盾?”
陆镜轻声答:“不论何地何时。”
薛南羽咬住了唇。他像是悲,又像是喜。他心中霎时转过千百种念头,一贯淡漠冰冷的眸中燃起了火种。他欲言又止,忽然做出个陆镜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动作——
——揽住陆镜的肩膊,深深一吻也烙在陆镜唇上。
第29章
这个吻让陆镜脑中一下炸开,他张口结舌,涨红了脸道。
“子子子……子扬?”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一闪,薛南羽委屈地转过头:“你不愿意?”
“不不,我珍视你爱慕你,我怎可能不愿意?”
陆镜忙把他身子正过来,凝望着他,轻声道。
“是我不敢信这是真的,子扬。”
他已等了盼了太久,却一直都是失望。上霄峰冷淡的薛师兄,建木苞室一直沉睡的子扬,居然主动吻了他。他的喜悦难以言表,他的心中不敢置信,他脑中轰鸣,几乎要疑心这不过是梦境。
但再一看子扬的脸,这张脸离他那么接近,近得他能感到他细细的呼吸。子扬眸中冰湖已化,他的眼中如盛春水。陆镜小心地以鼻尖与他轻触几下,看他没有躲闪、没有厌恶,才才终于欢喜地笑了。
陆镜深深拥抱着他的子扬。他们的心跳相近、呼吸相闻,许久,陆镜才把薛南羽放开。他扶他躺下,理一理他的鬓发,又甜甜蜜蜜一连亲他好几下,这才抚摩着他的额柔声说道。
“好了,你先歇一会吧。”
薛南羽点一点头,神色有些羞赧。陆镜起身平复了一下呼吸,推门出去。走出几步恰见采墨站在外面,看他出来扬一扬眉。
“这就出来了?不再做点什么?”
他笑得格外意味深长,陆镜面红耳赤地错开目光:“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呢?”
看他臊了,采墨捂住嘴眉开眼笑地道:“那就青山不改,来日方长吧。”
侯府发生了微妙变化。
其一是自陆镜与长公子好一番闭门细谈后,长公子下令铲除无忧湖畔的各色藤蔓。
其二是侯府侍从发现,长公子的脾性似乎好了许多。他不再时时刻刻冷一张脸,偶尔也会开心地笑上那么一会。这种时候,子岸多半是和他一起的。
其三是陆镜和长公子突然忙碌起来。他们常一起炮炼择捡各种东西,琐琐碎碎仿佛两个小孩子。只是这种时候子岸会常挨长公子的训,这听起来颇为可怜。譬如说——
“你轻一些儿——”
这是长公子在说话。可终究是阻拦不及,只听陆镜哎呀一声,有什么东西哐的翻了,长公子的声音顿时变得气恼。
“你是在打铁么?笨手笨脚……”
薛南羽不轻不重地在陆镜脑袋上敲一记,满脸懊丧:“一边儿去吧,别再给我添乱啦。”
他叹气,过去收拾陆镜的残局。丹炉中本在炮炼,被陆镜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进去,整个炉盖都被冲开。还好火灭得及时,否则只怕整个炉膛都要炸。
陆镜揉揉脑门,十分委屈:“我是如你所说,只添了一发丝许呀。”
“你添的那个量叫一发丝吗?”薛南羽恨恨的:“那得是一大缕呀!”
“可我看着就是一丝。”陆镜无奈地笑:“或许你说的是垂髫童子之发,我添的是少女浓密之发吧。”
摇摇头,薛南羽往炉里添了他要加的药物,再次燃起火来。他聚精会神看那炉光,陆镜端详了他片刻,过来捏捏他手:“别再守着啦,让这炉子自个儿烧去。”
他的声音温柔,不由分说牵薛南羽来到屋中另一头。那里早摆一张矮榻,上铺厚实的白裘。陆镜拉薛南羽坐下,把他按倒了,抚一抚他的额角笑道。
“我替你看着火,你好好歇一会儿,我给你剥菱角吃。”
长公子轻笑,顺势躺下,懒懒答。
“火光转为亮白色即可封炉,千万别过了。”
说完他半阖着眼看陆镜剥菱。无忧湖盛产红菱,眼下已至霜降,最后一批菱角出水,陆镜洗净了手,用小刀子轻撬着那些坚硬的壳。
他的手指灵巧有力,若遇到那格外鲜嫩的,会直接送到薛南羽嘴边,长公子便含着吃了。这样一连三四个,陆镜再递过去,却不见榻上的人有所反应。他一抬头。
“子扬?”
