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已想好了,如果薛南羽稍微客气,他一定死皮赖脸地提出“别无他求,只愿在公子身边做一黑衣卫士”,如此他就能留在流云侯府,与子扬朝夕相处,岂不快哉?
没想到薛南羽想了想,睁开眼道。
“叫采墨多领几人,多打些湖水来擦地。”
“……”
你的嫌弃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但薛南羽既有气力嫌弃人,说明他多少也恢复了。陆镜松一口气,悻悻然走出了门。到得门外,没想到采墨已在那里。采墨以一种热切的神情望着陆镜,八卦兮兮地连连追问。
“怎么样怎么样,你与我家公子今天共处一室,可曾发生什么故事?”
“……”
陆镜不由无语。采墨这人有个毛病,惯常异想天开,脑子里常有许多古怪念头。薛南羽的侍从,自然都是颇识几字的,可采墨识得的这几个字却用来大看风月文章,以前在上霄峰时就明里暗里的想把他家公子和陆靖撮合。这种□□的拉郎态度很是让薛南羽把他狠狠责备了几次,可采墨却偏偏不听——薛南羽无法,也就只好当看不见了,反正以他一贯的高冷,陆靖连他一根毛都捞不着,也无所谓采墨做不做妖。
所以哪怕到水镜中,这里的采墨也有同样的毛病么?
面色一沉,陆镜忙正色说道:“墨小郎君,我虽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乘人之危。长公子今天正病着,我怎么会趁他意识不清,对他行什么图谋不轨的故事呢?”
采墨的神情像看白痴一样:“陆公子,你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但今天在里面意识不清呼呼大睡了一整日的那个人,明明是陆公子你呀。啧,旁人是好好的问你,你却生出一堆奇怪念头,这可真是我家公子说的那样,叫什么‘有所思’了。”
这话怼得陆镜闹了个大红脸。采墨看他一脸的尬,忽然笑了。
“你今天一直愁眉苦脸,现在终是把心放下了——原来你是这样在意我家公子呀!”
陆镜的脸色通红,还在掩饰。
“我到流云郡后屡次对长公子失礼,心中很过意不去。今天得以略尽绵薄,所以放下了心。”
这番话说完,陆镜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意兴阑珊地笑笑。
“墨小郎君,换一桩事取笑吧。长公子烦我呢,刚刚我出门前他还说,让你领人把屋里我呆过的地方好好擦洗,莫要脏了他的地。”
采墨咕的忍住笑:“我家公子真这么说?”
陆镜翻了个白眼:“意思上差不离。”
他满满的委屈,采墨又笑了。
“你说我家公子烦极了你。可怎么我中途进屋子去,公子却对我说自己认错了人、错怪了你呢?”
“什么,你中途进过屋子去?”陆镜惊了,急忙发问:“你家公子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他果真说他错怪了人?”
他太在乎子扬对他的看法了。他冒险进入水镜是为了修复建木,修复建木终究是为了子扬。而在进入水镜后他始终存着个妄念,若是能再稍微亲近亲近子扬,那他即便是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看他紧张期待的神情,采墨噗的笑了。
“我当时进屋去瞧公子,看到公子已醒,你还死死抓着他不放。公子让我们先别惊动你,问我究竟出了何事,你为何会到这里来,我都一一对公子说了。”
采墨絮絮地说当时的情景:“公子知道了这一番前因后果,说你虽然言行举止鲁莽,处事相貌可憎,但能不计前嫌的施以援手,可见本性不坏。梦寐之事终是虚妄,他无意再存执念,今后都不会再寻那个梦里人了。你从异乡到流云郡不易,若有什么需侯府帮忙的尽管直说,我们诸事都会行便利的。”
“……”
听听,听听——“言行举止鲁莽,处事相貌可憎”,这真是薛师兄会说的话呀,哪怕说他“本性不坏”,还是嫌弃透顶。并且他所说的“放下执念,不再寻找”又是什么意思?
陆镜忽有些失落,想想还是笑了:“多谢长公子宽宏,我到流云郡本为寻药而来,若有什么需侯府助力的,自会过来相商;也请小郎君替我多多谢过公子。”
他向采墨致谢,然后告辞去了。当他转过去后,采墨一直戏谑的神色收起,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陆镜渐渐走出侯府,转身行至薛南羽房中:“公子。”
房中昏暗,薛南羽并未吩咐人点灯。而以他两年来的性情,屋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怎样?”
薛南羽的声音淡淡的。采墨低下了头:“他答应了。他说今后若有事情,便会过来商议。”
长公子静静的没有说话。采墨等了一等,大着胆子又说:“公子,这陆镜不过是个破落游侠,公子若想留他,为何不直接下令呢?”
黑暗中的长公子哼笑一声:“你又不是没随我出去过。咱府里的人哪能拿得下他?我但凡稍微透露出那么一点苗头,就会把他吓跑啦。”
“那……”采墨犹豫了好一会,这才又说:“那陆镜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公子千方百计的,一定要把他拿下或留住呢?”
“千方百计?你这词儿用得也太难听。”薛南羽不满的嘟囔,没好气地说道:“那就是个虚情假意、再混账再可恶不过的人。”
虚情假意,混账可恶?采墨在心中不由笑了。若他真的可恶,为何你还要如此费心迂回呀?
但这话采墨可不敢给他家公子说,否则他家公子一定会大大的发脾气。采墨只能架起梯子让他往下爬:“可公子一呼即应,这陆镜看来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并且他留下的这些东西——”
“收起你的话。”
薛南羽忽然打断他,声音变得冷漠:“唤他来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从未说过要他留下之类的。他留下的那些药丸子,你现在就全都丢了去,我不要它。”
哎呀呀……
听他叫自己扔药,采墨深悔自己话说多了,恨不得打自己嘴巴。接着薛南羽气咻咻地又说:“你莫要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人。两年前你也这样劝过我,可最后,他又做出什么好事来?”
公子这是又把梦里的事与如今混为一谈了……采墨心中想着,低下了头:“公子,采墨这是第一次见陆镜,两年前从未见过他,也未劝过公子什么。”
“你以前没见过他?”薛南羽放低了声调,听着有些恍惚:“两年前,你也在上霄峰的。”
“……公子,这些年来采墨一直伴随公子,从未离开过流云郡。”
采墨低声解释,上前扶薛南羽躺下,止住足以让他又陷入混沌癫狂的回想。
“公子累了,且歇一歇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陆镜:收我!收我!收留我!
薛南羽:过期无效,过时不候,我死心啦,你晚啦~要想重来,除非你好好的哄我求我哼╭(╯^╰)╮
第14章
陆镜又一次支起了屏音结界。
“师兄,崔师兄?”
呼唤了许久,崔琪才顶着一头毛躁乱发出现了。他像是几天没有睡好,连连打着呵欠。
“下次挑个早些的时辰,陆师弟。”
水镜与真实互为镜像,水镜中的白天是真实中的黑夜,崔琪显然还没有睡醒呢。
“师兄,建木那边怎么样了?”
陆镜拨动水面,着急地问他。崔琪挠了挠头:“精华淬洗慢得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洗出一颗,已经送到建木里去了。”
“送进去后建木的生机有恢复么?修蛇内丹精华究竟有没有裨益?”陆镜继续追问。
崔琪迟疑地回答:“应该有一点吧……但才送进去一颗,能否让它不掉叶子,现在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陆镜几欲抓狂:“若建木还是一直掉叶子,薛师兄可怎么办?”
建木是三个月前开始落叶的。一开始只零散几片,后来竟叶落如雪。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这棵大树似乎自开辟天地就矗立在上霄峰顶,一直由各派弟子重重把守着。对于大干的普通百姓来说,建木只是一棵传说中的神树,但在五年前,掌门师尊把各宗派的精英弟子带到建木前,神情严肃的告诉他们。
——建木,连通着水镜与现世的出入口。
掌门师尊这么说的时候,众弟子一齐抬头,看到一轮红日横在建木枝上,如一颗熟透的果实,金色晚霞猎猎随风,与建木枝条一道招展。
——水镜那边,镇压着古时封印进去的妖魔;上霄峰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守住建木。
掌门师尊一身白衣飒飒,立于巍巍建木和皇皇晚霞之间,那身姿是俊美极了。这也是掌门师尊难得出现的时刻。不多时换了大师兄崔琪上去,大谈特谈上霄峰诸前辈守护建木的历史。他说得激昂,众弟子听得肃穆。此后这群弟子被选入护树弟子之列,陆靖和薛南羽也在其中。
护树弟子们一年总要花上一两个月呆在树下,却一直连个妖魔的影子都没见着。时间久了,陆靖便以为这所谓的妖魔,所谓的水镜,所谓的建木种种异能,都不过是传说而已。直到两年前,他从流云城返程,护送受了重伤的薛南羽回上霄峰。
——诸位师尊,流云城一战,弟子伤了薛师兄。
他面色灰败地向聚集一堂的长老们禀报流云城中的事,重重叩首。
——求师尊们,救薛师兄!