薛南羽没有回答,他纤长的睫垂着,已是睡着了。
火光映他的侧颜,恰似一幅精细的剪影。他睡着时脸上那些冷淡疏离的神情没啦,长长的睫帘垂着,显出一副乖巧温柔的样子来。
陆镜过去,情不自禁地俯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很甜很软。
带着丝丝草木的清芳。
这淡淡馨香让陆镜心神迷醉,更让他想起了子扬给他的那个吻。原来子扬对他也并非全然冷漠,他也暗暗的在心悦自己。
念及此,陆镜只觉全身都烧起来了,只想抱起子扬,长长吻他,让他绵软地倒自己怀中,再……他眼前蓦然闪过子扬莹白的肩膀。在建木在侯府,他都近身照顾过子扬,子扬的身躯是早已看过的。只是当时的心情是忧愁是哀伤,万不会像现在,无端的生出好些绮念来。
这念头让陆镜有些干渴,也有些难受。他忽然惭愧,只觉自己这份肖想对子扬非常唐突。深吸口气,陆镜按捺住心中欲.望。依旧去剥菱角。子扬眠浅,又一贯偏好清淡果蔬,他得紧着把这些菱米都剥出来。
于是长公子迷迷糊糊醒来时,便觉陆镜在推他,还听他笑:“菱米粥好了,快起来。”
“嗯?”
薛南羽朦朦胧胧应:“端过来不成么?”
于是一阵窸窸窣窣,他嗅到菱米粥的香气近了,陆镜的声音轻笑。
“这般懒,是惯了我伺候?”
薛南羽笑意盎然: “你若不愿,我换别人。”
“可不能换。你若敢换,我便大闹流云郡,把你侯府拆了。”
陆镜攥着他的手腕轻叫,抱起他依偎在自己胸前,蹭一蹭他的面颊,小声警告。
“我醋劲大得很,你不要试。”
薛南羽也低低笑了,依旧阖着眼,柔声说道。
“乖,我不试,你替我端来。”
他的语气极婉转极温和,陆镜心中一漾,端来菱米粥,吹凉了一勺勺喂他。待薛南羽吃完,他忍不住说。
“子扬,刚刚我想……”
他的声音忐忑,薛南羽缓缓睁眼,笑问。
“想什么?”
“……想让你多吃一些。”他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薛南羽不解地再问:“为什么?”
陆镜脸色微红,低下头羞赧不语。薛南羽不明所以,把他推开,笑道。
“已饱足了。我看火去。”
他起身,过去看那丹炉。炉火色如亮银,薛南羽转动炉盖上一枚兽面铜纽,一缕青气自兽口处涌出,落在一片琉璃瓦上。
这是长公子的辨迹之术。他本想使用灵力、须臾而成,但陆镜哪会允许?没奈何,薛南羽只好用炉鼎来炼,足足花了三四天功夫才能辨成。
丹炉内的破甲已成铁水,那是玉钟山上附着陆镜身法来袭击他们、后又被长公子下令搬回侯府验看的。
陆镜凑过来:“如何?”
“与你在寒潭所遭遇的藤萝之术同源,都来自十二年前的客星,民间所谓白鹤居士。”
第30章
果然是他们。
陆镜想起玉钟山上的事:“子扬你在玉钟山上要和我立下赌约,就是想擒白鹤居士?”
“是。”薛南羽点一点头:“他们是乘星槎来的,后来引发流云郡百年来最大的灾异。此后父侯才封锁活死人地,不许人轻易进去。”
接着长公子颇为怨念地朝陆镜看来:“我那一日带你去玉钟山,就是让你去看星槎降临的痕迹的。哪知你婆婆妈妈,引出后面那么些事来……”
陆镜无奈地摸一摸鼻子,听长公子细细讲来。
星槎降临于十二年前。那一夜史官看到有客星进入星野,第二日按星野分度出城去寻,看到玉钟山上大片烧焦痕迹,半道山崖塌下了一半来。此后侯府对玉钟山一带就格外留意,也派了人蹲守,预备着还有客星从此处来。
难怪陆镜去玉钟山取物时很快就被侯府的人发现。接着他听薛南羽又说:“每次客星入境史官都有记载,我亦常观天象、探知星辰的异变。今秋我忽看到有客星来,没几天,影七便来报有个可疑之人到达流云、常常出没于沙雕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