反叛朝廷的逆臣,使用禁术召唤朱雀,这两个集于子扬身上的标签让堂中长老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在掌门师尊身上,药宗长老过来抚一抚陆镜头顶,朝掌门师尊长揖而拜。
掌门师尊从堂上下来,扶起药宗长老,轻按陆靖颤抖不已的肩膀,说道。
——布下沐灵之阵,准备开启建木苞室吧。
这是百年来建木苞室第一次开启。也是百年来水镜第一次引入生魂。
掌门师尊说子扬的伤势太重,世间医术已无力回天,只能将他魂魄渡入水镜、让身躯在建木苞室中陷入永眠。只要苞室中的身躯仍在,子扬的魂魄就仍能在水镜中好好活着,直至他寿数终结为止。
——建木苞室可保他身躯不坏。但有一件,生魂一入水镜,就如过了奈何桥,是绝不可与镜外的人、镜外的事再有半点纠葛了。你,是否明白?
建木苞室开启前,掌门师尊左手捏诀,郑重其事地问他。他低头看子扬紧闭的眼,咬一咬牙。
——弟子……明白。
于是建木苞室完全开启了。两簇叶子从建木枝桠上伸出、飞速生长,渐渐缠绕成一座苍翠葱茏的圆形小屋——这,便是建木苞室了。
苞室中开启沐灵之阵,灵气萦绕不断,仿佛亮一盏通明的灯。陆靖抱了薛南羽的身躯上去,暗叹建木蕴灵的传说原来是真的。将子扬放于阵法中央,陆镜再一次抚他的脸。
手下的容颜雪白,手下的身躯冰冷。陆靖的薛师兄,陆靖的子扬,就此陷入了永眠。陆靖也没有接受平叛的封赏,而是向朝廷讨一份恩赐,许子扬的身躯永远沉睡在上霄峰。
此后陆靖开始了在大干天下的漫游,搜集维持建木苞室所需的各种东西,虽然宁国公子的身份本可以让他不需自己亲自去找的。
一直在路上的这两年,陆靖脸上虽还是一样的笑,一颗心却沉郁了。他觉得这世间的繁华从此与自己无关,余生只一片浓重黑暗,唯有上霄峰的建木苞室是一盏灯。那是他的爱,也是他的罪。他这一场自我放逐仿佛没有尽头,直至收到崔琪的书信,得知建木出了异变开始落叶,他才再次匆匆赶回了上霄峰。
听陆镜问,崔琪咧咧嘴: “苞室在建木核心,一时倒还落不到那里。”
接着又叹:“要是子扬还醒着就好啦,他对御灵和淬洗最是在行,一定能把建木落叶的根子找出来。对了,子安——”
崔琪忽然来了精神:“你既在水镜中遇见了子扬,要不就去问问他修蛇内丹该怎样才能快些淬洗?他本就长于这个,修蛇又一直在水镜中都有存留,不像我们这世这样早已灭种、淬洗起来毫无根据的。他既还记得你,在上霄峰学的这些应多少都还能记得吧?”
“不。”陆镜一口回绝:“我现在并不敢认他。他若是和我提水镜外的事情,我都要绕着走。”
况且子扬现在的记忆混乱、精神常常恍惚,淬洗内丹是极耗神极辛苦的活计,把这活儿丢给他,他能经受得住么?
打定主意不让子扬卷入镜外世界的浑水,陆镜想起另一件事来。
“崔师兄,说起来我在水镜中遇到一桩怪事,倒是可能与建木发生的异变有关。”
“何事?你说。”崔琪回答。
陆镜的神色凝重起来:“建木生长于上霄峰,各派子弟昼夜守卫着水镜入口——那么,应该是没外人能进入水镜的,对吧?”
“那是自然。水镜外设有伏魔大阵,还有各宗派弟子昼夜把守。若没上霄峰的许可,水镜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何况是人?”
“那可就真奇了。”陆镜慢慢说:“十二年前,水镜中来了二十个自称白鹤居士的异乡人,自言要来寻找诸神遗迹,并且在水镜中活跃了不止一日——崔师兄知道这桩事吗?”
在进入水镜前,崔琪和陆镜可是把关于水镜的文卷仔仔细细都翻阅遍了,对这些年来水镜有记载的的变化进出都清楚得很。
崔琪不假思索的摇一摇头:“十二年前我已在上霄峰,那一年的水镜莫说是人,就连蚊子也没飞出来一只。”